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涵(云南藝術學院音樂學院)
電影《阿詩瑪》是我國大陸第一部彩色寬銀幕立體聲音樂歌舞故事片,根據彝族撒尼支系同名民間敘事長詩改編。影片講述了以阿詩瑪、阿黑為代表的勞動人民堅決果敢地與以阿支為代表的地主惡霸展開斗爭的愛情故事,歌頌了勤勞、善良、勇敢和反抗精神。由于電影劇本和原來的文本在內容上有一定的出入,并有一定的時代性改編,對于原文本內容在此不加以討論,而從音樂片段、電影配樂、藝術創作和價值體現等方面加以分析。
本片的敘事基本上通過音樂唱段和舞蹈完成,敘述語態獨特,如果拋開電影這種藝術表現方式單純從作品內容來看,可以說這部《阿詩瑪》搬到戲劇舞臺上是一部民族音樂歌舞劇。雖然從總體故事框架來看,影片故事結構較為簡單,但其出色的音樂以及對于彝族音樂元素的充分吸收,使得影片在我國少數民族歌舞音樂電影中大放異彩;可以說音樂的成功決定了電影《阿詩瑪》的成功,彝族撒尼人音樂元素則是影片音樂的靈魂,保存了藝術作品中所需要的民族風韻。以下筆者將選擇典型音樂樂段和歌詞,分別從傳統曲調旋律運用和襯詞方面進行闡述并加以分析。
民族傳統曲調旋律的運用可將一個民族的個性、民族的精神氣質呈現給受眾。電影《阿詩瑪》的音樂依托彝族音樂素材創作而成,以撒尼民歌中特有的“do-mi-sol”三音音列為音樂主題,彝族的其他支系或其他民族的曲調作為補充,同時根據彝族民歌中級進與四度、六度跳進結合的旋律特點,巧妙地將彝族民歌曲調融會貫通,保證了音樂作品濃厚的民族風格。
傳統的彝族撒尼民歌在語言上以撒尼語演唱,曲調將“do-mi-sol”作為3個主音,結構上一般兩小節為一個樂句,歌詞多與撒尼人的生活相關。隨著時代的發展,歌詞并不局限在只用撒尼語演唱,漢語也在使用。作曲家出于創作的原因并不把思路限定在彝族撒尼支系的音樂元素上,而是擴大范圍,在云南尋找彝族其他支系的相關音樂素材,使創作的空間更大。

以插曲《一朵鮮花鮮又鮮》(譜例一)為例,作品表現了男女主人公質樸、細膩又熱烈的情感,是男女聲對唱、二重唱的經典樂段。樂曲首段男聲部分第一句“一朵鮮花鮮又鮮,鮮花長在巖石邊”的演唱旋律為建水的彝族民歌《西廂壩子一窩雀》 (譜例二)的音樂動機,“起始句在素材角調式的基礎上進行展開,節奏和情緒上不斷發展變化,使得觀眾從聽覺到視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云南別樣的民族風情”。
少數民族題材電影音樂既不應脫離本民族內在的文化傳統,又要符合電影觀眾大眾化的審美需求。《一朵鮮花鮮又鮮》是在運用撒尼民歌音調特征的旋律基礎上,又根據流傳于紅河建水縣彝族尼蘇人的民歌《西廂壩子一窩雀》改編而成,歌詞按照漢語的習慣做調整,更通俗易懂,傳唱度更高。這兩個彝族支系的民歌曲調有很大差別,但經過作曲家出色的融合與改編,將民間音樂成功融入電影中,完成藝術再創作,產生新穎獨特的藝術效果,既做到讓撒尼人群對影片中的本民族文化產生認同感,又創造了大眾喜聞樂見的充滿民族特色的審美對象。此外,作曲家靈活運用了和聲交織與對接,令插曲在音聲層面上達到與電影畫面、主題的契合以及“音畫同步”的藝術效果。
撒尼人“do-mi-sol”的音樂主題,使彝族撒尼人得到族群歸屬和認同,傳遞和延續著撒尼民族集體記憶與歷史記憶的同時,經過藝術加工再創造的插曲變得大眾化、通俗化,便于受眾接受和利于更大范圍的傳播。民族傳統曲調旋律的運用,把這些歌曲變成云南特殊的“表情符號”,像一張名片,將彝族音樂風格和“阿詩瑪”這個文化符號推向了世界。
(譜例一)

(譜例二)

在民族音樂素材運用中,有時通過一句襯詞,便能體現出這個音調的風格所在,這是民族音樂風格代表性和辨識度的標識。
襯詞指在原有歌詞的基礎上,額外增加使歌曲更具本土特色或民族特色的唱詞。這些唱詞出現在不同的地域特色或民族風格的歌曲中,反映出的是本體民族生活風貌和風格特色。
以插曲《姑娘們踩麻在湖旁》的歌詞為例,歌詞內容為阿黑向湖邊踩麻的撒尼姑娘們詢問阿詩瑪的情況和行蹤,男女兩個聲部以一問一答的形式講述出阿詩瑪的品格和對她的贊美,也表現出撒尼姑娘們的活潑、熱情。歌詞在最后出現撒尼音樂標志性襯詞“賽哎咯賽哎”。撒尼民歌中常出現的襯詞多為虛詞,也可以說是語氣詞或者音譯詞,以“賽、哎、咯”等為標志性襯字,片中音樂襯詞也被靈活地運用,以便達到民族特色鮮明、強烈的效果。插曲在襯詞的演唱中結束全曲,這種襯詞可稱為尾襯式襯詞,即在民歌的末尾添加襯詞,可以使得樂段結構更完整,并使得民歌充滿藝術特色。
歌詞節選
阿黑:哎……
答話的姑娘像鳳凰,
鳳凰可知我心腸,
請你們告訴我,
阿詩瑪在哪方?
她在哪方?
姑娘們:她在云端里,
她在湖水里,
她在花叢里,
她永在我的心坎里。
阿黑:啊……
姑娘們:你說她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你說她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你說她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賽哎咯賽哎,賽哎咯賽哎,
賽哎咯賽哎,賽哎咯賽哎。
襯詞渲染歌曲氣氛,并對充實歌曲內涵、豐富音樂形象起著重要的作用;在民歌中雖無意可解,卻可以突出歌曲地方語言與活躍歌曲節奏,從而增添了歌曲趣味,并成為歌曲最顯著的藝術特征。
除《姑娘們踩麻在湖旁》在結尾運用標志性襯詞外,歌曲《千花萬花不如她》 《馬鈴兒響玉鳥唱》等歌詞中也同樣應用了彝族民歌襯詞,彰顯云南濃郁的“邊地特色”,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為歌曲的推廣以及傳承打下良好的基礎。
雖然影片《阿詩瑪》在本體上來講,更像是一部音樂歌舞劇,但拍成電影,就也要從電影音樂的角度考慮。在大熒屏和戲劇舞臺兩種空間中,其音樂表現在一些方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同時也有著對于素材運用和運用之后帶來的效果上的差別。作為大型歌舞作品,素材的運用保證作品風格;而作為電影音樂,素材的運用則是為電影內容服務。本片配樂因其所處的創作年代和選取題材的緣故,表現出鮮明的“民族化表達”的特點。
1946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以后,文藝界提出“革命化、民族化、大眾化”的要求,并一直努力探索。新中國成立后,為了強化國家意識,以促進治國安邦的大業,全國電影事業的發展活躍,電影音樂作為重要的電影語言之一,其聲音造型的特殊功能與電影中文學的故事情節形成完美契合,并用抽象的手法將畫外的情感表達向人們娓娓道來而受到民眾的歡迎,特別在傳播手段單一的年代里,電影歌曲成為那個時代重要的文化符號。
此外,本片插曲在音畫配置方面也有著突出的特點。《阿詩瑪》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17年時期的代表作品,音畫配置的方式以音畫同步為主:如某一情緒的場景對應著相伴情緒的音樂,或者為人物形象搭配對應的音樂形象,如彝族火把節撒尼青年男女跳舞、對歌,作曲家將民族傳統活動精準地運用在影片中,經過舞臺加工的民族舞蹈和節奏歡快的傳統樂舞旋律相呼應,令人印象深刻。音畫配置也表現出舞臺化特點,如《姑娘們踩麻在湖旁》,作品風格明快,女聲聲部節奏音型跳躍,與男聲聲部抒情性節奏形成對比,畫面中姑娘們的舞蹈動作整齊,身韻線條自然優雅,給人以美的享受。
再者,通過本片涌現出大批的優秀電影插曲,如《一朵鮮花鮮又鮮》 《馬鈴響來玉鳥唱》等,在劇情上起到順承銜接的作用,也為作品營造了藝術氛圍,加強了情緒色彩,民族音樂元素的加入讓民族個性更加鮮明。
如前文提到彝族撒尼支系基礎音調“do-mi-sol”和唱腔襯詞“賽哎咯賽哎”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鞏固和深化了藝術形象,這些音樂素材同時也是藝術家創作的動力——由現實音響產生的藝術想象。“所謂現實音響,一方面指現實世界中的自然音響和人為的音響,另一方面即更重要的方面是指歷史上遺存下來的包括在民間流傳的各種音樂的音響,這種滲透著技巧和風格的音響對作曲家的想象有著重要的影響”。
為了電影《阿詩瑪》的音樂創作,本片曲作者葛炎老師在云南彝族地區整理收集資料長達兩年之久,經常在村寨里組織彝族村民唱他們本民族的歌。在一篇名為《阿詩瑪——永不泯滅的回聲》的采訪稿中,他提到曾經寫阿詩瑪被惡霸搶走后,鄉親們思慮阿詩瑪時用的歌曲一直沒有確定,一位彝族女性唱了一首《可吼調》,讓在場的聽眾都流下了熱淚,他馬上收集整理,并將民歌改編運用。不斷奔走積累而來的民歌素材是作曲家對現實生活經歷的外在體驗;而采風時偶然捕捉到的音樂素材,則啟發著作曲家創作出新的樂思,由一個樂思開始,進行著創造性的藝術活動。作曲家的創作中必不可少的是對于所寫素材的積累,為捕捉新的樂思提供了外在條件,使得音樂作品有活力、有動力,更有靈氣。
電影《阿詩瑪》反映出新中國成立后少數民族歌舞電影和電影音樂的蓬勃發展,彝族音樂元素在影片中展現了獨特的藝術價值:對已有民族素材推崇傳承與創新并存的原則,使得藝術作品成為云南彝族風情的“符號”,最終讓藝術形象豐滿、藝術作品深入人心。
本片彝族音樂素材的應用,既對傳統曲調進行傳承,又為作品本身和觀眾的審美需求考慮,進行了創新。
首先,作為新中國成立后反映少數民族生活的民族歌舞片,本片題材為彝族撒尼傳統民間故事選擇的音樂素材自然是彝族撒尼音樂元素。又因為彝族撒尼支系基礎音調只有“do-mi-sol”3個音,因此具有很大的局限性。為了克服這一問題,作曲家在音樂素材的選擇上做出調整:素材上以彝族的撒尼、阿細等彝族支系音樂元素為主,將白族等相鄰民族的音樂素材進行補充和融合。由此,以彝族音樂元素為主的民族音樂語匯作為主觀配樂,易于被當時的觀眾所理解、接受。
其次,片中音樂的曲作者兼任編劇的葛炎老師在創作的初始階段,先以清唱劇的形式寫出電影基本框架,再經過對采風積累創作出的音樂作品不斷打磨以及音樂和對應的文學內容相磨合,才有了今天的傳世之作,創作思路的創新平衡了文學和音樂的分量。
最后,這一時期作曲家們提倡強化民族調式旋律,創作手法以新的創作技法為主導,既表現出中國傳統音樂敘事方式,又依托西方傳統和聲體系原理加以變化。中西結合的創作理念為藝術作品保留民族風格的同時,又增添了新的活力。
在電影《阿詩瑪》創作初期,作曲家們通過大量的民族腔調的采風和整理,將最具代表性的音樂元素運用到歌曲創作中,使得固定旋律“do-mi-sol”和民歌襯詞“賽哎咯賽哎”成為一種符號,讓聽眾一聽到這樣的旋律便知曉其內涵,同時這種“有意味的形式”,讓人印象深刻。
本片中演員穿戴的民族服飾、“火把節”民俗節日和彝族大三弦等樂器作為道具,是可見的“彝族符號”,而民族音樂作為可聽可感的“彝族符號”,無論從旋律、歌詞還是樂舞,都展示了彝族人的風貌以及體現著民族音樂文化素材在當代藝術作品中的滲透和融合,展現出濃厚的民族風韻。被符號化的音樂代表著彝族,更代表著云南這片土地,片中的《馬鈴響來玉鳥唱》 《一朵鮮花鮮又鮮》等電影插曲的廣泛傳唱,“使它們的符號意義幾乎成為云南地域的所指標識”。
藝術作品通過藝術傳播傳遞給受眾,受眾的反饋則可以說明藝術作品成功與否。作品的推廣程度和其本身的受歡迎程度決定著能否廣為人知,音樂元素的運用間接成為作品深入人心的推手。
首先,電影歌曲本身制作精良。作曲家將傳統曲調融會貫通,并巧妙運用標志性襯詞,展現出濃郁的民族風韻,讓撒尼人群對影片中的本民族文化產生認同感,又創造了大眾喜聞樂見的充滿民族特色的審美對象,作品的通俗化、大眾化,旋律優美且朗朗上口,深受觀眾的喜愛,在短時間內得到廣泛傳播,甚至成為那一時期享譽世界的民族藝術作品,“膾炙人口的旋律為宣傳云南、提升云南地理方位的社會影響和文化品質也做出了極大的貢獻”。
其次,新中國成立初期,人們對于邊地少數民族文化有著好奇心和探索欲。云南作為我國少數民族大省,地處西南邊陲,這里的風土人情與主流文化相比具有“新鮮感”和“陌生感”。一方面,電影中個性鮮明的民族服裝、民族舞蹈、民族樂器、畫面布景等是對觀眾的視覺沖擊和對“彩云之南”風土人情的勾勒;另一方面,作曲家選擇最具典型意義的民族音樂元素進行創作則讓觀眾大飽耳福。在那個年代,中國民眾的文藝活動較為匱乏,卻和“戲”有著很深的淵源。“戲”本身包含著兩個層面:一是曲折離奇的故事;二是音樂。而本片則更多地在音樂層面上滿足了中國觀眾的審美需求。
再次,影片中敢于走出禁區,大膽的描寫并謳歌愛情,緊密結合民族音樂和審美情趣,采用“對歌”這一少數民族特有的感情表達方式,它是男女主人公情感的直率表達,也是互相傾訴和心靈的契合,影片能在17年時期表現如此的直白,具有突破性和探索意義,在凸顯民族特色的同時增添了趣味性。
最后,彝族撒尼音樂元素使藝術形象標志化、固定化,雖然將會讓觀眾在思維和印象里出現偏差,但不可否認的是標簽化之后的藝術作品和藝術形象使彝族撒尼文化令人印象深刻。音樂素材讓阿詩瑪的藝術形象像一顆樹種,在土地中扎根發芽日漸蓬勃,最終長成參天大樹,藝術形象的枝繁葉茂,也讓電影《阿詩瑪》深入人心。
綜上所述,電影《阿詩瑪》中從音樂本身來說,彝族撒尼音樂元素通過民族傳統曲調和傳統襯詞的運用,展現出濃重的民族色彩;作為電影配樂,音樂元素帶來的是鮮明的“民族化特征”;音樂元素的應用,為作曲家提供了創作動力,也使得電影《阿詩瑪》成為彝族撒尼人的名片、成為云南彝族風情的標識,也讓這部優秀的藝術作品永遠被人們記住——在美麗的石林依舊傳唱著阿詩瑪的動人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