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貴



成語“鳳皇來儀”源自《尚書·益稷》:“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意思是:廟堂下吹起管樂,打著小鼓,合樂敲著柷,止樂敲著敔,笙和大鐘交替演奏,扮演飛禽走獸的舞隊踏著節奏跳舞,韶樂連續演奏了九章,扮演鳳凰的舞隊也出來表演了。其中“簫韶”為舜制的音樂,“儀”是禮儀表演的意思。《簫韶》樂章分為九章,所以又稱《九韶》,是先秦時代最美好的音樂。《論語·述而》云:“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這個成語是說簫韶之曲連續演奏,鳳凰也會隨樂聲翩翩起舞。對“鳳凰”的稱呼原本就只有一個“鳳”字,“凰”字是后加的,在《尚書》中都還寫作“皇”,可見“鳳凰”的“凰”字是受“鳳”字的影響才改變了自己的結構的。那么,“鳳”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飛鳥?
《世說新語·簡傲》中載有一則關于“鳳”字的故事,原文如下:
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安后來,值康不在,喜出戶延之,不入,題門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鳳字,凡鳥也。
這則故事講道:三國時魏國的著名文學家嵇康跟一個叫呂安的人是好朋友。有一次,呂安跋山涉水來拜望嵇康,恰好嵇康出門在外。此時,嵇康的哥哥曾任揚州刺史的嵇喜,再三挽留呂安,可他還是要走。臨走時,呂安在嵇康的門上揮筆寫了一個“鳳”字。嵇喜看到這個“鳳”字,認為客人在恭維自己為“鳥中之王”,因而非常高興。后來,嵇喜將此事告訴自己的一位朋友,朋友則告訴嵇喜說:“鳳,從鳥,凡聲。客人在譏諷你是一只‘凡鳥,其意思是不屑與你交談,因此就走了。”
今天寫的“鳳”字是個簡化字,其正體字作“鳳”,是由“凡”與“鳥”兩個構件組成的。“凡鳥”可以用來比喻平凡的人物,故事中呂安輕視權貴,看不起嵇喜這種凡俗之士,所以用這個字來表示輕蔑。
還有一個將“鳳”字拆為“凡、鳥”二字的故事出自小說《紅樓夢》,該書第五回寫賈寶玉在太虛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釵的“終身冊籍”時,看到影射王熙鳳的“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判詞前畫的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鳳”,隱喻賈家的勢力不過是一座冰山,太陽一出來就要消融。而雌鳳(王熙鳳)立在冰山上極其危險。王熙鳳是“護官符”里說的“龍王來請金陵王”的王家的小姐,嫁給榮府賈璉為妻。她的姑母是賈政的妻子,即寶玉之母王夫人。王熙鳳掌榮府管家大權的時代,已是這個家族走下坡路的時期了,所以說她“凡鳥偏從末世來”,言外之意還有一層意思,即便賈家沒有衰敗,你也不過是一只“凡鳥”而已。
上述兩個故事將“鳳”字拆解為“凡鳥”,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種語文表達智慧,不可當真。至于嵇喜、王熙鳳這兩個人是不是“凡鳥”倒無所謂,值得我們關心的是:“鳳”究竟是不是一只“凡鳥”。從中華文明所傳承下來的對“鳳”的褒獎來看,“鳳”不僅不是“凡鳥”,反而是一只全能之鳥。因為“凡”字自古以來的主要含義并不是“平凡”,而是指“人世間”或者“全部”的意思。請看《說文解字》是如何來解釋“鳳”字的:
神鳥也。天老曰:“鳳之象也,鴻前麐后,蛇頸魚尾,鸛顙鴛思,龍文虎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昆崘,飲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風穴。見則天下大安寧。”從鳥凡聲。
從許慎所引黃帝的臣子天老的一段話來看,鳳鳥是雜糅了許多種類動物的特點而想象出來的一種禽鳥,可見它還真的是一只“全能之鳥”。尤其是提到只要有“鳳”鳥出現的時候,便是天下安寧的吉兆,借此將“鳳”塑造成一種瑞鳥。盡管最后也說“鳳”字是“從鳥凡聲”,但那只是說“凡”是表字的讀音,而并非是說“鳳”有平凡之意。
盡管 “鳳”是一種“全能之鳥”,卻從來就不是人世間的鳥,而是一只神化之鳥。
有關“鳳”的最早文獻記載是《山海經》。《山海經》是中國志怪古籍,大體是戰國中后期到漢代初中期的楚國或巴蜀人所作,也是一部荒誕不經的奇書。“鳳”在《山海經》中出現多達十余處,例如:
又東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山海經·南山經》)
鸞鳳自歌,鳳鳥自舞,爰有百獸,相群是處,是謂沃之野。(《山海經·大荒西經》)
有鳥焉,其狀如翟而五彩紋,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山海經·西山經》)
由上面三段引文可見,“鳳”來源于流淌著丹水的丹穴山,俗稱丹鳳。它的身上有五種像文字似的紋路;古時候“鸞”與“鳳”常并稱 ,“鳳”呈五彩之色,是一種瑞鳥。
到了秦漢大一統時期,鳳鳥的形象逐漸多元匯合。“鳳”在《說文》中已成為一種眾體雜糅、兼具各種動物特征的神鳥,這無疑是后人對鳳的形象不斷組合加工的結果。這也可以從其他古籍資料得到進一步驗證。古人對“鳳”這只神鳥形象的主旨也作了闡釋,如《爾雅翼》:“鴻前者,軒也;麟后者,豐也;蛇頸者,宛也;魚尾者,歧也;鶴頹者,椎也;鴛思者,張也;龍文者,織也;龜背者,隆也;燕領者,方也。”概括而言,鳳具有鴻雁、麒麟、蛇、魚、龍、龜、燕、雞等的復合特征。
綜上所述,從《山海經》到《說文解字》這一較長歷史時期來看,“鳳”的形象歷經從單一走向雜糅,趨于多元,并蘊涵豐富的倫理美德的流變過程,“鳳”顯然是被先民進行了不斷的道德重塑。因為先民認為它能帶給人們祥瑞,故“鳳”的形象增添了許多倫理、道德的色彩。“鳳”這只存活在華夏民族心中的神化之鳥便進一步演變成了一只理想之鳥,并將其稱為“鳳凰”。
古人認為雄鳳凰叫“鳳”,雌鳳凰叫“凰”。雌雄鳳凰展翅齊飛,相和而鳴,其聲音十分動聽,因而以此隱喻陰陽和諧相親相愛。“凰”開初寫作“皇”,后來為了求得跟“鳳”字相似而寫作“凰”,但“凰”字不是“凡”聲,所加的是“幾”字。可見“皇”字是受“鳳”字的影響才改變了自己的結構,這在文字學上稱為類化現象。
上古《詩經》時代就已經以鳳凰作為吉祥的征兆。《詩經·大雅·卷阿》是一首借鳳凰表現吉祥觀念的頌圣詩。詩中反復詠唱“鳳凰于飛,翙翙其羽”,用百鳥朝鳳環繞鳳凰飛翔來喻指周朝眾多賢士輔佐君主周成王。
宋玉《楚辭·對問》:“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凰上擊九千里,絕云霓、負蒼天,足亂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這當中的“鯤”與莊子描述的“鵬”形象近似,《莊子·逍遙游》:“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很多學者認為“鵬”與“鳳”是同一種鳥,因為這兩個字古音相通。有的學者根據它的讀音,認為“鳳”就是莊子所說的大鵬。
古人認為,神鳥鳳凰的出現與國家安泰、政德順民、太平興盛關系密切。據傳,鳳鳥在飛翔時后面總跟著千千萬萬的鳥。它什么時候出現,什么時候天下就太平。《韓詩外傳》卷八之第八章記載:
黃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內和平,未見鳳凰,惟思其象……于是黃帝乃服黃衣,帶黃紳,戴黃冕,致齋于中宮,鳳乃蔽日而至。黃帝降于東階,西面,再拜稽首曰:“皇天降祉,敢不承命!”鳳乃止帝東園,集帝梧桐,食帝竹實,沒身不去。
鳳凰的形象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是極其神圣而崇高的,它整個兒就是真善美的化身。鳳從祥瑞仁鳥到擁有席卷蒼穹的無窮神力,充分表達了上古人們對安寧生活的極度向往;而“鳳”作為祥和的使者,聚集巨大能量和保持生命永恒,無疑寄寓了先民希冀鳳神永駐的熱切渴望。春秋以后,鳳凰作為吉祥的征兆逐漸成為一種文化傳統,甚至許多民間工藝品和服飾用具至今還常以鳳凰作為吉祥圖案。
然而,“鳳”究竟為何物呢?在以上諸多文化背景的渲染下,最終的解讀還有賴于對“鳳”字的字形解讀。在仔細審視“鳳”字的古文字字形過程中,令人豁然有所感悟的是:“鳳”與“風”竟然是同一個字。因此有關“鳳”的終極密碼也許就隱藏在“風”字當中。
為什么要將“鳳”與“風”的字形一并解讀?因為在甲骨文中,“鳳”與“風”本是同一個字,或者說,“鳳”就是為“風”而造的字;因為“風”無形可現,來去無蹤,但是先民又很崇拜它的威力,于是便將其神化。被神化后的“風”便幻化出一個神鳥“鳳”的形象,所造出的是同一個字:它既是“鳳”又是“風”,是后來才逐漸分化出“鳳”與“風”兩個不同的字形的。
讓我們先來看“鳳”字與“風”字的甲骨文字形:

“鳳”字或者“風”字的甲骨文字形
從以上48個“鳳”(鳳)字或者“風”(風)字的甲骨文字形來看,通常的說法是,像鳳鳥昂首、高冠、長羽與羽尾的形象;如果進行實物聯想的話,大致與今日所見孔雀形似。其中有一部分字形(大多在上圖下部四橫行),在鳳鳥形象旁邊還有一個類似甲骨文“凡”字的符號(兩條豎線之間夾著兩條短橫線),據認為這個“凡”字符號是用作表示讀音的聲符。根據這樣的解釋,那就是說,有一部分(前四行)是早期的象形字,另一部分是后期的形聲字(后四行的多數字)。
再來看“鳳”(鳳)字與“風”(風)字的金文字形:

“鳳”字或者“風”字的金文字形
“鳳”(鳳)字或者“風”(風)字的金文字形不多,從上圖的五個字形來看,其構字理據應該是跟甲骨文一脈相承的,只是其中源自中方鼎的兩個字形略有變異:其左側為鳳鳥形象,右側上部應該是“凡”字符號的變形,右側下部為何物?也許是鳳鳥的幼雛或者是跟隨鳳鳥的群鳥?也許是一些蟲類動物,借以標識“鳳”(鳳)字是屬于動物一類的神鳥?目前尚不明確,只好存疑待考。而金文的最后一個字形,已經將其刻畫為韻味十足的鳥類形象,足見后期金文字形的構字理據已經開始朝表神鳥一方傾斜。
既然后期金文字形的構字理據已經開始朝表神鳥一方傾斜,那么也就幾乎同時分化出另一個字形開始朝表示流動的氣流一方傾斜。下面就來看看“風”(風)的字形演變與字源演變,所謂“字形演變”是說該字的形體構造發生了哪些變化,所謂“字源演變”是說該字的形體構造是如何發生這些變化的(詳見下圖):

“風”字的字形演變與字源演變
上圖共兩行“風”字的字形,第一行前三個字形(兩個甲骨文和一個金文),我們前面已經見過,那就是甲骨文與金文的“鳳”字或者“風”字,也就是說,“鳳”與“風”本就是同一個字,或者說,“風”字與“鳳”字的字形演變與字源演變是同出一源的。
讓我們先來看看“風”(風)字是如何演變為現代漢字的形體的:
“風”字的現代楷書形體是在小篆字形基礎上經過隸變與楷化演變而來的,而“風”字的小篆字形則是由上部的“凡”與下部的“蟲”組合而成。上圖《說文》中保留的古文字形(第二行第二個字),其上部的“凡”清晰可見,而下部的“蟲”卻不甚明顯,可見小篆字形不是直接來源于“說文古文”,而是跟上圖中的兩個簡帛文字有字源演變關系。上圖中的楚帛書(甲1.31)和秦睡虎地竹簡(秦2)兩個字形,都明顯是由上部的“凡”與下部的“蟲”組合而成的,這就是小篆“風”字的字源依據。我們還可以進一步看出,楚帛書和秦簡兩個字形的來源就應該是“中方鼎”中的金文形體(第一行第三個字),它省去了金文字形左側的鳳鳥形象,而將其右側訛變為“從凡從蟲”的字形結構了。
下面再回過頭來看看“鳳”字從甲骨文到現代楷書的字形演變與字源演變(詳見下圖):

“鳳”字的字形演變與字源演變
上圖共三行“鳳”字的字形,下邊一行分別羅列“鳳”字的甲骨文、金文、小篆、楷書四種形體,可以清楚地看出“鳳”字的字形演變;上邊兩行分別羅列“鳳”字的八個古文字字形,可以窺測其字源演變的大致過程。其中的四個甲骨文字形由簡入繁,前兩個屬于象形字,后兩個添加了“凡”字符號,似乎是增加了表音成分。第二行的頭一個是金文字形,除了繼承甲骨文的要素之外,在右下部又增加了一些符號,這屬于字源演變過程中的繁化現象。然后是具有過渡意義的《說文》中保留的兩個古文字形,一個簡化,只取鳳鳥的身軀與長羽;一個繁化,在前一個簡化字形基礎上又增加了右側的“鳥”字,作為表意偏旁以強化表意。正是這個“鳥”字表意偏旁為小篆字形的定形奠定了基礎,于是最后一個《說文》中的小篆字形便是由“鳥”字上加“凡”字構成的“鳳”字;而現代楷書的“鳳”字便是由小篆字形經過隸變與楷化而成的。
綜上所述,借助觀察“鳳”字與“風”字的字形演變與字源演變,我們可以知道,“鳳”與“風”這兩個字是同源的,也就是說“鳳”與“風”的早期初文本來就是同一個字。既然如此,那么從構字理據來看,這兩個字的源頭就應該是表示同一個意思,要么是為鳳鳥的“鳳”而造的字,要么是為大氣流動的“風”而造的字。如果真要做這種二者必居其一的選擇的話,是很讓人左右為難的;因為在通常看來,“鳳”與“風”的意思差別太大。
于是有人認為,既然二者在字義上的意思差別太大,而“鳳”與“風”又讀音相近,因此這兩個字是同音假借關系。造字時參考雞或者孔雀的形象為神鳥鳳凰創造了“鳳”字,神鳥在天上飛必然有風相伴,于是就借用“鳳”字來表“風”的意思。后來在歷史演變過程中,為了區別字義,“鳳”與“風”這兩個意思就導致了字形的分化,表示流動的氣流意思的字就改用“蟲”作為表意偏旁,以示風動蟲生之義,即風一吹來,宇宙的生物就生長了。
這樣的解說,不失為有一定道理,但是真的是這樣嗎?愚以為,從“鳳”與“風”兩個字義的糾葛來說,事實的真相很可能正好相反,也就是說,“鳳”與“風”的同一個初文字形應該是為“風”造的字,而不是為“鳳”造的字。這就如同此前我曾經另文談到過“龍”實際上是為閃電造的字一樣,大自然的風雨利于萬物,所以先民自然會對風神特別崇拜。歷史學家范文瀾認為:“對民有利益的人和物,才能被尊敬為神,神一定是聰明正直不害民的。”(范文瀾《中國通史》第一冊)大自然界的風吹拂萬物,而且往往是先要“興風”然后才能“作雨”,農業社會的先民最期待的就是風調雨順,于是,風就這樣被尊崇為神。
風從哪里來?無形又無蹤,于是先民想象應該是天空中有一只大神鳥,當它展翅翱翔之時就產生了風,于是就仿造飛鳥(也許是雞,也許是孔雀)的形象來為“風”造字。字造好了,那么這個字就既是“風”又是“鳳”;“風”來了,也就是“鳳”來了,人們對風神的崇拜也就轉化為對鳳鳥的崇拜了。
在甲骨文中,鳳就是風,二字同音、同義、同字,有的以“鳳”為“風”或借“鳳”為“風”。例如:
1. “其遘小鳳。”(拾9.7)
2. “癸亥卜,犾,貞:有大鳳。”(甲3918)
3. “乙亥卜,貞:今日不鳳。”(后上31.13)
以上三例甲骨卜辭中的“鳳”都是“風”的意思:“遘小鳳”即遭遇小風,“有大鳳”即有大風,“今日不鳳”即今天不會刮風。由此可見,“鳳”就是為“風”而造的字。
“鳳”就是為“風”而造的字,而“鳳”作為商族的圖騰在祭典中享受著特殊的待遇。“鳳”成為上帝的使者,在卜辭中稱之為“帝史”,如“于帝史鳳二犬”(《卜通》)、“寮帝史鳳一牛”(《殷墟文字續編》補)。上帝的使者要傳達上帝的旨意,而“鳳”與“風”的聯系使它能勝任“天使”,成為天神,因此可以“帝史(使)鳳(風)”,卜辭引文中的“史鳳”即使風。故郭沫若認為“古人蓋以鳳為風神”(《卜辭通纂》卷二),這與莊子描述的“大鵬”形象顯然一致。另外,甲骨文中有“鳳”字卻無“凰”字,可見“鳳”是專門為風神造的字。周代鳳神俗稱“鳳”,“鳳鳥”或“鳳皇”。后來由于崇拜神鳥“鳳皇”,才又為它找了一個配偶,并將“鳳皇”二字改寫作“鳳凰”。關于“鳳凰”的傳說當在殷商甲骨文之后。
讓我們來總結一下: “鳳”與“風”在造字之初本就是同一個字。這個字應該是為先民意識中上蒼(天上)的“風神”而造的,也就是說,“鳳”字的造字本義當是“風”或者“風神”。由于“風”或者“風神”無形無蹤,再加上先民對起風的動力源沒有科學的認識,誤認為應該是一只大神鳥的羽翼扇動的結果,于是這只大神鳥就被崇拜為風神。風神既然是一只神鳥,那么為它造字則必取鳥的形象無疑,而這個取象于鳥類形象的字就既是“鳳”(風神)也是“風”(風神所鼓動的氣流——刮的風)。
再說得具體一點:在先民造字時代,人世間并沒有“鳳凰”這種飛禽,也沒有人看見過作為鳥類動物“鳳凰”的實體形象。人們觀念意識中的“鳳”實際上是對“風神”形象的擬物化,于是所造的字,就既是對作為風神的“鳳”的稱呼,又是對風神所興之“風”(來去無蹤的氣流)的稱呼。這就是“鳳”字或者“風”字的構字理據。
“鳳”(鳳)字的造字本義當為風神(鳳鳥)。許慎在《說文解字》卷四鳥部所解“鳳”(見前引文字)的大意為:“鳳”是一種神鳥。它的身上具有鴻(雁)、麐(鹿)、蛇、魚、鸛、鴛、龍、虎、燕、雞等十種動物的特征,其羽毛五彩顏色齊備。鳳誕生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于四海之外,有時飛過昆侖山,有時又到砥柱水邊飲水,白天到弱水河邊濯洗羽翼,晚上住宿于風穴山洞之中。凡是鳳鳥出現的時候,則天下大安寧。它的字形采用“鳥”作表意偏旁,采用“凡”作表音的聲旁。
后來,“鳳”(鳳)字由風神(鳳鳥)的造字本義演變為傳說中的神鳥(鳳凰),雄的叫鳳,雌的叫凰,通稱為鳳或鳳凰。例如:“《詩》曰:‘鳳凰秋秋,其翼若干,其聲若簫。有鳳有凰,樂帝之心。”(《荀子·解蔽》)再如:“麟、鳳、龜、龍,謂之四靈。”(《禮記·禮運》)又如:“吾聞鳥有鳳者,恒出于有道之國。”(唐·韓愈《送何堅序》)
“鳳”(鳳)字在古代可以用來比喻有圣德的人。例如:“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論語·微子》)邢昺疏:“知孔子有圣德,故比孔子于鳳。”再如:“鳧鴈皆唼夫粱藻兮,鳳愈飄翔而高舉。”(《楚辭·九辯》)王逸注:“賢者遁世,竄山谷也。”又如:“痛鳳兮遠逝,畜鴳兮近處。”(漢·王褒《九懷·通路》)
“鳳”(鳳)字還可以比喻婚姻關系中的男方,女方可喻為“凰”。例如:“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漢·司馬相如《琴歌》之一)再如:“亂離中道逢虎狼,鳳飛翩翩失其凰。”(宋·文天祥《六歌》之一)
“鳳”(鳳)字還可以借喻帝王,比如帝王即位前所居的府第可稱之為“鳳邸”。例如:“未有膺龍圖以建國,御鳳邸以承家。”(南朝·陳·徐陵《與王僧辯書》)再如:“太宗俯離鳳邸,親御龍韜。”(唐·許敬宗《唐并州都督鄂國公尉遲恭碑》)又如:“西京鳳邸躍龍泉,佳氣休光鐘在天。”(《舊唐書·音樂志三》)
“鳳”(鳳)字還可以指稱鳳蓋(帝王儀仗)。例如:“詔徒登季月,戒鳳藻行川。”(《文選·江淹〈雜體詩·效袁淑從駕〉》)呂延濟注:“鳳,鳳蓋也。藻,文彩也。言鳳蓋散文彩于所行之川。”
“鳳”(鳳)字還可以指稱鳳釵(婦女的首飾)。例如:“映花避月遙相送,膩髻偏垂鳳。”(前蜀·李珣《虞美人》詞)再如:“入傍妝臺,對芙蓉鏡,卸鬢邊雙鳳。”(清·湯春生《夏閏晚景瑣說》)

根據上面對“鳳”(鳳)字的字義演變過程的梳理,現將“鳳”(鳳)字字義的發展脈絡簡示如下(示意圖中的橫直線表示字義之間的先后演變關系):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龍鳳呈祥”這個成語。可以說,這個成語高度概括了中國從廟堂到江湖的“龍鳳文化”。既然中國龍是華夏民族意義上的神獸,中國鳳是華夏民族意義上的神鳥,那么,由“龍”與“鳳”這兩種虛擬動物構成的“龍鳳”文化,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極為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
此前,我曾經在《飛龍在天——說“龍”》一文中將“龍”解讀為是由天上的閃電幻化而成的神獸,這里我又在此文中將“鳳”解讀為是由天上的風幻化而成的神鳥。神奇的閃電帶來隆隆(龍龍)的雷聲,降下滋潤大地的雨水,神龍治水,雨水匯成江河大海,養育人世間的生命萬物;神奇的天風時而溫柔拂面,時而狂卷殘云,時而突如其來,時而毫無動靜,鳳鳥的翅膀何時扇動?風由鳳鳥生成,“風”也就是“鳳”。
就地域而言,“龍”與“鳳”又恰恰是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的圖騰意象。中國大陸以秦嶺淮河為界,北方屬于黃河文明,南方屬于長江文明,而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都屬于農業文明。由于北方屬于半干旱地區,黃河文明的民族文化其實是“旱地文化”;旱地的農業文明迫切需要雨水的灌溉,于是,作為降雨之神的“龍”,便成了北方黃河文明崇拜的圖騰。由于南方屬于半濕潤地區,長江文明的民族文化其實是“水田文化”;南方多水,水田的農業文明對水的依賴就不如北方迫切,再加上南方無霜期長,日照長,作為由知物候的風神使者虛擬而成的鳳鳥,便成為南方長江文明崇拜的圖騰。也就是說,黃河文明崇尚的是神龍文化,長江文明崇尚的是鳳鳥文化。
“鳳”是“風神”的使者,因為它能乘風而來,帶來四季氣候更替的信息,就這樣春去秋來,使大地萬物生生不息。古人對“鳳”(鳳)的認識也就是對“風”(風)的認識;要想洞悉鳳鳥文化,就應該了解中國的“風文化”。拙文曾多次強調,“鳳”(鳳)與“風”(風)本是同一個字,那么就讓我們來認真領略一下東漢的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是如何解釋“風”(風)的吧。《說文解字》卷十三風部:
風,八風也。東方曰明庶風,東南曰清明風,南方曰景風,西南曰涼風,西方曰閶闔風,西北曰不周風,北方曰廣莫風,東北曰融風。風動蟲生。故蟲八日而化。從蟲凡聲。凡風之屬皆從風。
許慎對“風”(風)字所解釋的“八風”,既是八面來風(八音之風/八卦之風)又是四季八節之風。許慎還解釋了“風”字是個形聲字(從蟲凡聲),并解釋為什么要用“蟲”來作表意偏旁,因為“風動蟲生,故蟲八日而化”,意謂風可以孳生蟲,蟲又可以化為風。最后許慎還指出,凡是跟風有關的字都可以用“風”作表意的形旁。
所謂“八面來風”是指東方、東南、南方、西南、西方、西北、北方、東北八個方向吹來的風。“八面來風”分別對應“八音”與“八卦”,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為:“八卦之風也。乾音石,其風不周。坎音革,其風廣莫。艮音匏,其風融。震音竹,其風明庶。巽音木,其風淸明。離音絲,其風景。坤音土,其風涼。兌音金,其風閶闔。”
所謂“四季八節之風”是指春、夏、秋、冬四季與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八個節氣。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為:“易通卦驗曰:立春,調風至。春分,明庶風至。立夏,清明風至。夏至,景風至。立秋,涼風至。秋分,閶闔風至。立冬,不周風至。冬至,廣莫風至。”
從某種程度上說,漢字既是中國社會多姿多彩的投影,也是華夏民族文化心理具體細致的解析。東漢的許慎與清代的段玉裁兩位杰出的語言文字學家如此來解說“風”字,真可謂用心良苦。一般人會以為古人對“風”字這種不厭其煩的解說是缺少科學觀念,甚至認為是多此一舉。其實仔細想來,漢字中相當多的象形字,古人造字之初就是擬物畫圖,如《周易·系辭傳》所云:“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據說包羲氏(伏羲)就是以此法創造了八卦這一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符號;不僅如此,漢字最初的形體絕大多數其實都是以這種方式創制而成的。“鳳”(鳳)字與“風”(風)字的糾葛正是這種造字理念的絕妙見證。那么,這“八面來風”與“四季八節之風”,不正是對“風”與“鳳”的極力頌揚嗎?不正是對“鳳鳥文化”的極力崇拜嗎!

在中國古代數千年的歷史進程中,“鳳”已經遠遠超越了它的初文對“風”的依戀,無疑成了“比德”的一個文化載體,古人以鳳鳥身上的各個部位、文飾來比附仁、義、禮、智、信等各種美德。古人甚至認為“鳳凰之翔至德也,雷霆不作,風雨不興,川谷不澹,草木不搖”(《淮南子·覽冥訓》)。正因鳳德的強大感染力,故能引眾鳥來朝,顯示了鳳德的神奇力量。它能帶給人們祥和瑞兆,是太平盛世的象征,是安寧生活的保護神和守護者。
鳳鳥還歷經了從“比德”到“比人”的文化演變過程,因鳳鳥形象比起“威猛矯健的東方龍”更具親和力與平民化特征,符合中國傳統“君子賢士”的內在要求。“君子”是先民廣泛推崇的一種人格上的審美理想,鳳鳥之德與君子之徳具有心理潛在意義上的暗合對應。老子就把孔子喻為鳳,稱頌孔子德高望重,群賢畢至。《莊子·秋水》“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酷泉不飲”,就明確是用鳳的操行來比喻賢士的品德。
總之,“鳳”的字形也就是“風”的意象所幻化的投影,出于對日月風雨雷電這一類自然神的崇高敬意,先民以古老的思維方式給風神鳳鳥植入了深厚的人文意識。正因為如此,作為百鳥之王的“鳳”鳥,以特殊的五彩形象和尊貴地位,以及它能使天下安寧祥瑞的德性本領,被推崇進入歷代皇室,成為與以真龍天子自居的歷代皇帝相匹配的皇后的象征。皇后頭上戴著“鳳冠”,頭發上插有“鳳釵”,內宮的樓閣叫“鳳閣” “鳳樓”,就連皇宮宮苑的池沼也叫“鳳池”。黃河文明的“龍”與長江文明的“鳳”就這樣在皇宮里實現了完美結合,乃至于民間老百姓都普遍存在“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美好理想。其實,“龍”與“鳳”都是虛幻之物,然而其中卻融入了過于深厚的文化積淀。
作者:四川省“中華文化城市傳承普及基地”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