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政貿
由于移動閱讀盛行,民營書店整體業績不理想,嘗試用各種方式,如經營咖啡廳、舉辦活動、販售文創商品,吸引讀者進店購買書籍。同樣,公共圖書館也希望有更多民眾走進圖書館,推動實現“全民閱讀,書香社會”目標。就這一點來說,民營書店與公共圖書館都希望為民眾提供更多的閱讀空間,為民眾閱讀提供優質服務。當然,兩者在本質上不同,民營書店自負盈虧,將營利納入考慮范圍;公共圖書館以保存文獻及提供免費服務為目的,原則上由政府撥款運營。從優勢來說,書店通常有更多的新書和多元化服務,圖書館則有豐富的館藏和免費活動,因此,兩者可攜手合作。近年國內外都有不少公共圖書館和民營書店的合作案例,我國圖書館有必要汲取相關經驗,嘉惠更多讀者。
公共圖書館內開辟一個區域讓實體書店入駐經營,兩者的經營基本分開,呈現互補與互惠關系。讀者若在圖書館看到喜愛的書籍,可以選擇在書店購買,非常便利,相較于餐飲或文創商品,在圖書館內賣書顯得更“理所當然”。這種模式多是圖書館自身經營書店或是與公營書店和非營利性組織合作。1980年美國密歇根州Ann Arbore公共圖書館設立書店,由圖書館管理。美國圖書館協會曾對“公共圖書館商店”進行問卷調查,發現在17個開設書店的公共圖書館,9個由圖書館行政部門負責,8個是公益性質的“圖書館之友”運營[1]。我國江蘇省泰州市圖書館1996年于館內開辦由圖書館管理的書店[2]。這種模式的好處是通過圖書館或非營利性組織經營,民眾一般不會質疑公共圖書館的服務性質,缺點是公共圖書館較難獲得民營書店在運營上充滿彈性的優勢。
讀者在書店選擇書籍借閱或購買,最后圖書館或根據借閱率或購買率向書店購買該新書,即讀者驅動采購(Patron-Driven Acquisition,PDA)。該模式對圖書館而言,增加了選書的多元性,貼近民眾需求;對書店而言,有助于提高知名度和書籍的銷量。這種“書店讀者選書+圖書館買單”模式讓書店與圖書館的合作比“圖書館+書店”更緊密。2011年佛山市圖書館與東方書城合作,由書城在圖書館一樓建立新書借閱處,約定在三個月內被讀者借閱1次或以上的圖書,圖書館購買成為館藏,無人借閱的書籍退回書城[3]。近年來內蒙古圖書館的“彩云服務”、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的“你悅讀我采購”、上海市徐匯區圖書館的“匯悅讀書香聯盟”[4]均屬于該模式。
書店被授權經營圖書館主要有兩種:(1)把民營書店當成公共圖書館的分館,國內居多。2017年合肥市圖書館與民營書店“保羅的口袋”合作,其成為合肥市圖書館的“分館”[5]。2018年重慶南岸區圖書館在精典書店設置“南岸區圖書館精典分館”[6]。這種合作模式的主因,是公共圖書館要像民營書店那樣廣設分館并不實際,而民營書店廣泛分布于商業網點和居住區,更貼近民眾生活。對民眾而言,住所附近的書店變成圖書館分館,不僅能買書,還能借書還書,能享受圖書館便捷的服務。對公共圖書館而言,能夠增加據點,擴大影響力,對促進全民閱讀有幫助。對書店而言,成為圖書館分館能吸引更多顧客到店,提高品牌力,刺激圖書銷售。(2)把公共圖書館委托給民營書店經營。2012年日本蔦屋書店母公司CCC集團與武雄市圖書館達成協議,獲得五年經營權。主因是日本公共圖書館受限于法規等,無法靈活因應時代與讀者需求,引進民營書店的空間設計和服務理念能彌補圖書館的不足,提供優質的閱讀體驗。
2017年底日本公共圖書館總數為3292個,較前一年增長12個;其中公營3273個,私營19個[7]。曾有調查指出委托企業經營的約516個,占16%。委托企業經營的興起,一方面是由于政府財政緊張,無法更多地投資圖書館;另一方面是日本經濟持續衰退,圖書業所受影響較小,有較高的回報率,能吸引民營企業的投資[8]。
日本《圖書館法》制訂于1950年,迄今修改20多次,較大一次變革是2011年把地方政府、紅十字會、一般社團法人和一般財團法人列入可以設置圖書館的機構。將圖書館建設權利下放至地方政府,旨在擴大圖書館的自主性[9]。《特定非營利活動促進法》《關于促進使用民間資金充實公共設施的法律》《地方自治法》等一系列法律的修正,讓日本公共設施能交由企業、法人、NPO組織等運營管理[10],民營企業得以依法經營公共圖書館,這在日本被稱為“指定管理者制度”。這種變革引來正反論戰。支持者認為,通過民間力量或資金來推動公共設施運營,可以讓民營書店依法與公共圖書館進行跨界合作,互利共贏。反對的一方,如日本圖書館界,多認為這會造成很多問題:(1)兩者在本質上不同,當公益圖書館遇上需要營利的書店,會產生理念上的偏差;(2)政府直營的圖書館與民營的圖書館有所不同,會造成政策執行問題;(3)書店員工取代專業的圖書館員,不利于圖書館整體發展;(4)讀者應有的基本權益是否能被妥善保障[11]。盡管分歧較大,但經過權衡,一些地方政府最終引入企業經營圖書館,其中以蔦屋書店的經營最為人所熟知。
日本蔦屋書店(TSUTAYA)創辦人增田宗昭于1983年設立首店,經營圖書、影像(DVD)、音樂(CD);1985年成立Culture Convenience Club(“CCC集團”)。TSUTAYA全力發展影音租借業務,是日本最大的影音租借連鎖店鋪,約有1400多家[12]。2003年開始發展“T-POINT”會員卡制度(下稱“T卡”),并與其他店鋪合作,2017年T卡會員人數達6000萬,可使用店鋪達56萬家[13]。2011年CCC集團成立TSUTAYA代官山店,之后被Flavorwire.com網站選入全世界最美20間書店,開始聲名大噪。2011年底武雄市長樋渡啟佑基于代官山店的成功,決定將圖書館的五年經營權交給CCC集團[14]。
蔦屋書店在2012年3月對武雄市公共圖書館進行大刀闊斧的制度改革與建筑改造,修繕費用由武雄市和CCC集團分別承擔約4.5億和3億日元,并于2013年4月開放。武雄市人口僅約5萬,蔦屋圖書館卻頓時成為日本公共改造范例,吸引全世界目光,變為觀光景點[15]。重新開館半年內,到館人數突破50萬人次,平均每天入館約2900人次,是上一年度的4倍;圖書出借量上升到平均每天1644冊次,增加2倍。圖書館的高集客力為武雄市創造了很大的效益,許多外縣市民眾和外國觀光客慕名而來,旅館住宿率提升2倍,周邊餐飲業順勢成長,估計開幕一年的整體廣告效益達20億日元[16]。由于提供的服務增加,圖書館工作人員從23人增至56人。武雄市圖書館僅每年補助CCC集團1.1億日元,較之前節省1000萬日元。CCC集團自行通過額外的銷售收入來維持運營[17]。武雄市不僅賺了名聲,增加了圖書館服務價值,更減少了預算支出。CCC集團由于卓越的空間和營銷手法,隨后許多市立圖書館要求幫忙規劃。截至2018年5月,已經有神奈川縣海神宮市、宮城縣多賀城市、岡山縣高橋市及山口縣周南市的市立圖書館跟其合作,另有和歌縣和歌山市與CCC集團簽訂合作意向書[18]。
2.3.1 圖書館制度的全面革新
CCC集團引入民營書店思維,讓公共圖書館充滿活力。(1)將休館時間從每年34天轉變成全年無休;營業時間從10時至18時變成9時至21時。(2)打破傳統日本圖書館“十進分類法”,根據書籍內容分為22種,讀者更直觀地找到所要書籍。(3)將封閉式書庫及辦公空間改造為開放式書架,書架空間擴大1.4倍,開架閱讀書籍增至原來的2倍,達到20萬冊。在空間上,出于擔心讀者混淆銷售和借閱的書籍,原則上用區域劃分,如二樓及一樓高書架可以租借,平桌和次高書架上的書專供銷售。新增iPad租借服務、影音裝置專用閱覽區等。(4)還書方式有多種選擇,除直接歸還給圖書館,也可以把書投遞到市公所的歸還信箱[19]。
2.3.2 多元服務吸引民眾
圖書館成為復合式的多元空間,吸引更多的民眾進入,特別是年輕讀者。圖書館不但引進星巴克咖啡、販售富有特色的文創商品、提供影音產品租借和銷售,還販售各式書籍和雜志。另外,讀者在租借影音產品后,可在TSUTAYA其他分店歸還。這些都是蔦屋能夠獲利并維系圖書館運營的主要收入來源。
2.3.3 圖書會員的數據庫整合與應用
在圖書館借書證方面,讀者可以選擇武雄市圖書館的借書證,或是選擇使用蔦屋書店會員卡(T卡)當作借書證。使用T卡的讀者,不僅可以累積消費積分,還會收到圖書館和書店的借書及售書排行榜信息,以及定期的圖書推薦。T卡讀者也可以到自助區自行借書或結賬。原來走進圖書館的多是年紀較大的市民,但因為T卡的強大會員基礎,吸引了更多的年輕人或觀光客感受圖書館服務[20]。
綜上所述,蔦屋書店充分利用民營企業的優勢,對公共圖書館進行改造。先是讓整體建筑設計變得舒適,讀者更愿意使用圖書館服務。利用多元服務吸引新舊讀者到圖書館增加使用率,進而創造收入維持運營。而通過善用會員數據庫,讓讀者可以定時收到書籍推薦。這些為讀者的貼心設置最終讓公共圖書館一改過去留給市民的陳舊印象,成為市民喜愛的社交及生活場所。這些措施對當前圖書館管理和建設都具有參考價值。
在武雄市提出要與蔦屋書店共同合作時,日本圖書館協會曾在2012年提出意見[21],包括:(1)武雄市采用指定管理者的根本原因是什么?(2)采取指定管理者的行政程序是否適當?(3)新的圖書館宣稱能提供的“附加業務”是否符合真正的民眾利益,還是只為蔦屋書店營利做打算?(4)開館時間增長,圖書館工作者的權益是否能被保障?(5)圖書館讀者的個人信息是否能被妥善保護?而在圖書館營運一段時間后,開始逐漸出現問題,主要包括三點。
2.4.1 圖書館的空間使用問題
對照圖書館前后的施工圖,有很多不符合讀者使用習慣的設計。例如,為了讓整體空間營造出廣闊的視覺感,將二樓的書架高度提高至靠近天花板,十分不適合老人和孩童取書;在地震頻傳的日本,也有安全隱患。原本入口處是武雄市地方特色的蘭學資料博物館,被改成蔦屋販售激光視盤的場所。童書繪本區的低矮書架變成高書架,不利于兒童取閱。原本為了朗讀故事給兒童的半封閉式空間能夠有效隔音,被改成開放型空間。圖書館經營權是五年,假設租約到期,后續經營者是否愿意承受蔦屋的設計?若無人承接,武雄市為避免減少前期投入損失,只能繼續和蔦屋續約,等同于公共圖書館的經營權變相為蔦屋書店量身訂做[22]。
2.4.2 圖書館讀者信息保護問題
蔦屋書店最初希望全面使用自身公司的會員卡(T卡)當作武雄市圖書館的借書卡,方便顧客自助租借、購買書籍、累積積分、收到書目推薦等。此舉在民營企業可以接受,但換成了公共圖書館,引發個人隱私爭議[23]。日本圖書館協會的“圖書館自由宣言”第三條就是“圖書館為利用者保守秘密”。最終迫于各方壓力,蔦屋讓讀者自行選擇是否使用T卡,還是辦理一般的借書卡。
2.4.3 蔦屋選書涉嫌為自身謀利
2013年開館前夕,蔦屋書店使用公共經費,通過本身的數據庫來選書。2015年9月被媒體披露,蔦屋書店不僅沒有選取有地方特色的書籍,更有許多嚴重的選書問題。在預算有限的情況下,沒有優先選擇新書,而是購買類似1999年的電腦操作手冊和2001年的會計師復習教材等書籍,還選了大量便宜且無意義的舊書,而書的來源正是CCC集團旗下的二手書公司[24],公共圖書館成為蔦屋書店消化庫存書的地方。海老名市的蔦屋圖書館也被發現有類似事情。民眾懷疑蔦屋集團“以公謀私”,掀起反彈聲浪。縱使日后蔦屋書店澄清或補償,也挽不回民眾的信任[25]。這導致其他正在與CCC集團協商的合作案暫停,其中愛知縣小牧市2015年10月舉辦市民公投,否決了新的市圖書館由CCC集團運營,隨后市政府宣布放棄投資約42億日元的合作案[26]。
一連串的事件爆發后,武雄市長收到市民的集體訴訟。蔦屋書店恢復了蘭學資料館,重新改造兒童閱讀區,對選書失誤進行檢討并提供補償方案。可以說,武雄市圖書館從風光開幕到飽受批評,暴露了兩者對營利需求在本質上的不同。其實無論是在建筑設計、會員資料保護還是選書的方式,都可以在最初的規劃中避免。但武雄市長當初沒有重視圖書館界意見,也沒有在利潤獲取和權責區分上盡到監督責任,最終導致合作風暴。
風波平息后,各市原本與CCC集團協商的合作案仍繼續執行。武雄市2017年底與蔦屋書店簽訂下一個五年運營合約[27],顯然合作力量在日本是大勢所趨。主要原因是日本面臨經濟放緩、人口減少等問題,如果能通過引入民間資本改善公共空間,減少政府預算支出,達到更好地服務民眾與宣傳城市的效果,大部分城市會嘗試這樣的做法。所以,問題的關鍵在于,公共圖書館在合作時應該緊守立場,做好監督工作,不能只求減少成本,為達到宣傳效果,就放棄為民服務的立場。另外,應該不定時考核授權民間運營的圖書館是否出現問題。而民營書店也應在賺取適當利益的同時,承擔對社會公共服務價值維護的責任。如此才能讓合作取得持續成果,并不斷優化。
通過武雄市圖書館與蔦屋書店合作的案例,筆者發現日本公共圖書館引入民間資本進行整體改造并提升服務價值方面有可資借鑒之處:(1)法規修訂方面。政府立法為兩者的合作機制提供明確的法源依據,是雙方能夠更緊密合作的第一步。如我國的《公共圖書館法》《公共文化服務保障法》只規范基本的發展方向,卻沒有對公營圖書館和民營書店的具體合作提出意見,因此可以借鑒海外相關合作的成熟例子,配合我國國情去進行調整。(2)權責劃分方面。合作之初雙方應認清權責劃分,特別是政府要承擔起督導的責任,做好定期考核和檢查工作,以減少日后衍生問題。(3)營運立場方面。應該以公營圖書館為主體,民營書店為輔。主導權仍應把握在公營單位上,避免公共利益淪為民營機構生財工具疑慮,進而導致民眾產生懷疑,讓良性合作體制崩壞。(4)利潤分配方面。公共圖書館以無償服務為主,而民營書店以商業運營為主。兩者雖然都有提供文化產品讓讀者閱讀的共同目標,但本質上全然不同,因此,在利潤分配上必須特別慎重。
考察我國情況,根據前述要點與我國《公共圖書館法》[28]進行檢視:(1)在“法規修訂”方面,《公共圖書館法》法條表達鼓勵各方力量參與公共圖書館事業的想法,似乎為“公辦民營”合作開了窗。如第四條規定:“國家鼓勵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自籌資金設立公共圖書館。”第二十三條規定:“國家推動公共圖書館建立健全法人治理結構,吸收有關方面代表、專業人士和社會公眾參與管理。”然而,條文中對公共圖書館擬引入民間資本進行軟硬件改善的立場仍有“模糊”空間,將導致合作“尺度”難以拿捏。(2)在“權責劃分”和“營運立場”方面,《公共圖書館法》第十三條規定:“公共圖書館服務網絡建設堅持政府主導,鼓勵社會參與。”這表明無論進行什么合作,都由政府主導。(3)在“利潤分配”方面,《公共圖書館法》第五十條規定“公共圖書館及其工作人員有下列行為之一的,由文化主管部門責令改正,沒收違法所得”,其中就包括“將設施設備場地用于與公共圖書館服務無關的商業經營活動”。對“無關”的商業經營并沒有明確定義,所以任何有助于公共圖書館的“營利”行為都可能無法發生,這將限制圖書館與民營機構的合作。
總的來說,日本圖書館采取“公辦民營”的初衷,是由于政府預算不足,公共圖書館建設滯后和服務不到位,導致讀者流失,失去服務的本質。反觀我國,若地方政府財政吃緊,考慮和民間機構一起經營公共圖書館,也是提高圖書館服務的可行方式。若擔心雙方合作后的“公私不分”,建議將商業活動經營的營收“專款專用”,只能用于圖書館的資源建設,多余營利“歸公”或設立“專戶管理”。因此,建議國內相關法令根據不同地區的需求和個案情況去調整。
隨著時代轉變,國內的公共圖書館與民營書店,有著不同的合作模式,根據研究發現,雙方的關系有更加緊密的趨勢。如今,在面對移動閱讀盛行的沖擊,雙方嘗試多元的合作,試圖讓更多民眾能體驗到優質的文化服務,此舉立意良善并已逐漸獲得良好反響。相較于資源較多的地區,在偏遠地方的圖書館,由于缺乏經費,是否能借鑒海外公共圖書館與民營書店合作的優秀案例,引入民營書店的資本去進行全面改革,讓公共服務文化事業可持續發展,將是值得討論和關注的議題。
在新時代,公共圖書館的工作思維逐漸在改變。國內公共圖書館本著為民服務精神,選擇適合與民營書店合作的模式,能夠創造圖書館、書店、讀者三贏局面,助力“書香社會”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