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觀:詩是記憶與經驗進入文字所帶來的光芒與力量。
一只鳥,終于飛成了一百只鳥。
而一百面鏡子里,飛著同一只鳥。
鳳求凰,還是凰求鳳,都只不過是一只鳥找到了鏡中的自己,就像一百只鳥,飛成了一只鳥。
一千年,是一雙隱藏的翅膀。
一萬年,也不過是一千年飛翔在十面鏡子里。
一只鳳凰,已經飛出了時間,還在繼續飛著。
沒有人知道,鳳凰從哪里來,要飛到哪里去。
鳳凰不死。
一只鳳凰的出生,就是為了將死亡飛成一個鏡像。
鳳凰飛到哪里,哪里就是塵世之外。
活在塵世的人,從未見過鳳凰。
鳳凰是夢中的事物,鳳凰的鳴聲,常常將夢中人驚醒。
一個人醒來,鳳凰是另一個夢。
一只鳥,當然是一個飛翔的夢。
不飛的人,一直活在夢外。
不飛的人,一直讓鳳凰替自己飛。
一個盲人看見的古琴,是一條大河。
他甚至看見了大河的源頭,看見了因激動而顫抖的雪山。
他知道,所有的事物,都會融化為兩種聲音:耳朵里的;心上的。
他知道,彈琴的人,已經死去多年。
大河已經入海。
一個盲人,聽見雪花像沙子落在沙漏里。
多么干凈啊,那琴弦已化為兩岸。
多么干凈啊,耳朵里的琴聲,要在心弦上繼續活下去……
十歲那年,一個人在夢里栽下九棵松樹。
二十歲的時候,他去夢里看了一下;
三十歲的時候,他去夢里看了一下;
四十歲的時候,他去夢里看了一下;
五十歲的時候,他去夢里看了一下;
九棵松樹,一寸也沒有長高,永遠是栽下時的樣子。甚至,樹下的泥土,也一直是新鮮的,仿佛剛剛睜開的眼睛。
他問自己:為什么?
六十歲的時候,他回答不了自己;
七十歲的時候,他回答不了自己;
八十歲的時候,他回答不了自己;
九十歲的時候,他回答不了自己;
他又回到夢里,看見九棵松樹,一寸也沒有長高。
他有點絕望。
有一回,他在夢里睡著了。
他夢見自己問九棵松樹:為什么?
他聽到每一棵松樹的回答都是一樣的:“多少年來,你的夢,始終沒有長高一寸。”
他猛然驚醒。
卻發現,自己依然在夢里。九棵松樹,還是那么高,樹下的泥土,很新鮮,就像剛剛醒來的夢。
如果惠施是一條魚,惠施去了哪里?
如果莊子是一條魚,莊子去了哪里?
魚不得而知,養了魚的水,不得而知,釣魚的人,不得而知。
水,盡管在流。
魚,盡管在游。
釣魚的人,早上叫惠施,晚上叫莊子。
逍遙啊,一條溪流,流著流著就成了一條河;逍遙啊,一條河流,流著流著,就成了一座大海。
一個人,往大海里扔石子。
他扔的,其實是浪花。
浪花里,魚來魚往。
試問,一條魚如果是惠施,如果是莊子,魚去了哪里?
一個人如果叫精衛,那只鳥哪兒去了?
不知道。
只有人,在人海里。只有你非你,我非我,他非他。
一個人種荷。一個人觀荷。
一個人種何?一個人觀何?
水不知道。人也不知道。
水只是在水面上又畫下一個人,又畫下一朵荷。
人只是在水面上種自己觀自己。
荷為何物?只有荷知道。
荷將自己開了,荷將自己枯了。荷活成草,將何留給觀荷之人。
人為何活著,觀荷之人在岸上看了半天,看見風來了,將水面揉成一張舊網。
黃鶴不在了,白鶴還在。
養鶴的人,將白鶴養在水邊,養在山中,養在夢里。養鶴的人,用一生觀察白鶴亮翅。
白鶴之翅,起先是一尺,后來是一丈,再后來,是三千里。
心,跟著長出翅膀。
偶爾亮一亮,也有三千里。
養鶴的人,一天天被鶴所養。他已經學會了單腿站立,他的另一條腿從人世縮回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云端。
他已經有了一頭鶴發,像真相終于大白。
他發現黃鶴就是流水,白鶴就是一生的夢。他發現自己就是一座山,有懸崖,有峭壁。
只是,風與光時常在那里相遇,只是它們的翅膀更長,再高的險峰,都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