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步

王瓊華

在街坊眼里，劉三步怎么都算不上裕后街做生意的人。他賣的是老鼠藥。賣這種東西的，哪能被當成一個上得了臺面的人呢？不過，他的老鼠藥倒有一個響當當的名字，叫“三步倒”。老鼠吃了他的老鼠藥，頂多走上三步就斃命。幾十年了，沒哪個街坊說過他的老鼠藥的閑話。但哪怕從街坊嘴巴里獲得了“劉三步”這么一個“商號”，街坊們還是沒把他當成一個正兒八經的買賣人。

不過，在街坊眼中，劉三步又算是一個稀罕人物。

他的名聲跟賣老鼠藥有關系。

平時，他看到來買老鼠藥的人眼生，便會問道：“頭一回來買老鼠藥吧。能問一下你的屬相嗎？”

那人會當即把眼睛一翻：“買老鼠藥還要問屬相？”

“哦，不想說？”

“哼。”

“你不說是你的權利。但我也有不把藥賣給你的權利。”

那人會扭頭而去。也有人遲疑一下，會答道：“屬龍！”也有人答屬豬或屬牛，只要不是答屬鼠的，劉三步都會把老鼠藥賣給人家。收了錢，還會多給人家一包老鼠藥，說是彌補剛才的冒犯。

但有人也可能答道：“我屬鼠。”他立刻說：“這老鼠藥你買不得。”“為什么？”

“屬相，便是你的前世。今朝成人，也是匆匆做客一場。終究是從哪里來，你還得回哪里去。你此生與它們殘殺，將來回到族群里你會有好日子過嗎？哪怕你不屬鼠，但家里有人屬鼠，你也不宜來買鼠藥。”

又有老鼠屬相的人扭頭即走。有人還會罵罵咧咧：“吃了老鼠藥！”

也有老鼠屬相的人半信半疑站在攤子前，想問個明白。劉三步馬上亮出一面錦旗，上面五個字：“神人劉三步”。

接著，他會慢條斯理地講上一個故事。

有一個頭年嫁到裕后街的新媳婦來劉三步攤前買老鼠藥。他問得女子屬鼠，便沒把老鼠藥賣給新媳婦。過了幾天，新媳婦把熟睡的嬰孩放在自己屋里的搖籃中，便上街去買豆腐了。孩子身上蓋著的一床小被子散發出一股奶香味兒。一只不大不小的老鼠聞到純香奶味兒很是興奮，便爬上搖籃尋找有奶味兒的東西。就在這時，一個陌生女子溜了進來。這老鼠當即嚇得躲進了小被子里。陌生女子連著小被子把嬰孩抱起來，急匆匆奔出這間屋子。沒走多遠，一只老鼠突然從被子里鉆了出來。這女子一見，嚇得大叫一聲，手也松開了。孩子撲通一聲掉到地上，哇哇大哭起來。買到豆腐的媳婦剛好往回走，聽到小孩的哭叫聲，便下意識看過去。她一眼便認出掉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孩子，便大叫起來：“你偷我的孩子！你偷我的孩子！”眾多街坊一聽，立馬就圍了上來。當天，新媳婦把一面錦旗送給劉三步，說：“幸虧老板沒賣給我老鼠藥，才救了孩子。”

說到這里時，劉三步滿臉自豪相。

但有人也會努嘴：“你瞎編的吧。”

“我如果說了瞎話，我天天吃老鼠藥行吧。”

又有一次，一個男子從“三步倒”攤子買回老鼠藥。第二天早上，他發現廚房里死了一只大老鼠，便歡天喜地夾起老鼠，走出門外，要把它扔進路邊的垃圾桶里。

“慢慢慢……”叫喊中，劉三步喘著粗氣跑了過來。

男子不解地問：“你要收購死老鼠？”

“不是不是不是……”劉三步噎了一下，才說，“你昨天上我家攤子買了老鼠藥吧。剛好我兒子在看攤子。”

“誰賣給我都是老鼠藥。”男子語氣有點兒不好。

劉三步說：“你是剛搬到裕后街來住的，還不知道我賣鼠藥的規矩吧。我想問上一句，你是不是屬鼠的？”

“是啊。又怎么了？”

“剛才，我坐在豆奶坊喝豆奶，碰到住你隔壁的二嬸。她滿嘴巴罵我胡說八道。我蒙了，只得打破砂鍋問（紋）到底，才知道我兒子昨天把老鼠藥賣給了你。”

“這藥倒是不錯。看看，這么大一只老鼠毒死了。”

“壞事了！壞大事了！”劉三步便把自己賣老鼠藥的規矩說了一遍。男子發虛了：“你兒子成心要害我嗎？”“他誤賣了。我聽二嬸一說，立馬趕過來了。還有大半碗豆奶扔在那里，我都沒喝。我怕有什么意外發生。結果還是──”劉三步看看死老鼠，非常痛苦地搖搖頭，又拍拍胸口，“老鼠后事由我來辦吧。我要給它舉行一個熱熱鬧鬧的葬禮，好讓鼠國街坊們家喻戶曉，知道你是因為他人誤賣鼠藥，才一不小心害了它的子民。”

劉三步買了一個大花圈，上面寫道：“沉痛悼念鼠先生！”他查驗了一下，證明這只老鼠是公的。否則，要以“女士”稱呼。又讓街尾的鄧木匠趕制了一副棺材──比一條煙的盒子還小些，死掉的老鼠仰身平躺在里面。在鞭炮聲中，他把棺材埋到了一棵松樹下。最后，他恭恭敬敬在老鼠墳前鞠了三個躬。清明節。劉三步掃完父母的墓后，又來到老鼠墳前進行了一番祭奠。

街坊聽說這事后，都說：“劉三步長有一副好心好肺，做得仁至義盡了。”

前不久，劉三步突然宣布，他這輩子不再賣老鼠藥了。原來，他兒媳婦生了一個千金。當年剛好是鼠年。

兒子嘀咕道：“什么老鼠屬相的人不能買老鼠藥，都是老爸您當初的一個噱頭！”

“這當然是個做生意的訣竅。頭一年就讓老鼠斷子絕孫了，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劉家老小到哪去找飯吃？”劉三步說。

“這一個仍裝有好飯好菜的碗，老爸您卻要把它放下了。”

劉三步說：“都這把年紀了，你老爸不想再被人家打臉了。打完老子的臉，還要打你的臉，再打我孫女的臉。真是這樣，在裕后街我們家還開得了門嗎？”兒子無語。

沒過多久，社區大媽敲開各家各戶的門，免費贈藥滅鼠。家有老鼠屬相的人家不肯放藥。社區大媽就賴在那人家里，不肯離開。劉三步便來跟社區大媽說：“你跟人家立個字據，將來你家里有屬鼠的人，仍會放藥滅鼠。行吧？”社區大媽一聽，只得走了。

很快，劉三步的攤子改賣吉祥裝飾物。賣得最火的要數老鼠。老鼠屬相的人喜歡買。那些用藥滅過鼠的人家也買。劉三步跟他們建議過：“如果怕以后會有什么報應，把老鼠當成吉祥物也算一種洗心革面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