王子江先生是一名軍人。他曾經(jīng)在邊防部隊駐守過,至今依然熟悉邊防生活,熱愛邊防戰(zhàn)士,出版有格律詩集《牧邊歌》和自由體詩集《雪塞歌》。楊金亭先生稱他“是當代詩詞界尚在形成的這個‘新邊塞詩部落中的第一位名副其實的詩人”,劉慶霖稱他“是近年來舊體詩群體中一個非常響亮的名字,不但是青年實力派詩人,而且是地地道道的軍旅詩詞大家”。近日,在河南省新鄭市參加“白居易故里”詩歌文化活動中,我有幸結(jié)識了王子江先生。我們一起瞻仰偉大詩人白居易故園,一起拜謁人文初祖黃帝故里,相見恨晚。不久,我讀到了子江先生的組詩《杏花屯詩抄》,“不覺眼前一亮、喉頭一熱、心頭一顫”(楊逸明語),于我心有戚戚焉。組詩很有個性,很接地氣,與當前充斥網(wǎng)絡的復古詩潮風格迥異,宛然有“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這才知道,子江先生不僅擅長邊塞詩創(chuàng)作,而且田園詩也寫得很好。有朋友建議我為《杏花屯詩抄》寫點讀后感想,我便欣然接受了。子江先生回京后,又通過微信給我發(fā)來若干同類題材作品,加起來共有絕句50余首。從這些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窺見時代脈搏的律動,窺見人民的歡樂與憂患,窺見作者自覺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的情操襟懷。
子江先生出生于遼寧省一個偏遠的鄉(xiāng)村。這地方叫杏花屯。這是作者的根脈所系,是他留著鄉(xiāng)愁、存著夢幻、寄著希望的地方。他無限熱愛并永恒眷戀著這片熱土,無論是在邊塞或是京城,他總要利用節(jié)假日回家看看。杏花屯的小河灘旁有棵老柳樹,那柳蔭是他兒時伙伴們一起“笑聲穿串蕩秋千”(《鄉(xiāng)村記事》)的所在。后來,當“柳蔭緊裹小洋樓”(《鄉(xiāng)村記事》)之后,這里仍是農(nóng)村娃“偷聽小鳥放春聲”(《農(nóng)村娃》)的勝地。再后來,當這里“新樓一片迷歸路”的時候,他是憑借了“喜有黃鸝鳴柳蔭”(《迷路歌》),循聲找到了老柳樹、找到了故居的。從“小河灘”到“小洋樓”再到“新樓一片”,老柳樹的年輪,見證了杏花屯的飛速變化和迅猛發(fā)展,也見證了祖國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歷史進程。詩作者畫出了老柳樹的雄姿,也記錄下了祖國的腳步、人民的心聲。
一個積貧積弱的民族,一個飽受歧視和蹂躪的古老國家,在僅僅數(shù)十年的時間里,從幾千年的農(nóng)耕時代掙脫出來,走進了工業(yè)文明、信息文明時代。這是一個多么深刻、多么迅猛、多么驚天地、泣鬼神的變化啊。春江水暖鴨先知,正是幅員遼闊的中國農(nóng)村,正是作者熟悉的父老鄉(xiāng)親,對這一變化有著最為深刻最為強烈的感受。他們是印在國旗上的星星、鑲在黨旗上的鐮刀,如同當年父老們推著土車支援淮海戰(zhàn)役推出一個新中國那樣,如今農(nóng)村的青壯年人,憑著雙手走進城市支援國家工業(yè)建設(shè),留守根據(jù)地的只是一些老人、婦女和兒童,無論生存和拼搏在哪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心愿:“國家好,大家才會好?!彪m然和城市橫向相比,這里仍然相對落后,相對貧窮。但是,他們的幸福感卻比城里人多出很多,他們善于縱向?qū)Ρ?,他們滿足于生活的不斷改善和提升,他們滿懷豪情地堅守著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陣地,把艱苦奮斗視為責任、奉獻和擔當,為中國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鋪墊著堅厚的基石。
《杏花屯詩抄》作者飽含深情地贊美他的家鄉(xiāng),無意于用詩歌解讀政治,也并不使用標語口號,那詩章是從他心底深處流淌出來的,是他真情實感的迸發(fā)和傾瀉。你看,詩作者筆下的父親:“地頭一坐話開荒,小鎬頻頻刨月光。被累彎腰人不悔,葵花就是大勛章?!保ā陡赣H歌·葵花地上》),這是多么的豪爽!詩作者筆下的農(nóng)莊主人:“日月一擔挑在肩,羊腸小道繞彎彎。誰知游客一聲美,換我青春十九年?!保ā冻晟巾斵r(nóng)莊主人》),這是多么的堅毅!詩作者筆下的四叔:“瓦房大炕地鋪磚,順手冰箱把肉端。最是四叔無限樂,桌前一口老白干?!保ā独纤氖濉罚?,這是多么的知足!當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搭上了改革開放的快速車,播種和收獲實現(xiàn)了機械化,父親只需逍遙等待便收獲完畢,他捧著切好的西瓜向人炫耀自家女兒:“逍遙老漢笑切瓜,玉米千頃機器扒。手指打頭翻斗語,著紅女是自家娃”(《父親歌·收玉米》),這是多么的自信!當手機、微信、電動摩托從無到有進而普及,農(nóng)產(chǎn)品交易不再需要肩扛手提,農(nóng)家女趕集賣菜景象便全被刷新:“田里歸來上艷妝,摩托打火捆籮筐。菜攤未待車停穩(wěn),帶刺黃瓜已賣光?!保ā囤s集女》),這是多么的歡欣!當商家送太陽能熱水器來到山鄉(xiāng)服務:“路遠溝深送貨行,也隨百姓洗心情。太陽未改初時熱,山里人稱大救星。”(《送太陽能熱水器下鄉(xiāng)》),這是多么的愜意!當“盤山公路上千旋,直到峰頭云海間”(《盤山路》);當家家戶戶用上了自來水和天然氣,當科技夜校的燈光照亮了村民的心扉,當留守兒童乘上了日日接送的校車,當少婦回門帶著爹娘體檢,你難道不為杏花屯人純真的笑聲感染嗎?
子江是一位兩棲詩人。他既寫自由體新詩,也寫格律體傳統(tǒng)詩?!缎踊ㄍ驮姵窐酥局鴥煞N詩體嫁接的成活。中華傳統(tǒng)格律詩是砧木,自由體新詩是接穗。經(jīng)過他的精心培植,融合了兩種詩體的各自優(yōu)勢,獲得了試驗的初步成功,形成了中華詩詞的新品種。作品既具有格律詩的音韻美、簡約美和整齊美,又具有自由體新詩語言鮮活、表達自由,更加貼近生活、貼近時代、貼近世界的特質(zhì)。他的詩自成一家,語言是中國當代口語和書面語,聲韻是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讀音,避開了古奧艱澀的語匯、陳舊僵化的意象,擯棄了充斥于古典詩詞的“士大夫”情結(jié)??梢赃@樣說,他使用了格律詩的瓶子,精選了古典詩、民歌和自由體新詩的優(yōu)質(zhì)原料,引入了新的酵素和工藝,釀造出了口感更佳的新型酒品。
他的絕句57首,從格律規(guī)范說,是嚴格遵從平仄粘對規(guī)則的。同時,作者在煉字煉句上狠下功夫,運用了大量現(xiàn)代漢語修辭手段,既大量運用比喻、擬人、夸張、對比、設(shè)問、借代等修辭手法,也有蒙太奇、意識流、通感手法的運用,作品具有很強的張力。例如:“一片地雷甜爆炸,歸人早被染紅腮。或許看我吃瓜樣,柳葉如舌垂下來。”(《西瓜地偶得》)把西瓜說成“地雷”,這在修辭學上被稱為“借代”,其前提是“比喻”中的“借喻”。本體西瓜和喻體地雷之間,形象上確有相像之處,于是借喻或借代成立。這信手拈來的比喻,新穎奇特到前無古人,或許只有軍人能夠妙手偶得。但更加令人拍案驚奇的是,詩人用“甜爆炸”三字形容甜到極致,把地雷可以爆炸的屬性,錯位移植到西瓜的味覺感受上,移植到“歸人”的狼吞虎咽上。這簡直匪夷所思,卻恰恰能使人感受到真實生動傳神。這種“移花接木”或可稱為“通感”,把絕不兼容的事物屬性,賦予共通的特性雜糅糾結(jié)為一體。這實在是一個創(chuàng)舉?!耙黄乩滋鸨ā逼邆€字,內(nèi)涵豐富,想象奇特,極具張力。至于尾句“柳葉如舌垂下來”,則是“地雷爆炸”“染紅腮”的延伸,既有比喻,又有擬人。再如:“落花被徑擰成繩,時有兒童在跳行。伙伴相牽歇柳下,偷聞小鳥放春聲”(《農(nóng)村娃》)徑,鄉(xiāng)間小路也。小徑如繩,可見其纖細紆曲。而這繩,又是被落花擰成的,可見有花樹夾道。跳行,寫行走在小徑上的農(nóng)村娃,因惜花而擇路,為擇路而跳行,既是對首句的承接和擴展,也是對童貞天真形象的真實寫照。偷聞,偷字下得妙極,何以曰偷?怕有聲響驚飛春鳥也。一個“偷”字、“跳行”二字、“擰成繩”三字,精煉之極,生動之極,充滿張力,賦予了讀者以豐富的想象空間。寥寥十四字,集中了如此密集的重重意象,不禁令人嘆為觀止。
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如:“笑聲穿串蕩秋千”(《鄉(xiāng)村記事》),這回蕩在秋千吊繩上的笑聲便有了立體感。“老農(nóng)心事便發(fā)芽”(《農(nóng)家院》),這是一種通感,也是一種意識流,為種植薰衣草做了鋪墊,為致富后娶兒媳埋下了伏筆?!多l(xiāng)村記事》中“柳蔭緊裹小洋樓”的“緊裹”二字,不僅見出老柳樹之茂盛,而且突顯了經(jīng)濟發(fā)展和生態(tài)環(huán)境之密不可分?!耙宦沸衼砭G可聞”(《鄉(xiāng)村記事》),一個“聞”字,便使這重重疊疊的綠色有了芳香的氣息?!奥额^小草好聲音”(《鄉(xiāng)村記事》),又使這綠色有了樂符的跳蕩?!耙黄吡患t色肥”(《農(nóng)家院》),一個“肥”字,使“綠肥紅瘦”嬗變?yōu)椤凹t肥綠瘦”,便把高粱豐收景象納入了蒙太奇鏡頭?!氨躺稛煱喂?jié)處,浣衣大嫂涮民謠”(《農(nóng)家院》),一個“涮”字,使歌聲有了浣衣的律動,也有了莊稼拔節(jié)般的伴奏樂聲?!鞍座Z上路用歌牽”(《牧鵝女》),牧鵝女唱得悠閑,白鵝跟走得默契,宛然秀出一幅田園牧歌般的圖畫?!皯暰庩牥座Z至,引頸紛紛搶鏡頭”(《油菜花》),運用擬人手法,又賦予白鵝以自我包裝自我推銷的形象,令人解頤?!扒Ф浒咨徑祥_”(《江村》),比喻初春開河景象何等逼真。“頻攢瑪瑙向紅霞”(《收花生》),用攢瑪瑙比喻收花生,又是何等貼切!讀著這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句,你難道沒有“甜爆炸”的感覺嗎?
子江的田園詩,不是古代田園詩的盜版,而是當今新時代新農(nóng)村的一面新鏡子。這里沒有陶元亮的武陵桃源,沒有王摩詰的輞川別墅?!缎踊ㄍ驮姵愤x取的創(chuàng)作題材來自當代,來自現(xiàn)實。這57首差不多全是反映當代農(nóng)村生活的作品。高粱地、籬笆墻、葡萄架、石頭磨、大樹陰、小平房,是他熟悉的鄉(xiāng)村場景,也是純粹的現(xiàn)代語言。父親、四叔、趕集女、農(nóng)村娃,是他熟悉的家鄉(xiāng)人物。古人大多不屑在詩詞中表現(xiàn),卻被作者請來敬為上賓。開荒、趕集、摟草、牧鵝、捕蟹,是他熟悉的往昔勞作,古詩詞極少用作素材,即使偶有描述,也只是居高臨下悲憫感傷而已,卻被作者直接作為詩歌主題,情調(diào)樂觀向上。機器、冰箱、手機、轎車、機票、鏡頭、鐵馬、電閘、摩托、校車、衛(wèi)星、生態(tài)、裝修、噴灌、體檢、催肥、升值、天然氣、高速路、黑科技、外星船、打點滴等等,或是古人從沒見過的事物,或是古人不曾用過的詞語,而在當代卻是司空見慣、家喻戶曉。所有這些,都被作者信手拈來,寫入詩章。至少是我,對這種語言風格非常贊賞。假如這樣的語言都被打入冷宮,以“淺”“俗”“直”“露”為由禁止使用,詩人只能高高地坐在“文化山”上,泥爐溫酒,蠟炬照夜,把盞持螯,吟風弄月。那么,詩詞作品,還有什么價值可言呢?
時代不同了,一切都在變化,摩天大廈已經(jīng)替代了“茅檐低小”,高速公路已經(jīng)替代了“西風古道”,手機微信已經(jīng)替代了鴻雁傳書,連戰(zhàn)爭也不再“操吳戈兮被犀甲”了,而詩人們卻仍然峨冠博帶坐在終南山上做著士大夫的夢,或者宦游于枯藤老樹昏鴉的西風古道上腸斷天涯,感慨著生不逢時、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唯我獨醒。他們或者在網(wǎng)絡上書劍飄零,或者在宣紙上嘯傲山林,或者在城市公園里悠然采菊東籬,或者在朋友圈中尋求添香紅袖,或者在別墅明堂里苦吟著騎瘦馬、乘扁舟、住茅廬、喝村醪的雅興,結(jié)巢而居、刻漏計時、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高致,白眼示人、捻須作歌、愁腸千結(jié)、風流萬種的清韻。他們不時炫耀一下“茴香豆”的四種寫法,炫耀一下西裝革履下的“魏晉風骨”。他們自我感覺良好。自以為是中華國粹的孤獨守望者和嫡派傳承人。我卻不以為然,總感覺他們的情趣太假。他們以為說“普通話”、用“簡化字”、依“新聲韻”都是背叛傳統(tǒng)、毀滅國粹,他們要大聲疾呼,叩馬而諫了,要“不食周粟”“采薇首陽”了。他們要“逃離”了。據(jù)說是要去“同國際接軌”了。他們其實是唐吉訶德式的英雄,銀樣镴槍頭般的斗士,他們依然住著洋樓,數(shù)著鈔票,乘著轎車,發(fā)著微信,對于名利二字,并不棄瓢洗耳,并不視如敝屣,只不過是另一形式的勢利而已。
當然,我不是說,子江的詩已經(jīng)十全十美了。因為,我看到的只是57首絕句,還未能窺見子江先生的全部詩觀、全部作品,那就很難避免隔靴搔癢之憾。我也知道,和子江先生詩風相近的作者作品也有不少,我在贊賞子江詩風的同時,也是為了給這些風格相近的作品吶喊助陣。我贊同中華詩詞學會提出的“倡今知古,雙軌并行”方針,并不排斥依平水韻、采擷傳統(tǒng)意象、使用文言詞語寫出的作品,只是更為喜歡《杏花屯詩抄》的筋骨、道德和溫度,更為認同《杏花屯詩抄》“言志”“載道”“為時”“為事”的情懷而已。
(作者李剛太,河南魯山人。曾任副編審、總編輯等。系中華詩詞學會理事、河南詩詞學會副會長。2000年曾受河南省人民政府表彰。主編或合作主編有《河南當代詩詞選》《中華詩詞集成河南卷》等20余部30余冊。曾獲“嵩山杯”“白洋淀杯”全國詩詞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