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璩故里考辨

傅德岷

常璩是東晉著名史學家。他窮其一生心血撰寫的《華陽國志》，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較完整的地方史志。它記載了公元4世紀中葉以前今四川、重慶、貴州、云南以及甘肅、陜西、湖北部分地區(qū)的歷史、地理、人物、文化，具有極高的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之后不久，南朝范曄的《后漢書》、裴松之的《三國志注》、李膺的《益州記》，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和崔鴻的《十六國春秋》等書，均部分取材于《華陽國志》。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在《史通·雜述》中贊之為“傳諸不朽”之書，故其被譽為“中國方志初祖”。

常璩是巴蜀人民的驕傲！《華陽國志》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張光輝的文化名片！

常璩是哪里人？常璩是晉江原縣（今崇州市）人，沒有異議。

常璩的故里（小亭）在哪里？學界有多種說法。大致有六種：第一，《清一統(tǒng)志》的“江源”說;第二，劉重來、徐適端的“三江”說;第三，任乃強的“縣西南”說;第四，劉琳的灌縣“太平公社”說;第五，王文才的“西南紫竹”（燎原）說;第六，施權(quán)新的“懷遠”說。上述諸家均是學養(yǎng)深厚的專家，是筆者尊崇的學者，但正如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所說：“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筆者認為要探尋和確定常璩的故里，必須以常璩史家的嚴謹態(tài)度，尊重史實，以常璩的“自我介紹”為依據(jù)。常璩在《華陽國志·蜀志》中寫道：

江原縣 郡西，渡大江，濱文井江，去郡一百二十里，有青城山，稱江祠。安漢，上、下朱邑出好麻，黃潤細布，有羌筒盛。小亭，有好稻田。東方，常氏為大姓。文井江上有常堤三十里，上有天馬祠。

在“介紹中”，常璩提出其故里（小亭）的幾大特點：（一）當時江原縣址是“濱文井江，去郡一百二十里，有青城山”，即緊鄰青城山;（二）產(chǎn)“好麻，黃潤細布，有羌筒盛”，羌筒，岷江上游羌地大竹筒，即與羌地毗鄰;（三）“小亭，有好稻田”。（四）“東方，常氏為大姓”，“東方”指小亭之東方，即常氏大家族在小亭鄉(xiāng)之東面聚居;（五）“文井江上有常堤三十里，上有天馬祠”。要確定常璩的故里必須符合這五大特點，如果只憑一條“好稻田”和臆測，是不確的。據(jù)此，筆者不揣冒昧，對常璩故里的六種說法逐一進行介紹和辨析。

第一，“江源”說。劉琳在《華陽國志校注》中，引《清一統(tǒng)志》稱：小亭在崇慶東南二十余里江源場。劉琳自己也指出：此說無所據(jù)。當予否定。

第二，“三江”說。劉重來在《常璩與〈華陽國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和與徐適端共同主編的《華陽國志研究》（巴蜀書社2008年版）中均說：“常璩，字道將，晉時蜀郡江原縣小亭鄉(xiāng)（今四川崇州市三江鎮(zhèn)）人。”此說只提出“三江鎮(zhèn)人”的觀點，未進行論證。據(jù)查，歷史上確有過兩個江原縣址，一是漢江原，系漢武帝元狩年間（公元前122—公元前117年）所建，縣址在今崇陽鎮(zhèn)。另一說，傳公孫述城為漢江原。原來王莽篡漢于公元9年，建國稱新皇帝，改蜀郡為導江郡，改原太守為卒正，以公孫述為導江卒正，徙治臨邛（今邛崍）。公孫述駐臨邛僑縣（今崇州舊三江場一帶），在新津縣西30里。公孫述筑臨邛僑縣城（見《明一統(tǒng)志》卷六十七）。二為晉江原。李雄據(jù)蜀在成都稱帝建大成國，年號玉衡。玉衡二年（公元312年）正月，李雄分漢嘉郡和蜀郡的部分地方設(shè)沈黎、漢源二郡，漢源郡管轄漢源縣;玉衡七年（公元317年），改漢源郡為晉原郡，漢源縣為江原縣，郡和縣治均在“今崇州市西北舊懷遠鎮(zhèn)”（見孫琪華：《益州記輯注及校勘》30頁，巴蜀書社2015年版）。此地符合常璩指出的“濱文井江”，“有青城山”的特點。可見，漢江原無論漢武帝時建或誤傳三江臨邛僑縣為漢江原，與常璩生活之晉江原前后相距430多年或300年左右，“三江說”將常璩生活之晉江原誤以為是三江臨邛僑縣，是十分不當?shù)模渌麕讞l亦不符合，此說當予否定。

第三，“縣西南”說。任乃強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一書中注為：“小亭，亦鄉(xiāng)名，即常璩故鄉(xiāng)，故言之特詳。‘有好稻田，鄉(xiāng)在縣之西南方。”并在江原縣的“注”中指出：“大抵凡今金馬河以西，崇慶縣境南至新津，西至大邑，北至灌縣、外江之南，皆其故境。”此說有兩個問題，一是僅依“有好稻田”，忽略了常璩提出的其他條件，可信度不強;二是在江原那么廣闊的境域內(nèi)的“西南方”，小亭的具體位置在哪里，沒有確指，說了等于沒說。此說亦很難成立。

崇州街子古鎮(zhèn)上的華陽國志館

第四，灌縣“太平公社”說。劉琳在《華陽國志校注》在“常氏”的“注”中說：“灌縣舊志（如光緒《增修灌縣志》）云‘常道將廢宅在治南三十里，即今太平公社一帶。”此說雖與青城山、羌地毗鄰，卻遠離文井江，亦無常氏大族、常堤三十里、天馬祠等條件，亦難成立。

第五，“西南紫竹”說。王文才在《江原朱亭考》中稱：“小亭位于江原西南并包括今大邑東北之地。《清一統(tǒng)志》以小亭在州東南三十里漢江原鎮(zhèn)，非是。羅元黼《崇慶縣志·叢談》疑小亭當即朱亭，尤謬。小亭故址似燎原鄉(xiāng)近年發(fā)掘之古城，未知然否。”張伯齡支持此說，在《常璩故里在何方》（《蜀州縱橫》2016年第1期）指出：“文才先生是從大處著眼看江源，推斷出‘南為小亭，并以考古發(fā)現(xiàn)的新石器時代成都平原六座史前遺跡之一的紫竹遺址加以印證，與任乃強的‘西南說頗為契合。”并總結(jié)說：“將其（小亭）定位于縣之西南一帶，包括瀕臨文井江之南的部分地區(qū)。紫竹遺址到晉代或曾設(shè)置為基層政權(quán)‘亭（小亭）的駐地，似有更大的可能性。”據(jù)張伯齡《鄉(xiāng)土要覽》（方志出版社2016年版）介紹：燎原鄉(xiāng)“位于縣西南邊境，南與大邑縣安仁鎮(zhèn)、蘇家鄉(xiāng)毗鄰”，屬“河西平壩地區(qū)”，“全鄉(xiāng)農(nóng)田由三合堰三、四、五支渠及手工堰一支渠灌溉”，即此地遠離青城山、羌地，無文井江，更無江上之常堤三十里和常氏大族。甚至提出此說的王文才都說“未知然否”，不能確定，自然也就很難成立。

第六，“懷遠”說。這是施權(quán)新在《常璩疑案》（《成都文物》2010年第4期）“出生地諸說”中提出的觀點，并作了充分的論證。可惜此說未能引起學界和有關(guān)部門的重視。筆者贊同施權(quán)新的觀點。現(xiàn)將其說及自己的理解介紹如下：

一、小亭鄉(xiāng)的位置

王文才依《華陽國志》描述的江原四邑：安漢、上朱邑、下朱邑、小亭，認為上朱邑在今街子與都江堰接鄰處，下朱邑為三江鎮(zhèn)，安漢即朱亭（今朱氏街），在今崇州城西郊，小亭“似即隆興鎮(zhèn)近年發(fā)掘之古城”。施權(quán)新對前三處表示贊同，對小亭的位置表示疑義。理由是：一是隆興古城遠離文井江，不能說在文井江上;二是按晉縣、鄉(xiāng)、亭的建置乃沿襲秦漢，“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xiāng)，鄉(xiāng)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漢書·百官公卿表》）小亭為鄉(xiāng)，十里一亭，十亭一鄉(xiāng)，與其他鄉(xiāng)相距至少數(shù)十里，而王先生所說朱亭（朱氏街）和小亭（隆興）相距不過10余里。安漢（朱亭即朱氏街）和上朱邑（街子一帶）則相距近70里，顯然分布不合理且和晉制不合。他認為，根據(jù)布局，小亭應在今崇州到都江堰境之間，懷遠一帶更為合理，即在懷遠之南，文井江畔。如是，其分布是：上朱邑（街子一帶）至小亭（懷遠）30里左右，小亭（懷遠）至安漢（朱氏街）約40里，安漢（朱氏街）至下朱邑（三江）30里，和漢晉鄉(xiāng)、亭分布契合。

二、常堤三十里

文井江源于縣最高峰火燒營之黑凼，自鷂子巖出口，橫貫懷遠北境東流，境內(nèi)流程9公里，入元通境，與泊江、味江、干五里河匯合，元通以上稱為文井江，元通以下稱為西河。（見張伯齡《鄉(xiāng)土要覽》）常璩稱“文井江上有常堤三十里”，則常堤必然在懷遠與元通之間。其功能有二：一是護岸江堤，保護鄉(xiāng)鎮(zhèn)和農(nóng)田;二是防羌胡侵擾。故“常堤”在北宋呂大防刻本中作“守捉”，“守捉”為邊境兵站。懷遠在三國蜀漢時就設(shè)有軍屯。當年諸葛亮南征時慮羌胡入侵，遂派名將馬岱領(lǐng)兵駐橫原（今懷遠），因馬岱與其兄馬超“甚得羌胡之心”。《四川通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和《成都通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卷二均確認常氏堤在文井江流至元通的可能性為大。懷遠與青城山、羌地緊鄰，又有常堤三十里，與常璩之“介紹”甚合。

三、文井江上有“天馬祠”

《太平寰宇記》引李膺《益州記》：“馬元祠，寧州有馬元河，河邊牧馬產(chǎn)駿駒，一日千里，至此斃之。岸南人為立祠。”《水經(jīng)注》又稱“小亭山有天馬冢是也。”《華陽國志·蜀志》載：“有天馬河，馬日千里。后死于蜀，葬江源小亭，今天馬冢是也。縣有天馬祠。”上述引文中有兩個要點：一是“岸南人為立祠”。查文井江自山出往東流，至元通稍折向南流，故只有元通以上有南岸，今懷遠鎮(zhèn)南常家坎之位置正與“岸南人為立祠”相合;二是天馬冢在“小亭山上”，即小亭有山。懷遠常家坎居太平山與無根山之間，兩山夾峙，三面環(huán)山，由一溝出入，與天馬之葬地吻合。施權(quán)新還從考古角度指出：常家坎下山溝舊為文井江支流古河道，沿無根山向東南，山腳有秦漢古城今尚存城垣，城內(nèi)考古調(diào)查多見漢代遺物，陶片上有“亭”字，或為晉之小亭與晉原縣（后改江原縣）址。筆者2017年4月去常家坎實地調(diào)查，當?shù)厥穼W專家指出：常家坎對面不遠有石馬山，下有石馬溝（石馬河），據(jù)傳與天馬傳說有關(guān)。

晉常璩撰《華陽國志》十二卷（清刊本）

四、“小亭，有好稻田”

有論者認為：“位于縣西北山地與平壩接壤處的懷遠，既不具備‘有好稻田的地質(zhì)條件，也不處于江原‘東方的地理位置，將懷遠定為小亭故地、常氏故里，實在缺乏根據(jù)。”此論所指江原是“漢江原”還是“晉江原”，不明確，姑且不論，僅以“好稻田”來說。為此，施權(quán)新從土壤和考古角度指出：“從懷遠到元通的文井江兩岸俱為灰紫色沖積土，宜水稻，江東岸4300年前的雙河古城經(jīng)1997年10月試掘，從發(fā)現(xiàn)的陶器、磨石及加工食物的石器來看，當時就可能有原始稻作農(nóng)業(yè)，懷遠一帶很早以前也有好稻田。”張伯齡《鄉(xiāng)土要覽》介紹懷遠鎮(zhèn)：“全境耕地面積21921畝（1461公頃），以水田為主”（第55頁）;既“以水田為主”，自然就有好稻田了！

五、“東方，常氏大姓”

據(jù)懷遠鎮(zhèn)文史專家介紹，懷遠鎮(zhèn)址自古以來搬遷多次，秦漢及晉時在無根山麓之橫原，常家坎恰好在橫原之東偏北。常璩所說“東方”即小亭（橫原）之東方。關(guān)于“常氏大姓”，筆者2017年4月曾訪問常家坎一位80多歲常姓老人，他告訴說：常家坎的常姓有土著，即自古就住在這里的常氏，有湖廣填四川遷來的常氏，原有大祠堂。原有土著常氏是否為常璩后裔，已無法考證，但可以說明常氏在這里的血緣一直不斷，是綿延不絕的大族。

綜合上述辨析，認為江源、三江、“縣西南”、灌縣“太平公社”、縣“西南紫竹”（燎原古城）為常璩故里之說，均不符合或不完全符合常璩所指故里之五大特點，唯有懷遠說完全符合常璩的“自我介紹”。故筆者的結(jié)論是：常璩故里在懷遠（常家坎）！《辭海》（1999年版）亦明確指出：“常璩，東晉史學家，字道將，蜀郡江原（今四川崇州西北）人。”“崇州西北”當指懷遠無疑。

（文中“懷遠說”較多采用施權(quán)新先生的觀點和材料，特此致謝。）

作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