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靜怡

關鍵詞:王母嫁女;人神戀;魏晉志怪
牛郎織女、董永遇仙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民間故事,千百年來廣為流傳,演繹出了許多版本,也擁有諸多藝術表現形式,包括現代的電影、電視劇等等,足見這兩個故事傳播的廣泛和深遠。人們之所以對這兩個故事津津樂道,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兩個愛情故事不僅充滿正能量,而且還極為夢幻動人:董永家境貧寒卻善良孝順,因此得到了天上仙女的垂青……牛郎織女一年一度鵲橋相會的傳說則足夠凄美;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女主角的身份乃是天上仙女——一個存在于幻想中,凝聚了人類對女性無數美好想象的形象。試想如果這兩個故事的主角換做兩個凡人,那就完全失去了它的魅力。這樣一個存在于人們幻想中的女性——神女,她下凡嫁給凡人才是人們樂于談論的故事;而且在演繹的過程中人們往往喜歡給仙女羅織高貴的出身,使得男女雙方的身份相差更為懸殊。在這一點上,值得注意的是,對于仙女二代身份的建構出現了一個共同的現象,那就是將其寫作王母之女;牛郎織女和董永遇仙這兩個最著名的仙凡配故事中下嫁的女性都是仙二代;織女的身份是天帝之女?!对铝顝V義·七月令》引南朝梁殷蕓《小說》有云:“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女也。”但是現代流傳的諸多故事版本里則說她是王母的女兒。在七仙女的故事流傳過程中,雖然并沒有說明她的身份,但是明代之后一些戲曲傳說認為七仙女是西王母的女兒。無獨有偶,中國古代其他神女下嫁的文本故事中也有許多思凡的女性身份為西王母之女,比如魏晉時期的何參軍女和杜蘭香等等。這樣普遍出現的現象讓人不禁想問,為什么西王母的女兒這么喜歡下凡?
首先來看看幾個西王母之女下嫁的故事?!端焉窈笥洝肪砦逵涊d了何參軍女下嫁劉廣之事:
豫章人劉廣,年少未婚,至田舍,見一女子云:‘我是何參軍女,年十四而夭,為西王母所養,使與下土人交。廣與之纏綿。[1]
豫章,也就是今天的江西北部,有一個年輕未婚的男子叫劉廣,某天來到了田邊的屋子,可見這個劉廣應該是一個農夫。他在田舍忽然就遇見一個女子,這個女子自白說是何參軍的女兒,14歲就已過世,被西王母收養后給派遣下凡與凡人結合,于是劉廣就與她成就了一段姻緣。這個故事敘述起來看似平淡無奇,實際上相當怪誕虛妄:這個女子是已死之人,竟然在死后被西王母收養,又被遣下凡間嫁人。女子稱劉廣為“下土”人,可見她原來是居于“上”,表明其來自于與下界相對的上界;后來劉廣還從她那里得到了神奇的火浣布,由此可以印證何參軍女是名副其實的神女。
第二個是杜蘭香的故事,比起何參軍女的故事,其內容和情節要豐富得多,《搜神記》卷一是這樣記載的:
漢時有杜蘭香者,自稱南康人氏。以建業四年春,數詣張傳。傳年十七,望見其車在門外,婢通言:“阿母所生,遣授配君,可不敬從?”傳,先名改碩,碩呼女前,視,可十六七,說事邈然久遠。有婢子二人:大者萱支,小者松支。鈿車青牛,上飲食皆備。作詩曰:“阿母處靈岳,時游云霄際。眾女侍羽儀,不出墉宮外。飄輪送我來,豈復恥塵穢。從我與禍俱,嫌我與禍會?!敝疗淠臧嗽碌?,復來,作詩曰:“逍遙云漢間,呼吸發九嶷。流汝不稽路,弱水何不之。”出薯蕷子三枚,大如雞子,云:“食此,令君不畏風波,辟寒溫?!贝T食二枚,欲留一,不肯,令碩食盡。言:“本為君作妻。情無曠遠,以年命未合,其小乖。大歲東方卯,當還求君。”蘭香降時,碩問:“禱祀何如?”香曰:“消魔自可愈疾,淫祀無益。”香以藥為消魔。[2]
這里講,漢代有一個叫杜蘭香的女子,自稱南康人,幾次拜訪張碩。她的婢女說杜蘭香是阿母的女兒,受遣嫁給張碩。張碩跟杜蘭香交談后發現她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卻知道非常久遠的事,這暗示著杜蘭香不是凡人。后來杜蘭香果然給張碩帶來了能使人不畏風波,辟寒溫的薯蕷子,坐實了她的神女身份,《搜神記》這段文字沒有說“阿母”是誰,但是東晉曹毗所作《神女杜蘭香傳》道破了杜蘭香的來歷:

張大千作品
神女姓杜,字蘭香。自云:家昔在青草湖,風溺,大小盡沒;香時年三歲,西王母接而養之于昆侖之山,于今千歲矣。[3]
杜蘭香曾是凡間中人,家在青草湖,即今湖南省岳陽縣西南,全家人遇風溺亡。當時杜蘭香才3歲,被西王母收養,到東晉時已經過去千年。《搜神記》中雖然沒有明確出現西王母之名,但其實也已經點明杜蘭香母親的身份。杜蘭香詩云:
阿母處靈岳,時游云霄際。
眾女侍羽儀,不出墉宮外。
墉宮乃是西王母居所,這是在漢代就已形成的說法?!稘h武內傳》開篇說漢孝武好長生之術,常祭名山大澤以求神仙,元封元年甲子,在嵩山祭祀,四月戊辰夜間,在承華殿忽見一女子著青衣,美麗非常,“帝愕然問之,女對曰:‘我墉宮玉女王子登也,向為王母所使,從昆山來。”[4]漢武帝問眾人王母是誰,東方朔回答說是西王母。昆山其實就是昆侖山,而阿母其實就是西王母。如此看來,杜蘭香也是西王母的女兒,也同樣是受遣下凡嫁人。
第三個是成公知瓊的故事,《搜神記》卷一記載如下:
魏濟北郡從事掾弦超,字義起,以嘉平中夜獨宿,夢有神女來從之。自稱天上玉女,東郡人,姓成公,字知瓊,早失父母,天帝哀其孤苦,遣令下嫁從夫。超當其夢也,精爽感悟,嘉其美異,非常人之容,覺寤欽想,若存若亡。如此三四夕?!?/p>
作夫婦經七八年.父母為超娶婦之后,分日而燕,分夕而寢。夜來晨去,倏忽若飛,唯超見之,他人不見。雖居闇室,輒聞人聲,常見蹤跡,然不睹其形。后人怪問,漏泄其事,玉女遂求去,云:“我,神人也。雖與君交,不愿人知,而君性疏漏,我今本末已露,不復與君通接。積年交結,恩義不輕,一旦分別,豈不愴恨?勢不得不爾,各自努力!”又呼侍御,下酒飲啖,發簏,取織成裙衫兩副遺超,又贈詩一首,把臂告辭,涕泣流離,肅然升車,去若飛迅。超憂感積日,殆至委頓。[5]
這說的是三國曹魏時期,濟北郡的一個官員叫弦超,夢見神女從天上來,自稱天上玉女,姓成公,名知瓊,父母早亡,天帝憐惜她身世孤苦,遣她下凡嫁人。與何參軍女和杜蘭香不同的是,成公知瓊不是西王母的女兒,但同樣是命運悲苦,父母早亡,受遣下嫁。
我們看到這幾個故事中神女的身份不約而同地有幾個特點:本是凡間中人,年輕未婚早夭或是父母早亡,未得婚配,命運凄慘;于是被西王母收養或是得天帝垂憐,配遣下凡與人成婚,婚后都沒有久留人間。
不僅僅是魏晉時期的神女故事具備這些要素,在更早的,還未形成書面文本的神話故事中就出現了類似的例子。著名的巫山神女同樣也是未婚早夭女子,宋玉《高唐賦》中所塑造的巫山之女形象實際上來源于瑤草神話。《文選·別賦注》引《高唐賦》說巫山神女本是“帝之季女,名曰瑤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臺,精魂為草,實曰靈芝?!盵6]巫山神女本是天帝之女,未行而亡,于是受封巫山,“封于巫山之臺”同樣意味著受遣、遣配,留駐人間,于是便有了后來“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此時雖然巫山神女還沒有和西王母聯系起來,但是到了唐末五代,道士杜光庭在《墉城集仙錄》中將巫山神女瑤姬的身份改造為西王母之二十三女,最終也歸到了西王母女兒的行列。
上述的幾個故事都可歸于一種民間故事類型——女神與凡間男子婚配。日本學界對于中國文獻及口傳的民間文學,歸納出“神婚傳說”一類,有神婚、冥婚、異類交婚三種,其中神婚又分神神、男神娶婦、女神迎夫三亞種,王母之女遣配下嫁近似于女神迎夫。在這些故事中,神女都是以降臨的方式來到人間與凡間男子遇合。這一故事結構來源于原始宗教中的巫覡文化,這一點已被眾多學者討論過。神女與凡人遇合模擬的是古代巫覡迎神的宗教體驗。原始宗教中巫是溝通神和人的媒介。巫通過迎神下降來傳達天帝的旨意。神女下嫁與凡人遇合正來源于這種宗教傳統。因此這些神女下嫁具有神婚的性質,這不僅體現在她們神女的身份,也體現在其結局的人神殊途。人間之于她們并非歸宿,而只是一個暫留之地,終歸還是要回到天上。杜蘭香給出的理由是年命不合,成公知瓊則是因為身份泄露,這都說明了這些神女非屬人間的神性;再者,她們下凡都是外力使然,均是受遣下嫁,如杜蘭香作詩說“從我與禍俱,嫌我與禍會”。成公知瓊也有詩云:“納我榮五族,逆我致禍災?!辈慌c凡間男子成婚甚至會招來禍患,更說明了神女下嫁凡人的性質具有特殊的宿命意義,似乎這對于她們來說是必須完成的任務,完成之后才可以重回天上。那么到人間來走的這一遭對她們來說究竟有什么意義,又為什么非要下凡嫁人不可?
從文本表面來看,似乎是因為對這些女子的憐惜才有了神女遣配的書寫現象,比如成公知瓊的故事中,天帝哀憐成公知瓊的孤苦,所以遣她下嫁。但實際上這并非根本,這種所謂的哀憐背后有著更為深刻的集體無意識和社會潛在心理。其關鍵點就在我們這些少女不約而同都是意外早夭或者父母早亡,并且勢必在早亡之后被西王母接養。
這里面其實深藏和蘊含著一種中國古代社會看待女性的重要觀念,那就是“女有所歸”。古代宗法社會是以父權為中心的社會體制,父權掌控著資源分配和話語權力。這樣的性別社會創造出來的是男性中心的觀念世界。在這樣的觀念世界中,女性必須嫁人,“歸”于他姓,才算是完成了生而為人的夙愿,才能成就其社會屬性的完整。這種觀念不僅僅存在于人們的意識和觀念里,更體現在資源分配的方式中:宗法社會里的女性只有嫁人才得以擁有相關的權利,特別是死后的被祭祀權。女子未婚早夭,或是因父母早亡而不能婚嫁本身就是命運多舛,未能善終。人們固然對這樣的女子懷著一種憐惜的心情(反映在神女受遣下嫁的故事中),但更深層的不止于此。在女有所歸觀念的統治下,不能進入宗法制家族祠堂的女性被認為將會心懷怨氣,化作冤魂;所以在古代,有認為早夭的未婚女子化作的冤魂咒術力尤強的說法。未嫁而死的女性是兇死,人們對這樣的女子實際上懷抱著一種恐懼。為了補償她們,便有了冥婚;通過在死后為她們完成婚禮,消弭未婚女子的怨恨。在這種集體無意識的支配下,神女書寫也就演變出了早夭少女受遣下嫁的情節,和冥婚的心理同構——是以成婚來報償早夭女子,為的是消弭女子未有所歸的遺憾和怨恨。
完成冥婚的女子通過這樁婚事,歸于“他”姓,將得以進入宗法觀念里得享祭祀的序列,也就是擁有了進入祠廟信仰體系的權力。這樁婚姻實現了從鬼到神的轉變,也就擁有了圣婚的性質。冥婚、神婚和圣婚通過這一樁婚事實現了交叉轉化。這也說明了為什么神女們原屬天上,卻非要下凡嫁人,再回到天上去的道理。早夭的她們未有所歸,其實是未完成的神;與凡間男子的遇合實際上具有成神儀式的性質。
解釋了神女與早夭的關系,我們不禁要問:那為什么她們又都是西王母的女兒?
西王母信仰由來已久,是中國諸神信仰中極為顯赫古老的女神信仰。上古神話中就已出現西王母。演變至漢代,西王母的信仰變得極為興盛,漢磚、漢鏡等諸多兩漢文物上多見西王母的形象。此時的文物出現了將東王公、西王母并列的現象。本來西王母的神職功能包含陰陽,是宇宙創生級別的最高神,反映了母系社會的遺留,但是隨著社會體制向父權中心演變,道教對上古神話的吸收、改造,分化出了西王母的對偶神東王公。西王母由陰陽合一的至高神變為陰性的母神,代表西方、月亮、女性等陰性元素;而東王公則代表陽性元素。于是演變出了西王母是女仙之首,冥府之主的傳說;于是把早夭少女送到這樣一位地位顯赫的西王母身邊收養也就能更好地補償這些未有所歸的女子了。
剖析了西王母女兒為什么愛下嫁凡人的根由,我們發現這樣的想象和深埋其中的恐懼完全是男權話語的產物。從性別的角度看,神女下嫁的故事里的情節也無疑都是在滿足男性的幻想,尤其是底層男性。成公知瓊自白說自己不會妨礙炫超娶妻生子,延續后代,并讓弦超體會了一把常人所不能享受的錦衣玉食。她“服綾羅綺繡之衣,姿顏容體,狀若飛仙,自言年七十,視之如十五六女”;她帶來了時人想象中的最好的物質享受:“車上有壺、榼、青白琉璃五具,食啖奇異,饌具醴酒”。魏晉社會門閥家族與寒門士子之間階層壁壘分明。在那個靠門第上位的時代,寒門子弟難以進入社會上層,既不可能獲得上層社會女性的青睞,也不可能享受到昂貴奢華的食品、器具;所以這才讓神女下嫁的幻想故事去滿足他們的精神欲望。
神女下嫁的故事不僅是魏晉時期男人們的幻想,更是暗合古今中外諸多男性的愿望。弦超家里有妻子為他生兒育女,外面還有一個美貌天仙。成公知瓊對弦超說自己是神人,雖然不會給他生孩子,但是也不會嫉妒,不妨礙她的婚姻生活。這不就是現代人所說的“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現代男人出軌還要背負道德的枷鎖;在神女下嫁的語境中,古代男子即便有妻室也不妨礙他們與神女恩愛——神女這層非人間的身份為他們提供了不受道德倫理束縛的依憑。家里的黃臉婆承擔的是生兒育女的職責,負責滿足他們由社會賦予的生育和倫理需求;家外的神女則與家庭、倫理無關,負責滿足他們的情感需求和食色欲望。
王母嫁女的故事廣為流傳。若要問為什么西王母的女兒總要下凡嫁人,或許有人會說是為了追求愛情。這份敢于突破世俗禁錮、家庭束縛的勇氣值得人們歌頌和贊揚。天上的仙女放著錦衣玉食不要,偏要下凡嫁給凡人還會被美化為不重物質的愛情理想主義,所謂“有情飲水飽”。可是當我們追根溯源,就會發現這個故事并不美好:這些王母之女并非是自愿下嫁,追求愛情更無從談起。她們被女有所歸的觀念捆綁,要通過冥婚來完成自己的人生,不然就會化為冤魂,無法享用后代祭祀以及一系列權利。所以美貌年輕的天仙迫于無奈,只好帶著豐厚的嫁妝一個一個前赴后繼地嫁給了打漁種田的男屌絲。
[1][晉]陶潛:《搜神后記》卷五,汪紹楹校釋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4頁。
[2][晉]干寶:《搜神記》卷一,汪紹楹校釋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5—16頁。按:此段引文中“建業”當作“建興”,是晉愍帝司馬鄴年號。張傳即張碩,晉人?!稌x書·曹毗傳》:“時桂陽張碩,當神女杜蘭香所降。因以二篇詩嘲之?!?/p>
[3]嚴可均輯《全晉文》卷一百七,中華書局影印本,1958年版,第2076頁。
[4][漢]班固:《漢武帝內傳》,明正統道藏本。
[5][晉]干寶:《搜神記》卷一,汪紹楹校釋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6—18頁。
[6][南朝]蕭統選,[唐]李善注《文選》(上冊),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346頁。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