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勇
很多次,他都想來這里看看
來看看她的父母親,和妻子
看看他母親墳前的貓爪草開花了沒有
看看他父親墳頭上燦爛的夕光
他一天天衰老,像枯瘦的無量溪
像在村鎮公路上開來開去的
那輛破敗的公車
最終他還是來了,這片遼闊的墳地
烏鴉在楓楊樹上說著醉話
它根本沒有看見老人
和老人身后西天上絢爛的晚霞——
老人像一封飄飛的信,迷失了方向
經過一座座墳墓,一塊塊石碑
四處傳來低低的嘆息聲——
走著走著,
老人看見自己的墳就在前方
兒子正在給他燒著紙錢
我的一個遠房表妹
患有先天性色盲綜合癥
上小學時,老師問
太陽是什么顏色
同學都說是紅色
惟有她說太陽是綠色的
她還高興得大叫
“我看見了紅色的烏鴉
大海是白色的——”
她爸爸是個漆匠
她爸爸的理想是
把女兒眼里的烏鴉漆成黑色
太陽漆成紅色,大海
漆成藍色的……
我的心臟,只知道跳動
我的雙腿,只知道走路或奔跑
我的皮膚,我的頭發,我的五臟六腑
他們默默無聞,像天空一樣
我的兩只眼睛像星辰一樣,
他們總是不說話
躺在泥土里的奶奶,裝奶奶骨灰的骨灰盒
裝骨灰盒的棺木。他們總是不說話
奶奶死后,活著的父親越發沉默
有時像無量溪邊的一塊石頭
像遠處的山巒,近處的樹木,青草
像五顏六色遍野的山花,總是不說話
轉眼冬天來臨,衰敗的枯草不說話
滿是枯草和落葉的山坡不說話
掛在屋檐下的冰凌不說話
偶爾有雪落下,小雪抑或大雪
一片一片的雪一斤一斤的雪
不說話。天黑了,
雪地上歸來的父親還是不說話
(選自《花城》2018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