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勝連

戊戌秋杪,菊花競放,周末晚上,紹興櫞廬應潔儉先生在微信上展示一卷近代名家張元濟先生的單聯“細雨春林一半煙”,一筆濃墨挺勁的顏筋,滿紙的書卷文氣。素好收藏,眼力獨到,應兄細心地說:張元濟的畢生功業隨著悠長歲月一起隱入書卷,細雨潤物無聲,束成一卷云煙。他轉而調侃道:張元濟的對聯完整買一對,最少也得大幾萬元,現在拍得下聯一卷,真應了聯語“一半煙”呢。秋天遇上菊生先生的法書,就是緣分。
我對張元濟先生并不陌生,大約十多年前,一個天高云淡的深秋,我的好友翼廬孫海鵬先生自江南歸來,攜回數件江南故家舊藏,其中便有一副張元濟先生的對聯,后來成為自在書屋的珍藏。記得翼廬兄庋藏有幾件張元濟的書法精品,其中那件張元濟八十一歲時用端楷手書的“天寶九如”壽屏,甚得翼廬稱心。而那幅書寫《文心雕龍》“情采”篇的條幅,用了“戊戌黨錮孑遺”朱文印章,那印泥今天依然朱紅。
張元濟,字菊生,號筱齋,浙江海鹽人。出生于浙西名門望族,書香世家。光緒壬辰進士,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后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任章京。1902年,張元濟進入商務印書館,歷任編譯所所長、經理、監理、董事長等職。1948年,成為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首任院士。解放后,擔任上海文史館首任館長,繼任商務印書館董事長。1959年8月在上海逝世,享年93歲。
關注張元濟,我們應該回望一百二十年前,再次聚焦那個歷經喧囂暑熱,迅而又凄風苦雨的戊戌之秋。彼時回光返照的滿清王朝丟掉了最后一把救命稻草,頹敗的王朝大廈開始離析坍塌,由此滑向末路的大清帝國失去了一批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經歷悲憤轉身,近代中國新生了一代杰出的出版家、教育家、愛國實業家。
1898年6月11日,清光緒帝下達《定國是詔》,開啟戊戌變法。13日,內閣學士徐致靖上書舉薦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黃遵憲、張元濟五人參與維新。次日,光緒帝在頤和園召見了康有為、張元濟。后來張元濟自稱,召見中只談了鐵路與通藝學堂之事,但康有為曾說“張元濟請廢翰林院、都察院”,而張元濟并不認同,對康氏頗有微詞。身為六品京官、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張元濟對光緒帝印象極佳,卻對變法前景并不看好,實際上他與康黨往來并不多。他后來說:“戊戌六君子中,尤佩服譚復生君?!?/p>
9月21日凌晨,風云驟變,慈禧太后從頤和園殺回紫禁城,將光緒帝囚禁于中南海瀛臺,并頒訓政詔書,再次臨朝“訓政”,“百日維新”的戊戌變法宣告失敗。張元濟原本等著坐牢殺頭,卻因李鴻章相助而幸免,最終被清廷“革職永不敘用”。李鴻章將他推薦給盛宣懷,于是張元濟離開帝都,10月抵達“新學樞紐之所”上海,到盛宣懷創辦的南洋公學當了譯書院院長,后來任南洋公學校長。1901年,在夏瑞芳邀請下,張元濟入股商務印書館,從此一代濟世國士開啟了“以出版來推動教育,為中華民族的文明‘續命’,嗜書、尋書、藏書、編書、出書”,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筆墨春秋,書香生涯。
蔡元培,字鶴卿,又字孑民,浙江紹興府山陰縣人。蔡元培與張元濟同庚,科舉經歷相同,17歲中秀才,23歲中舉人,26歲中進士,入翰林院任庶吉士。但在1894年翰林院散館考試中,蔡元培名列第31,成功留任,而張元濟名列第36,轉到刑部。兩年后,張復以頭名成績考入總理各國事物衙門任章京,正式登上了帝國朝庭的中心舞臺。戊戌變法失敗,蔡元培即從翰林院辭職返回紹興,任紹興中西學堂監督,全力提倡新學。1901年9月,他被聘為南洋公學經濟特科班總教習。次年,蔡元培在上海創辦中國教育會并任會長,組織建立光復會。1912年1月4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蔡元培就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蔡元培支持新文化運動,提倡學術民主,1916年12月26日,蔡受命擔任北京大學校長,主張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實行教授治校,成為近代杰出的教育家,政治家。
由此我還想到了張謇,另一位鼎鼎大名的清末恩科狀元。張謇,字季直,號嗇庵,祖籍江蘇常熟。1898年“丁憂”三年期滿,六品翰林院修撰張謇返回北京時,正值“百日維新”,翁同龢被慈禧太后罷官,“開缺回籍”。張謇作《奉送松禪老人歸虞山》詩贈恩師,泣淚送別。半月之后,張謇便請假南歸,從此無心仕途,闊步開拓“實業救國”道路,一生共創辦20余間企業,370多所學校,成為一代“狀元實業家”。
張元濟與蔡元培、張謇均屬同代進士,但狀元張謇要年長兩位翰林十四五歲,并早于1926年辭世。蔡元培亦于1940年謝世。而張元濟壽享九旬,遲于1959年去世。張元濟一生歷經五朝,成為見過光緒、孫中山、袁世凱、蔣介石、毛澤東的唯一清朝翰林。在晚清科舉仕林中,張元濟確是一位獨步天下的常青樹、老壽翁。由此看來一個人要想有成就,不僅要有先天才氣,還要有后天努力,再加上時勢和運氣,最重要的是長壽,要有足夠時間,極大耐力來展示才華,收獲成就。后來晚年鬻書時,張元濟間或會在作品上鄭重地鈐蓋兩方印章:一方:“壬辰翰林”;一方:“戊戌黨錮孑遺”。早年的人生印跡對張元濟可謂刻骨銘心,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張元濟有一女一子,均為繼室許夫人所生。1889年張元濟中舉,娶同鄉吾乃昌之女為妻。3年后,張元濟中進士,吾氏夫人病故。1895年,張元濟再娶“五世同堂,七子登科”的杭州“橫河橋許家”,已故軍機大臣、兵部尚書許庚身之女許子宜為妻。兩人相濡以沫,直到1934年夫人病故。
張元濟公子張樹年,上海圣約翰大學經濟系畢業,本想大學畢業后進商務印書館工作,但張元濟回絕說:“你不能進商務工作,對你不利,對我不利,對公司也不利?!睆垬淠?931年留美入紐約大學,學工商管理,回國后,進了銀行工作,一生單調壓抑。張樹年晚年編撰了《張元濟年譜》,1997年,90歲時寫作了《我的父親張元濟》。1949年8月,耄耋之年的張元濟作為特邀代表參加新中國第一屆人民政協會議,在其子張樹年的陪同下離滬北上。9月19日,受毛澤東邀請,張元濟與陳毅、劉伯承、程潛、粟裕等同游天壇。10月1日,張元濟登上天安門城樓,參加了開國大典。期間人民政府提出給予一定的出行補貼,但被張元濟婉然謝絕。
做為一代出版大家,文化宗師,張元濟有著高雅的興趣和愛好,比如聽昆曲、練書法等,這也是他的養生之道。據張家人說,張元濟聽昆曲與眾不同,他是捧著曲本去戲院,要一邊聽戲,一邊看詞。由于少年時一直生活在廣東,他還喜歡收聽廣東音樂節目,工作之余,常伴著粵曲,放松身心,解除疲勞。張元濟善書,對書法頗有講究,年輕時也下過不少功夫,他的法書以顏體為宗,又化入歐字筆意,充盈著書卷氣氛。目前公開發布的張元濟書法作品,以唐楷顏體為主,結體方正茂密,點畫豐厚飽滿,筆力雄強圓厚,氣勢莊嚴雄渾,確為近代文人書法的典范。
自在書屋珍藏這件張元濟對聯為原裝老裱,由于年代久遠,天頭老舊,但整體品相甚佳。聯語為:“簾外淡煙無墨畫,林間疏雨有聲詩。”確是一副饒有文人意趣的書房雅對。這副琴聯采用聯尾落款,文雅得體,上款:“福清仁兄方正”,落款:“菊生,張元濟”。下聯鈐蓋著白文“張元濟印”章、朱文“壬辰翰林”章。從用章上判斷,當為菊生老先生晚年鬻書時的作品,但不知這位求字的“福清仁兄”是何方神圣。尤為殊勝之處,菊生老先生此聯乃以少有的章草筆意寫就,筆有方圓、法兼使轉,情之所至,沉著痛快,整副對聯氣度內斂而蘊含韻致,是張元濟先生一件頗具特色的書法作品。從1943年到1949年,耄耋老人張元濟為維持生計而鬻文賣字,期間寫過大量的楹聯、屏條、中堂、橫披、扇面、壽屏,然而現存世者已萬分珍罕,即便如應兄新得那幅“細雨春林一半煙”單條,也實屬難得。因此,這件張元濟的章草對聯便具有較高的觀賞和收藏價值。
記得海鹽張元濟圖書館藏有一件張元濟先生于1949年春為香港三聯書店書寫的題辭:“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蹦悄昃丈舷壬寻耸兴?,人書俱老,夫子情殷。今天看來,還是那么讓人回味不盡。
一代宗師,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