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德賡像
柴德賡(1908—1970),字青峰,浙江諸暨人。1929年考入北平師范大學史學系,師從陳垣、鄧之誠、錢玄同等。1933年畢業后,曾任教于安慶安徽省立第一中學、杭州市立中學、北平輔仁大學附屬中學。后任輔仁大學歷史系助教、講師。1944年任國立女子師范學院歷史系教授兼圖書館館長。1946年任輔仁大學歷史系教授。1949年后,任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系主任。1955年調任江蘇師范學院(蘇州大學前身之一)歷史系教授、系主任。柴德賡先生是中國近現代著名的史學家,作為陳垣先生的得意弟子之一,柴先生精通文史,成就卓著,他還工于詩,擅長書法,是二十世紀重要的學者書家之一。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柴先生的書法較少被人關注。承蒙柴先生之孫柴念東老師提供資料,筆者得瞻柴氏書法之真容,故此萌生了撰寫此文的想法。作家吳令湄曾在1976年香港《書譜》雜志上刊發《陳援庵名下三書家》一文,“三書家”即指陳垣先生在北京大學任國文門導師時的三位弟子董作賓、臺靜農、莊尚嚴,此文高度評價了他們的書法成就,且此三人1949年后主要活躍于臺灣。而近現代學術界亦有“陳門四翰林”之說法,“陳門四翰林”分別為柴德賡、啟功、周祖謨、余遜,他們則于1949年后留在大陸。筆者認為論書法“陳門四翰林”無論是功力還是水平均與“三書家”等埒,且他們的書法似乎更能展現出對陳垣先生書法的傳承。柴德賡先生作為陳先生的弟子,他的書法在承繼陳門書學的基礎上,轉益多師,博采眾長,逐漸形成自己的書法面貌,堪稱陳門書家中之卓絕者。
在二十世紀書壇中,柴德賡先生堪稱集書家和學者于一身的人物,他的書法傳統功力深厚,且具有史學家的深邃和濃郁的時代特色,故此其書法獨具風神,頗值得深入研究。通過一些傳記資料和劉乃和先生的文章可知,柴德賡先生5歲入私塾,自幼即練習書法,他生于晚清末年(1908),此時科舉制度廢除,館閣體書法退出歷史舞臺,碑派書法逐漸成為書壇的重要風格。柴先生早年在家鄉浙江諸暨讀私塾,習書可能依然受到館閣體的影響。由于目前筆者未曾見柴先生的早年楷書作品,因此較難推斷他習書最初的取法,但估計不出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趙孟四體,從可見最早的柴先生行書作品(1930年《說文筆記》手稿)看,柴先生書法用筆寬博,楷書早年取法顏真卿的可能性較大,基本上奉行帖學傳統。
1929年,柴德賡先生負笈北上,考取北平師范大學史學系,并成為陳先生的重要弟子。此時期,柴先生用毛筆治學著述,留存了一定數量的書札和文稿,這也為了解柴德賡先生早年的書法面貌提供了重要的資料。除1930年《說文筆記》手稿外,1931年柴先生自作《青峰詩存》手稿秉承了前者的風格,書法字體中宮較松,字型較扁,用筆凝重,展現出他早年的書法風貌。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柴德賡先生的書法出現了明顯的變化。據柴念東老師講述,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其祖父習書甚勤,書法除早年受私塾教育外,習書主要受張宗祥、沈尹默、陳垣三位前輩的影響。

柴德賡筆記 1930 年

柴德賡筆記 1930 年
據考證,柴德賡先生與張宗祥先生交往大約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張宗祥為中國近現代著名的書壇泰斗、文史大家,張先生長柴先生二十余歲,為柴先生的前輩,是一位集學者和書家于一身的人物。張宗祥作書主張碑帖結合,其早年書法有“顏底李面”之稱,他最擅長者為行書、草書,并服膺清代碑學理論家包世臣倡導的“氣滿”之法,他認為:“觀書者,都是先觀其氣象,而以筆法為枝節的?!彼€談到“寫字要氣滿。氣滿,乃能積健為雄”,作書氣滿才能酣暢淋漓,氣勢如虹。張宗祥先生與柴德賡先生交往之時正值壯年,書風雄健飄逸,筆者曾見柴先生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身后懸有張先生書法之舊照,而通過柴德賡先生的書法亦可以尋覓其受張氏書法影響之處,尤其是在于氣息的把握,此種氣息始終充盈于柴氏書法之中。1965年,柴先生創作《毛澤東采桑子·重陽》行草書,用筆氣息即與張先生頗為相近,柴先生深諳張氏倡導的包世臣作書“氣滿”之法,但略有不同的是柴先生筆法得沈尹默先生點撥,多取王羲之“內擫”之法,與張先生作書標榜王獻之“外拓”之法略有小異?!皟葦L”所尚者為骨氣,“外拓”重以筋力,張宗祥早年習李邕,李氏宗王獻之較多,故多用“外拓”之法,亦以筋力勝,之后張氏書法融匯北碑、漢隸,書法尤為爽朗雄強。柴先生作書筆者認為是全力標榜“二王”書風中之“大王”,作書多以“內擫”之法,重骨氣,故而他的草書從張宗祥處有所借鑒,但格調在唐而非晉,與沈尹默帖學書法頗為近似。

柴德賡書《癸未三月廿一日游崇效寺觀紅杏青松圖》 1943 年

柴德賡日記 1949年

柴德賡日記 1949年
柴德賡先生與沈尹默先生的交往亦可追溯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沈尹默是中國近現代杰出的帖學大師之一,長柴先生二十余歲,為先生的前輩,他是近現代帖學書壇中的領軍人物之一,具有很高的威望和影響力。在書法上,沈尹默早年標榜帖學,后博涉碑版,進而臨習晉唐名家書法,細心追摹,以汲取帖學中之精華,梳理了“二王”書風之后書法發展的脈絡,開啟了現代行草書法的復興之門。沈氏作書主張“筆筆中鋒”,他認為中鋒乃是書法中的根本大法,并信奉終身。其書法高妙之處在于將唐人筆法中蒼潤自然和碑學中雄強剛勁相結合,融碑骨于帖,達到了一種精熟圓潤,醇厚儒雅的境界。從柴氏書法中亦可尋覓其受沈氏書法影響之處,尤其是柴先生的用筆,起筆收筆均頗為講究,可能于此時期進行過專門的筆法訓練,他以中鋒作書,深得沈先生用筆謹嚴之法。1943年柴先生書《癸未三月廿一日游崇效寺觀紅杏青松圖》即可看出明顯受沈氏書風的影響。1949年《柴德賡日記》手稿中字體可見證柴先生對沈氏書法的借鑒,其中洋溢著森嚴的法度,雖為信手而書,但中宮收緊,筆法精嚴,善用“內擫”之法,體現出柴氏嚴謹認真的態度。1963年柴先生作《寄懷元白兄》書札代表了其成熟期的書法風格,更是顯現出他對沈氏書法的領悟和吸納。1964年,柴先生書《毛澤東詩詞三十七首冊頁》將沈氏書風特點融于筆端,用筆流暢雅馴,堪稱是其書法成熟期的作品。從取法上看,沈、柴二先生均標榜“二王”書風,同時二人善用王羲之“內擫”之法,取法思路相近,但若細致比對可發現柴氏書法比沈氏書法多了一絲圓融和飄逸,不似后者之正襟危坐,這可能源于柴先生作書除受沈氏影響外,還取法張宗祥、陳垣二先生,從此可知柴先生對于書法亦有自己的理解,并非刻意追摹沈氏,而是從形神入手,對沈氏書法理念以己意加以取舍。柴先生深知沈氏書法之長于法度,但過于恪守成法,失去了毛筆書寫的自然趣味,但不得不承認柴氏書法深受沈尹默書法的影響。無怪乎劉乃和先生所說:“只覺得他的字很有書法家沈尹默先生神韻。”

柴德賡日記 局部 1961年

柴德賡日記 局部 1961年
柴德賡先生書法受影響最大者應為陳垣先生,陳先生不僅是中國近代史學界的泰山北斗之一,亦是民國時期著名的書法家,他的弟子成就雖主要體現在史學上,但書法均受到陳先生的影響,柴德賡先生自1929年考入北平師范大學史學系后,即追隨陳垣先生,得其點撥,故而柴先生是陳門書法的重要傳人。陳垣先生早年曾參加科舉,書法受過嚴苛的館閣體訓練,具有堅實的帖學根基,雖后來由于政治和思想的轉變,參與了反清活動,不再致力于科舉,但陳先生早年科舉經歷為他的書法積淀深厚的傳統功力。從事學術研究后,經過常年的筆耕,先生的書法逐漸具有了鮮明的個人特色。他遵從清代學者的傳統書學理念,受清儒影響很深,他喜愛米芾、董其昌一路的帖學書風,秉承著嚴謹求實的態度,體現著民國學人清新雋永的學風和獨有的風范。陳氏書學思想深深地影響著柴德賡先生,柴先生一生追隨陳先生,深得先生學術精髓,書法亦遵從老師的教誨。柴先生對陳氏書法的取法主要體現在精神層面,在近現代學者書家中,陳氏書法雖不以出奇的面貌示人,但繼承了清代帖學書法的精華。故此柴先生對陳氏書法有獨到之理解,其書法風貌表象上雖與陳先生并不近似,但精神貫通,以意傳神。筆者認為柴氏書法是深層次領悟陳氏書學理念,并以史學家涵養滋潤其中,同時善于借鑒諸位先生書法之長,化為己用,故而能別開生面。

柴德賡作《寄懷元白兄》書札 1963 年

柴德賡書《毛澤東詩詞三十七首冊頁》 局部 1964 年

柴德賡書《毛澤東詩詞三十七首冊頁》 局部 1964 年
張宗祥、沈尹默、陳垣、柴德賡四位先生均生于清末,他們是民國時期著名的文人學者,并與舊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此時期其或曾寓居京城身膺要職,或曾執教于此地的著名高校。陳、柴二先生則于民國時期基本上生活在舊京,因此他們深受京城文化圈的影響,書法亦陶染其中。從目前柴德賡先生的日記及來往書札可知,柴先生在舊京曾購置了一些金石學書籍,史學研究之余對金石學亦有一定的涉獵。琉璃廠、隆福寺等地的書肆也是柴先生經常光顧的地方,他與諸多文人學者一樣在此購置了很多的書籍和資料,其中即包括一些碑帖拓本、石印碑帖。柴先生收藏的書畫作品中雖大部分得自友人間的贈予,但亦有少部分藏品為購置,可見先生對書畫亦有一定的興趣。此外,定居京城后,柴德賡先生交游圈也得以進一步擴大。因此可知,自1929年定居于京城后,柴先生耳濡目染受到京城文化圈的影響。
經過常年的筆耕和訓練,柴德賡先生的書法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和特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期其書法風貌已基本確立,五六十年代的書法標志著書風的成熟。1949年《柴德賡日記》手稿展現了其書法從樸拙走向秀勁,此作為小字行書,整體氣息暢達,用筆法度謹嚴,結字中宮收緊,帖學法度井然,一派精湛之色。柴先生1961年所作日記,于法度上更為精熟,但用筆不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之矜持,無需刻意著力,并具有一定的書寫韻律感,書風自然超脫,安閑而自得。1963年,柴先生作《寄懷元白兄》書札,此作帶有明顯的沈氏書法特色,但骨清神健,脫胎于唐法卻能瀟灑流暢,堪稱帖學佳作。前文提及的柴先生1964年8月創作的《毛澤東詩詞三十七首冊頁》,為其書法作品中的巔峰之作,雖為抄錄毛澤東詩詞,但從中足見柴氏傳統書法功力及治學的一絲不茍,對待書法嚴肅認真,從整體看,此件作品代表了民國時期帖學書法的高度,同時彰顯了傳統舊式文人的胸襟和魄力,此作風格融張宗祥、沈尹默、陳垣三家書風之長,亦有自身獨有的面貌,標志著柴氏書法走向成熟。首都博物館藏有一件《勵耘書屋珍藏汪容甫先生臨圣教序》,其中收錄有陳門弟子柴德賡、啟功、周祖謨、劉乃和于1966年所作題跋。其中柴先生題跋為其晚年書法的精品,此題跋渾厚而精審,用筆靈動多姿,從中足見柴先生的治學嚴謹及書法創作態度,柴先生晚年書風在標榜“二王”書法的基礎之上,借鑒清賢帖學及民國帖學的研究成果,用自身的學養滋潤其中,從而形成了“瀟灑流暢”的帖學書風面貌。然天不假年,1970年柴先生去世,未能將其書法進一步發展。

柴德賡《勵耘書屋珍藏汪容甫先生臨圣教序》題跋 1966年
任何歷史人物的研究均不能脫離其所處的時代,柴德賡先生生于清末民初,活躍于民國時期,作為近現代著名的史學家,書法雖被他視同余事,但其書法如同前代史學家司馬光的作品一樣,為史家之筆,既具有前賢的淵深,又能展現出其性情的一面,兼得史家的睿智和嚴謹。故此柴先生的書法能體現出民國時期傳統文人書寫的本真,無絲毫的做作和經營,加之師出名門,故能卓爾不群,因此筆者認為柴德賡先生書法是民國時期文人書法中一種重要風格,值得深入探尋和研究。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