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自強女孩的守望

孫云曉 宿金金

訪談印象

我們是通過微信語音完成這次訪談的，窩在學校圖書館的地下書庫里，我的正前方是一堵剛剛粉刷完的白墻。結束訪談后，我突然感到這面墻是多么潔白和冰冷，仿佛要將我吞噬。我恨不得跨越千山萬水給云秀一個大大的擁抱，告慰這顆看似堅強的心靈。

云秀的爸爸因為一場事故而失去了一只胳膊，欠下了巨額的醫藥費，云秀的媽媽不堪重負離家出走，之后云秀就跟著爺爺奶奶在南方某城市的郊區靠撿垃圾生活。四年級那年，因交不起昂貴的借讀費云秀被迫和爺爺回到農村老家讀書。一次出于善心的留守兒童互助小組活動讓她獲得嘉獎，如今她已經成為一名幼師，面對的也是一群留守兒童……

訪談實錄

Q：你對母親的離開還有什么記憶嗎？家人有沒有跟你說過這件事？

我當時太小了，凡是關于我媽媽的事情，爺爺奶奶都是閉口不談的，我從別人口中知道的也非常少。小時候我很好奇媽媽是什么樣子的，就會去爸爸的房間翻一些之前的老照片，當然，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照片上她的模樣了，而且爸爸后來把她的照片收起來了，就再也沒看到過了。

Q：你怎么看媽媽離家出走這件事？父親又去做了什么工作呢？

我能理解她做的選擇，畢竟當時我爸受傷，而且失去了一只手臂，家庭負擔實在太重了，何況我們家的條件本來就不好。我覺得雖然從小就沒有媽媽，但我還有爸爸和爺爺奶奶，我還有個家。

我爸爸一直在工地打零工，工地有那種攪拌好了的水泥，我爸爸就是負責運送那些裝滿水泥的桶，從這個地方提到另一個很遠的地方。他左手不能負重，只能靠右手提起重重的水泥，走路都是一搖一晃的。我不忍心看到他干活的樣子，每次看到都想哭，特別心疼他。他到現在還在離家很近的一個地方打工，他總是說能掙一點是一點，不想給我增添負擔。

Q：你的爺爺奶奶育什么收入嗎？

我爺爺一直在外面跑摩托車，靠拉客掙錢。奶奶就帶著我在郊區撿垃圾，靠賣廢品賺錢。我記得有一次快過年的時候，我在路上看到了一個廢棄的“健力寶”易拉罐，我就問奶奶這個是什么，奶奶說聽人家講是一種汽水。我又問奶奶它是什么味道的，奶奶說給你買一罐嘗一嘗就知道了。后來奶奶真的給我買了一罐，拿到我面前，我當時舍不得喝，就跟奶奶說：“奶奶，咱們留到過年的時候再喝！”奶奶當時就哭了，哭得特別傷心。

我爺爺是一個很嚴厲的人，記得我在三年級的時候代表學校去市里參加演講比賽，我當時特別緊張，上了講臺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爺爺當時在下邊聽我演講，我走下講臺，以為他會來安慰我、鼓勵我，可是他一句話也沒說，然后回到家狠狠地把我批評了一頓，當時我心里特別難受。爺爺對我談戀愛方面的要求也特別嚴格，小學的時候都不允許我跟男生講話，高中不讓我早戀，大學也不允許我談戀愛，當然我也這樣做了。

爺爺其實就充當了我父母的角色，考大學的時候選擇專業，爺爺說當老師好，女孩子做老師，體面又穩定，因此我就選擇了讀師范。

Q：在學校的時候，有沒有同學排擠或者嘲笑你？

我記得我的小學同學都不愿意跟我玩，覺得我是撿垃圾的孩子，又臟又臭。后來老師跟同學們說，不要看不起我，還讓他們跟我一起玩，但是我還是沒有好朋友，我總是班里最孤獨的那一個。

不過自從我回到農村上小學之后，我就發現身邊有很多跟我一樣的小伙伴，因為他們也都是留守兒童。我在班里組織了一個留守兒童小分隊，利用節假日去做一些公益活動，還有一些互相幫助學習、開展環保類活動的事情。在這些活動當中，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發現我和他們一樣，我發現自己的心靈找到了慰藉，我能跟他們玩得來，而且特別開心。

Q：小時候育什么關于爸爸的記憶嗎？

幾乎沒有。爸爸受傷后，因為沒有能力負擔昂貴的醫藥費，很快就出院回到農村老家養病了。等他基本康復后，就回到東北去打工了。我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他就不在我身邊，常年在外打工，有時候過年也不回來，他覺得來回車費太貴了，不如節省下來給我做生活費。

Q：過年的時候會想爸爸媽媽嗎？

不會，真的不會。因為從我記事就沒有見過我媽媽，爸爸常年在外邊打工，我一直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跟爸爸在一起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

剛開始特別羨慕我的堂弟能和他的爸爸媽媽團圓，覺得他們一家團聚在一起真的好幸福啊，自己也想有個完整的家，但后來逐漸適應了連爸爸都見不到的春節了。

Q：老師要求寫“我的爸爸”“我的媽媽”這種題材的作文，你當時寫的是誰？

我寫的是我的奶奶。我覺得我奶奶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她也很辛苦，把我們堂姐弟三個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她從來都舍不得吃，把掙來的每一分錢都用給我們。記得有一次，奶奶到垃圾山上去撿垃圾，不小心從山上掉下來了，肋骨斷掉了兩根。奶奶當時忍著疼去醫院，醫院說必須要做手術。當時因為家里實在太窮了，拿不起醫藥費，奶奶就拿繩子纏了好幾圈，等著骨頭自己長好。

Q：小時候和奶奶虛該關系很親密吧？

對，小孩子都會害怕天黑，我也是必須和奶奶睡在一起才會有安全感，奶奶會唱兒歌哄我睡覺。奶奶睡覺會打鼾，我晚上聽到這種聲音才會踏實。

Q：會不會因為家庭的原因而產生自卑的心理？

我從小到大還是覺得自己蠻陽光的，遇到事我不會輕易去放棄，我就覺得別人行，我也一定能行！而且我覺得我家庭跟其他人沒什么不一樣，除了沒有媽媽之外。我有非常愛我的爺爺奶奶，我爸爸也很愛我，雖然他一直在外面上打工，但是我覺得他很愛我。

Q：現在跟父親是什么樣的見面頻率？你們父女倆怎么交流？

他如今在離家很近的一個地方打工，一個星期就可以見一次。我爸是個老實人，掙來的每一分錢都交到爺爺奶奶手中。我們父女倆的交流真的很少，沒有什么話題可以聊，所以我們倆在一起還挺尷尬的，除非我主動找一些話題，否則兩人不會有溝通的。

Q：你現在有沒有談戀愛？你覺得從小這種比較復雜的經歷會影響你跟一個男生交往嗎？

現在的男朋友年齡比我大，我覺得這樣會有安全感，我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從小的這種經歷讓我在談戀愛的時候不是很喜歡主動，即使再喜歡一個人，我都不會主動去跟他搭訕，會等著他主動找我，如果沒有找我就算了。

Q：這個男朋友有沒有給你所期待的那種安全感？

沒有。

Q：為什么呢？

我覺得自己成熟得比較早，考慮問題比較周全，男朋友對于有些問題可能沒有考慮到，但是我考慮到了，所以我感覺他在這方面欠缺了一點。

Q：還會在其他方面有這種不安全感嗎？

我做事情比較優柔寡斷，而且適應能力太差了，到一個新的環境，得要很長時間去適應它，老是害怕去適應新環境。從城市回到農村的時候，我就特別不想回去，舍不得我的老師。

Q：做老師也需要進入一個新環境，你會焦慮嗎？是興奮期待還是緊張焦慮？

不是興奮，是緊張。我害怕跟別人處理不好關系，害怕會發生各種矛盾。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做教師這個行業，我喜歡有挑戰性的工作。我覺得教師這個工作每天都重復同樣的事情，比較枯燥無味。但是既然已經成為一名老師，我覺得就得對學生負責，就有責任做好它。

Q：班上有留守兒童嗎？他們有什么樣的表現呢？

有很多留守兒童。我覺得很多孩子和我們那時候最大的共同點就是特別的孤僻。老師問他問題，他一句話不說，有時候可能對他們的語氣稍微兇了一點，孩子就開始哭了。還有一些是調皮的孩子，爺爺奶奶放任不管的那種，這些孩子特別調皮，老師的話基本上都不聽，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開家長會的時候，爺爺奶奶說我們把孩子交給老師了，就由老師來管吧，管不了就打吧。還有的爺爺奶奶沒時間開家長會，或者是說家里比較忙，特別著急地要回去。

Q：每個女孩都希望自己的父母都能出席自己的婚禮，如果以后要結婚，有沒有試著去找一下媽媽？

我覺得我結婚的時候爸爸能到場就行，我希望他挽著我的手，把我送到婚禮舞臺上，這是我唯一的愿望。我也不想去找媽媽，我可以理解她當初做的選擇。

訪談后記

父親常年在外打工，母親離家出走，與爺爺奶奶相依為命的云秀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留守女童。留守兒童在我國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截至2018年8月底，全國共有農村留守兒童697萬人，每一個數字背后都是一段心酸的故事。

留守兒童的背后存在著大量隔代教養現象，云秀的童年就是不少農村留守女孩的縮影。相比留守男孩，留守女孩的勞動負擔往往更加沉重。而因為女孩一般比男孩更加成熟，所以她們更懂得家人的艱辛，內心也更為脆弱和敏感。

云秀是悲慘的，母親離家出走，父親失去手臂，她從小沒有得到父母的呵護。這種父母基本缺席的隔代教養，讓云秀直到長大成人甚至結婚成家的時候，依然缺乏安全感。爺爺奶奶雖給了她家庭的溫暖，但破碎的家庭，靠撿垃圾為生的家境讓她在同學中感到自卑;上學后爺爺的嚴厲管教，再加上繁重的家務，讓她的身體和心靈的壓力無處釋放。懵懂的青春期中，月經來潮的時候家里的大人也就只有爺爺，成長的路上她總是一個人獨自前行。

云秀也是幸福的，她憑借自己的努力升學，成了同樣是留守兒童的啟蒙老師，實現著個人價值，也扭轉著整個家庭的命運。在2019年春天，我再次整理這些訪談資料的時候，我從朋友圈中看到她開心地分享著自己的婚紗照和新房，去年訪談中那位男朋友已經成了她的丈夫，她迎來了自己嶄新的生活，也祝愿她生活幸福！

孫云曉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家庭教育首席專家、首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

宿金金首都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家庭教育指導服務方向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