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到了鎮江,如果覺得肚子餓,先去吃一碗鍋蓋面。民以食為天,人是鐵飯是鋼,吃飽了才有勁,才能干好正事。你可以找個熟悉的當地人詢問,哪家面館人氣最旺,哪家鍋蓋面最地道,最具有代表性。也可以不求人,借助手機上網搜索,求救百度瀏覽點評,這樣的面館應該有很多,很可能就在你身邊。據行家介紹,現如今鎮江的鍋蓋面館不少于兩千家,其中大約只有五十家,味道才能稱為正宗。不少吃戶到鎮江玩就為了吃碗鍋蓋面,它們是真正的大眾美食,價廉而物美,江蘇境內要評最好面條,鍋蓋面一定榜上有名。
有一碗鍋蓋面墊底,可以直奔西津古渡了。到鎮江,不吃鍋蓋面,不看一眼西津古渡,基本上算是白來。再做個減法,鍋蓋面也可以不吃,西津古渡不能不看。為什么呢,因為這里有著真正的中國文化,而且還是文化中的精華,溫故可以知新,訪古能夠得道,西津古渡是個很好的歷史標本,是一塊年代久遠的活化石,你來了竟然不看一眼,太可惜。
當然,如果時間來得及,你也可以順帶去別處看看。鎮江的好風景差不多集中在一起,沿長江一字排開,最適合時髦又實用的一日游。現代化的交通便利,能讓你不經意間,最大附加值地看到很多風景。你不妨先去焦山景區,匆匆看一眼《瘞.鶴銘》,中國書法史上有著特殊意義的一塊碑,筆法之妙為“書家冠冕”,對后來的書法影響巨大。焦山碑林在全國排名第二,能緊隨著名的西安碑林排在老二,可見收藏豐富,同時又必須精益求精。看過大名鼎鼎的《瘞鶴銘》,你便可以飄然而去,接著上北固山。北固山上有北固樓,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江山英雄難覓,當年毛主席他老人家坐飛機經過鎮江,看著下面的美麗景色,.感慨萬千得意非凡,立刻讓秘書筆墨侍候,默寫了.兩首宋人辛棄疾與鎮江有關的詩詞。北固山上還有甘露寺,劉備曾在這里招過親。如果你更喜歡民間神話傳說,干脆再接著去金山,在金山寺燒一炷香,想象一下許仙,想象一下白娘子,想象一下法海。法海是金山寺的開山祖師,他居住的地方叫“法海洞”。
然后你就應該去西津古渡了,說起鎮江,最應該向大家隆重推薦的一定是這個地方。還是那句話,你可以不吃鍋蓋面,不喝恒順的老陳醋,甚至不去最著名的那三個“山”,但是一定要去西津古渡,這里才是重點,才是最大的代表,你一定要去。也不用往太遠處引用,就說說唐詩宋詞,有意無意間,你肯定會遭遇到這個西津古渡。一個古字不是隨便說說就是,沒有響當當的來頭不配稱之為古。說中國歷史,談華夏文化,沒有名人便沒辦法說事,李白,杜甫,白居易,王安石,辛棄疾,反正古詩詞里能留名的那些顯赫人物,南來而北往,都會在這留下他們的足跡。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遙想當年,一個歷史上查不出生卒年份的唐詩人張祜在這候船,閑極無聊,靠吟詩打發時光,在墻壁上涂鴉抒發情懷,結果一不小心,便留下了一首千古絕唱: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州。
西津渡又名金陵津渡,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名字,后人真還搞不太明白。百度有解釋,說“唐朝鎮江名金陵,故稱為金陵渡”。顯然有點不靠譜,唐人寫鎮江的詩很多,把鎮江稱為金陵的例子并不多見,同時期寫南京的唐詩很多,說起金陵都是特指南京。譬如李白《金陵酒肆留別》金陵子弟來相送”,毫無疑問與鎮江無關。金陵是南京,金陵渡在鎮江,完全兩回事,千萬不要搞錯。起個名字固然有原因,也用不著太較真,名字就是名字,后人不知道就不知道,弄不清楚也沒多大關系,牽強附會反而錯上加錯。,上海天津武漢的最繁華地段,都有南京路,“南京”二字沒什么特別意義,也就是一個民國特色的取名而已。
為了更好地了解西津古渡,你最好能夠看一眼中國地圖,看一看滾滾長江如何向東流。人們印象中,萬里長江像一條龍,從西邊蜿蜒過來,一路向東,很少有人會去想,它最北面的位置在什么地方。當然是在長江下游,就在江蘇境內,就在鎮江。鎮江是長江的最北端,從江西的九江開始,長江以一個很大角度向北偏移,這意味著鎮江像個牛頭那樣,有力地頂向了北方。西津古渡恰恰在這個關鍵位置,就在牛角尖上,它是整個江南的最北,在緯度上,甚至要比安徽的省城合肥更偏北。合肥早已遠離長江。說它屬于北方城市也算不上什么大錯,近現代歷史上的當地名人李鴻章李合肥,段祺瑞段合肥,習慣上都覺得他們已是北方人。
若沒有中國文化知識,不知道歷史和地理,沒時間概念,沒空間意識,西津古渡的意義會大打折扣。除了一條仿舊的石板古街,一家家磚木結構的店鋪,一棟棟飛檐雕花的客棧,一個元朝的古塔,一些洋人留下的老房子,那是英國人的領事館,還有一大群見了生人都不知道害怕的野貓,你可能什么也沒看到。你會想不明白地追問,長江在哪,古渡口又在哪,為什么這些似曾相識的舊門面,舊街道,就應該具有特殊意義。名人走過的地方太多,到處都可能有他們留下的印跡,不就是一個準備過江的古渡口嗎,不就是留下幾首大家會唱的古詩詞嗎,萬里長江能過江的地方太多了,憑什么就應該這個渡口最有名氣。
好吧,那只能再往前說,晉楚更霸趙魏困橫,事實上西津古渡的重要性,直到東晉南遷,才真正開始體現出來。永嘉之亂讓司馬氏的王朝搖搖欲墜,中原開始水深火熱。大批北方難民紛紛逃往江南,其中有個叫祖逖的好漢,率親族宗黨幾百家一同南遷。那時候,坐鎮南京的瑯琊王鎮東大將軍司馬睿儼然成為朝廷代理人,他任命祖逖為徐州刺史,這顯然是個虛空頭銜,不過是做人情封官許愿。因為此時北方的徐州早已落入敵手,是淪陷區,祖逖人在江南,只能望江興嘆。
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法國的戴高樂將軍逃到.英國,組成了流亡政府,那時候好歹還有人有錢有槍,還有同盟國做后盾。祖逖的境遇相差太多,沒人沒錢沒裝備,基本上就是一個光桿司令。司馬睿發給他一千人的食糧和三千匹布,讓他自己渡江去招募軍隊,能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幾乎是以卵擊石,結果祖逖不畏艱難,不怕流血犧牲,從西津渡出發了,渡江北上,船行至長江中間,面對浩瀚江水,他敲著船槳說:
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
他的意思是說,如果不能收復中原,我就不再回來了。這便是著名的典故“中流擊楫”,多少年來,人們很少去追究此次北伐是否成功,甚至對祖逖具體在什么日子渡江,也沒有確切記載。
對于中國人來說,表現的只是一種精氣神,東晉南遷開始了長達二百六十多年南北大分裂,.“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中流擊楫”傳承了荊軻的精神。發生在鎮江江面上的這個故事,不僅有勇士赴湯蹈火的壯懷激烈,在中國大歷史上,還體現了漢族文化以中原為核心的王道思想。諸葛亮《后出師表》的所謂“漢賊不兩立,王師不偏安”,并不是尖銳的民族矛盾,不過是把與“漢朝”相對峙的政權稱之為賊。東晉南遷之后,尤其是南宋倉皇北顧,習慣于強勢的中原漢族政權轉為劣勢,處于明顯下風,鎮江的軍事橋頭堡作用立刻彰顯出來。退必須守進可以攻,鎮江在,江南還在,鎮江一失,江南不保。
戰亂年代如此,和平歲月也一樣重要。這里是江河要津,對面就是北方大運河的入口,大運河是古代中國的經濟命脈,北去南來,你都得從這個運輸的大樞紐走過,西津古渡自始至終離開不了一個實用。如今的實用當然變得不實用了,交通上的重要地位不復存在,功能完全改變。事實上,西津古渡已淪為擺設,只是一個人文景觀,正在派著別的用場。
西津古渡成為一塊文化上的金字招牌,成為穿越時空的一一個門洞或者一扇窗戶。我們都知道,所有的訪古注定都會有現實意義。長話短說,還是那句廣告詞,到鎮江旅游,西津古渡一定要去。在這你會遭遇擺脫不了的歷史,這個歷史中不僅有遙遠的過去,很可能還會有未來隱約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