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桑

父親對舅舅沒什么好感,背后經常給他差評,比如:“你以后千萬別學你舅,好高騖遠,成不了大事。”
是的,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舅舅一直吊兒郎當,沒有正經工作,還隔三岔五來我家蹭飯。
每次,父親都不給他好臉色看,但礙于母親,不好直說,只能旁敲側擊地奚落他:“家興啊,你知道現在豬肉多少錢一斤了?四塊五了。”
舅舅就像沒聽懂話里有話似的,夾一塊大的放在自己碗里說:“這么貴了,那得多吃點。”
我十七歲那年,母親查出了肝癌,兩年后離世。臨終前,她躺在病床上,交代父親,這輩子只有兩個人放心不下,一個是我,一個就是舅舅,讓父親一定照顧好我們。
那時我正值高三,母親的離世對我打擊巨大,成績一落千丈,父親崩潰了。
記得那天是周末,父親拿著我的成績單,大發雷霆,我從沒見他發那樣大的脾氣,砸了家里的花瓶和水壺,也許是因為母親的離世,讓他變得脾氣很糟糕。
剛好舅舅來了,他看著一地的碎片和成績單,就明白發生了什么。
舅舅把我推回房間,然后對父親說:“你要是心里郁悶,沖我來,要打要罵都可以,但是小麗是我姐留下的,請你對她好一點,考不好還有明年,孩子要是弄傷了,看你怎么辦!”
暴躁的父親不知嘀咕了句什么就摔門走了,舅舅這才來敲我的門:“你爸都氣走了,還哭什么?”
我抱怨說:“以后你要常來,要不然我受不了他了。”
“好……”舅舅忽然學著美少女戰士的標準動作說,“以后我會代表媽媽保護你。”
看著他扭捏的姿態,我破涕為笑。
我讀大三那年,父親因為換燈管,不小心摔下來,他在電話里隨口提了一句,我也沒太在意,只是后來他不再跟我視頻了。
暑假回家我才知道,父親那次摔壞了坐骨神經,下肢癱瘓了。
看見父親坐在輪椅上的樣子,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曾經一個偉岸高大的男人,竟完全蒼老了,讓我更驚訝的是,舅舅早已從外地辭職回來了。
我不理解:“工作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辭職了?”
舅舅說:“你懂什么,你能回來照顧你爸嗎?他一個人不行。”
他幫我安頓好行李,然后熟練地抱起父親上廁所,父親看了我一眼,臉上有些難為情。
關起門的時候,我聽見父親說:“女兒在呢,你抱我干什么?你把我推進來,我自己行的。”
舅舅卻說:“怕丟臉啊?你自己來要是栽到馬桶里,那才真丟臉呢。”
舅舅照顧父親睡下后,過來陪我說話。我抱著肩頭,忍不住哭了。
舅舅說:“喂,有我呢,哭什么?”
我擦了擦眼淚說:“爸爸病了,應該是我照顧才對。”
舅舅說:“你是個孩子,還得上學呢,這么多年,我和你爸感情不比你差,一天不和他懟上幾回,還不適應呢。”
我嘆了口氣說:“他連上廁所都要你幫忙,一定很難吧。”
“上廁所還行,就是伺候他睡覺比較奇怪。”舅舅做出一副夸張的羞澀表情說,“一個大男人給另一個大男人脫衣服,感覺好難為情啊。”
我“撲哧”一聲,終于被他逗笑了。
畢業后,父親要我留在老家考公務員,可我卻更向往自由、有挑戰性的工作。我們之間爆發了大大小小的N次戰爭,父親指責我心比天高,我鄙視他無勇無謀。
在這場拉鋸戰中,舅舅當然選擇站在我這一方。
記得爭論最兇的一次,父親突然怒不可遏地指著舅舅說:“你給我閉嘴!我們家的事,你摻和什么,你自己混了一輩子沒出息,有什么資格指導小麗!”
舅舅愣了一下,才干笑了兩聲說:“我是代表我姐投的這一票,她臨死前托付我說:‘小麗從今往后就沒有媽媽了,所以不論怎樣,你都要支持她。’”
父親瞬間啞了,因為母親是他永遠的死穴。而我也因此達成了自己的愿望,來北京打拼事業。
三年后,我已是一家廣告公司的項目經理,舅舅在家鄉成了小有名氣的婚禮主持。春節的時候,我回家看他和父親,他的日程表排得滿滿的,忙得不可開交;父親身體慢慢好轉,也不甘寂寞,每天給他打下手。
下火車后,我就跑到婚禮現場找他們。舅舅正西裝革履地站在臺上,妙語如珠,逗得滿場笑聲不斷。
我坐在臺下,和父親說不久前剛知道的一件事。我說:“爸,前幾天我碰到舅舅以前的同事了,他說當年舅舅在電視臺本來可以轉正的,可是他卻突然辭職了。”
父親并不驚訝,他緩緩地點點頭說:“你舅舅有次和我喝酒時說起過,我剛癱那會兒,脾氣太壞,又尋死覓活的,他雇來照顧我的保姆都被我嚇跑了;他辭職也是沒辦法,其實前幾天,我還問起他后不后悔呢。他說我那時候天天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折騰,身邊總得有個人看著,他不回來,就得你回來;他算了一下,他的未來比你的短好多年,讓你回來管我,太不劃算了。”
聽父親的口氣,我都能想到舅舅說這些話時的搞怪表情。
此時,舅舅站在臺上,聲情并茂地對一對新人說:“將來,你們會有歡樂,也會有困難,但一定要記住今天的微笑,并一直保持下去,直到永遠……”
我的眼淚悄悄地在笑容中,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