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筆梵凈山（節選）

貴州/石一鳴[苗族]

1 梵凈山：心靈的終結者，每一座孤立的山峰都是神獸。

無限風光在險峰。多少人在蘑菇石前這樣說。多少人胸藏短暫的氣場，或萬步云梯的傳奇。

在二千四百米的高空之上，觀看九十米的神柱：顫顫，巍巍。

戳破紅云。一滴乳白寺廟，如來的修煉；另一滴，彌勒婆娑的世界。

梵凈山自古帶著彌勒的體型，肥胖，高大。方圓八百里，武陵山脈，踏著湘黔渝的領地。

獨立蒼茫大地，起風了，提著萬物的衣裳，自主沉浮。

2 十四億個精靈高速前進，只有一個是幸運的，孕育梵凈山，跑得最快的綠洲最先著陸。后面的，渴死在北緯三十度的沙漠里。

第一個率先到達的，頭上戴的一定是紫袍玉，那些一層層的褶皺，那些鑲著彩虹的石頭受孕。雛形是沉積巖，或火。

猛烈的火，在地心不停地燃燒、膨脹，吸著劇熱，又被冷卻。

重復了一千零一次的磨煉，破肚開膛，一塊碧玉，從地面垂直隆起，向天奔去二千四百九十四米，留下一萬米，枕著蒼穹的睡佛，比天空明凈，比云朵堅定。

地殼抬升，一個孩子的哭聲，“哇”一下，被母親雙手捧起。對天拜祭，巨石的形狀，在風中吹著厚實的哲學，叮咬歲月的詩經。

3 九龍池，寨英河，黑灣河，冰川這位雕刻大師，富有粗糙詩意，或想象力，下手的每一錘，遒勁有力，溝壑叢生。

雕刻師的頭腦，冷靜。百萬年的寒武紀，構思一道神奇的工程。

雕刻師的手，永遠滴血。

百萬年的時間，不停地動用兵器，墨、劓、剕、宮、大辟。

我循著雕刻師之手，濃縮的顏料在心里翻騰。

這得需要多少膽識，才能刻畫一夜千金。這得犧牲多少火和鐵，才能鍛出高山流水。

4 我站在山下，看見無數次滾下山的石頭，描畫著貧瘠生活的寫意。百萬年的想象，浩浩蕩蕩，群山奔騰、輝煌。

5 風，堅持的利劍，削石如泥。第一次登上梵凈山的那個下午，風在我前后左右展示強硬，呼哧之聲，刮瘦了紅云和金頂。

——梵凈山的風，從雕刻師破碎的思想吹來。

我去請教一塊石頭，蘑菇的形狀，讓我知道什么是風雨飄搖。

我去請教一棵小草，在石崖的隙縫中，我知道了什么是夾縫生存。

我去請教一朵杜鵑，在虬枝上拼命綻開，我知道了什么是高處不勝寒。

我去請教一只猴子，望穿秋風也不見蹤影，我知道了什么是彌足珍貴。

6 梵凈山的風，太快。

——不經意間，一千刀的石層，只需一口氣鍘斷。

梵凈山上迎東風，寨英跑來一個和尚，或詩人，坐擁萬卷經書，獵鷹的姿勢，搏擊長空，一萬年太久的信仰。

如果沒有準備好修行，就請放棄。

風，溫柔的刀刃，在內心絞割危險的愛情，置于千仞崖壁。

7 云瀑下山的姿勢多么磅礴，波瀾壯闊的畫卷。物質根源，古老的孑遺種類，體驗瑜伽的形象，天地運行，以梵自性。

梵心在意念里筑巢，住下盛大的念想。

一具寒苦的軀體，與山相遇，鑿穿虛無的深邃，九十九條溪的失敗，有一次，佛光映出我幸福的真身。

一棵樹緊挨著另一棵樹，從山腳到山頂，大手筆書寫，每一面山體，都是蒼翠的字帖。

我翻著，周而復始的潦草，厚過我與人類的命運。

8 在水到渠成的時候，梵門自動打開。

疼痛、仇恨、豺狼和罪惡，藏進經卷。

超度的語言，不是詩人廉價的韻律，而是在人間建造信仰的寺院。

點燃香火，那一磕頭的跪拜，心無雜念。

佛法無邊，苦海也無邊，回頭的哲學在于找到愛的辭令。或一只鐘表行走的秘密。

15 在路上，我看見了生育的牛、繁殖的女人，清洗著病痛。

我逃避一場祭祀的傷寒，在一棵大樹上系上咒語，或撕下荒涼的遺址。

試著終年敬畏，回答著神祇高貴的課程，恢宏燦爛。

堅持踉蹌地行走，只有崇高的快意，撣落身上傷感的血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