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月光下,我給兒子講到木蓮,或者薜荔的時候,仿佛在說著江南鄉村鄰家女孩的名字。母親聽后,笑了,說哪有這么文氣,不就是涼粉子嘛。是呢,在我婺源老家的方言里,許多名稱都是專屬的,譬如玉米叫苞蘆,茄子稱蘿蘇,而木蓮與薜荔的名字,就是涼粉子。類似的名字,像乳名,親切、上口。母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用涼粉子做涼粉的,她自己都不記得了。我卻覺得,母親那青花瓷甌里的一甌涼粉,于我,等于盛著老家的夏天。
涼粉子藤蔓的霸道,在我婺源老家是出了名的。鄉村的古樹上,老墻邊,溪塝旁,處處是涼粉子藤蔓攀援的身影。我家菜園子就在老屋的背后,半截殘墻都讓涼粉子藤蔓罩得嚴嚴實實的,那儼如一條條大蜈蚣的根部,爬滿了墻基墻縫。藤蔓上吊著的涼粉子,不僅牽引著父老鄉親的目光,還吊住了小把戲(小孩)的胃口。在老家,幾乎在整個夏天都可以采摘涼粉子。少年辰光,我曾經與母親一起采摘過涼粉子,懂得采涼粉子的艱辛。采摘的時候,一般避開日頭(太陽)的毒辣,能夠爬樹的爬樹,不能爬樹的,還要借助木梯,上上下下,兩三個人在一起采摘,才有個相互照應。有的負責采摘,有的負責扶梯,還有的負責提籃,能夠上樹采摘的,腰上系上竹篼就蹭蹭上樹了,一個個都忙得不亦樂乎。當然,也有用采烏桕籽的長柄勾鐮采摘的,但技巧很難掌握,弄不好一勾,涼粉子就噗地一聲掉在地上。涼粉子一掉在地上,就傷著了,不新鮮。剛采摘下來的涼粉子,外皮顏色偏青,樣子像秤錘(秤砣)似的,果柄上會冒出白色的汁液,黏糊糊的,粘手。母親顧不了這些,她要趁著天氣晴好,將采摘到家的涼粉子用刀削去青皮,再剖開放入竹篩竹盤中去晾曬,直到曬干為止。
相對而言,母親制作涼粉的方法比較簡單,程序也并不繁瑣,卻耗費氣力。她首先把曬好的涼粉子裝在布袋內,置于陶缸或木桶中,再用天馬山的山泉水或外山洞的井水浸泡,并勒緊袋口用手反復揉搓,一次次擠出涼粉子內乳白色的汁液。隨之而出的,仿佛還有淡淡的清香。一而再,再而三,待擠出的涼粉子汁液呈濃稠狀,就可以取出布袋,讓汁水慢慢淀漿。約莫淀漿半個鐘頭(半小時)左右,汁水自然而然凝成了晶瑩剔透的涼粉。這樣的涼粉,應稱得上是鄉村天然的果凍吧。那口感,涼涼的,宛如水磨豆腐花的嫩滑,卻多了些許的彈勁。
在我的老家,村里人吃涼粉不歡喜加蔗糖,大多選用食鹽、姜末、蒜泥,還有香蔥涼拌調味。講究的人家,有加些許蜂蜜,抑或薄荷葉調味的,也有加野生百合一起食用的,那應是另一種味道了吧。一碗涼粉捧在手里,入嘴有些許的彈性,盈嫩而鮮滑,但入口即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品出味道,就咕嚕滑下肚子里了,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在鄉村還沒有出現冰棒、冷飲的年月,一甌涼粉成了鄉村夏夜消暑的奢侈享受。清楚地記得,我是在課堂上讀著李白的《靜夜思》后,轉入縣城上學的。秋季開學時,我每晚都在想著老家月光放樣的夏夜,還有那一甌滑爽清涼的涼粉。當年,我還以《難忘的涼粉》為題,寫了一篇作文寄給了上海的《少年文藝》。在編輯老師的來信中,我才知道涼粉子的學名叫薛荔,亦稱木蓮。后來,我在一本《江西草藥》的圖譜繪本上,還見過它的名字,說是藤葉可藥用,性味酸而平,具有清熱消炎等功效。這些年,在縣城夏夜的街上,也時常有賣涼粉的吆喝,盡管是冰鎮的,加了白糖,我不僅覺得那味道不如母親做的涼粉純正,尤其對那盛涼粉的塑料餐具非常排斥。
往往,母親盛涼粉的甌,是產自景德鎮的青花瓷甌,通體泛著白凈的釉光,幾朵青花綻放在瓷甌的外壁上,格外的雅致。瓷甌內的涼粉呢,儼如圓圓的鏡面,只要手有稍微的抖動,內里的涼粉就一如豆腐般細嫩顫動。而在夏夜里,涼粉還有一如月光的色澤。星星,月亮,竹椅,蒲扇,涼粉,以及母親在月光下講訴的傳說故事,儼如鄉村夏夜的標配。隨著帶著弧度的瓷匙勺起,流線型的涼粉安靜地躺在瓷匙上,瑩潤而生動,透著清涼滑爽的氣息。
每年的夏季,夏夜的月光仿佛是老家發出的請柬,讓我一次次回到生我養我的村莊,去品嘗涼粉的滑爽與美味。在此起彼伏的蛙鳴合唱中,夏夜月光的皎潔,還有母親那一甌涼粉的清涼,一同進入了我的夢鄉。
選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