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昔非先生,書法造詣極深,但一直躲在名利場之外,要不是我曾在長春工作,絕不會認識這位低調的書家。雖然他早已榮任吉林省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但是既沒有在京辦過個展,也不曾出版過作品集。最近,他往日的學生劉彥湖君告訴我,周先生的書法作品集即將出版,屆時亦將舉辦進京展覽。為了讓我先睹為快,還特地送來了作品集校樣的復印件,我快讀一過之后,不但驚嘆周先生的藝精于變和變而愈上,而且想起了我們交往過從的片片斷斷。
記得三十年前,我離開長春返回北京的前夜,周先生專程來家送別,我感動之余便以一方在京新購的晉磚硯留別,寄望他勤于筆硯,在書法領域更上層樓。因為在我心目中,周先生既是吉林書法篆刻界的泰斗,也是我因書法淵源結識的朋友。我認識周先生,是在“文革”中期,那時我供職的博物館的文物工作停頓了,整天辦各種先進典型展覽。一些早已知名的書畫家便請來參與展覽制作,著名畫家王慶淮與周先生更是必請的人物,任務主要是寫版面。
寫版面大多用美術字,周先生是長春電影制片廠的字幕專家,美術字淵源于日本的行家里手,各種美術字都寫得非常講究,甚至寫出了風格。王慶淮擅長國畫亦工書法,不擅長美術字,只好用楷書寫版面。我念大學的時候就練字,“文革”中除奉命參與辦展外,也讀讀帖、勾勾碑,看些書法史籍。聽說周先生早已聞名書壇,我受王慶淮先生的啟發,便慫恿他除去大標題外,盡量以書法取代美術字,用隸書寫小標題,以小楷寫說明。我一直覺得書法的藝術性比美術字高得多。
記得,周先生的隸書取法曹全,楷書紹述晉唐,風格虛和秀雅,流美溫潤,可能由于根基在晉唐帖學,寫漢隸也融入了晉人風度。他寫版面,總要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左肘倚枕凝神書寫。我雖然喜歡書法,但看到他如此辛苦,就難免想到韋誕登高書寫的戰栗,對他從藝的誠敬感佩有加。稍多接觸之后,覺得他的為人一如他的書法,嚴謹中透著文雅,有自信而不事張揚,有抱負而不急于求成,偶爾才會在他的眉梢眼角里看到不經意流露出的智慧光芒。
后來,我抽掉到文化局美展辦工作,主事的領導也很喜愛書法篆刻,便責成我操辦書法篆刻展覽。我對當地的書法篆刻情況不甚了了,更不知道有哪些名家,免不了向周先生請教,從此過從較多。他住的房子很簡樸,太太已不在世,家中書籍字帖很多,讀的書很廣,據說他讀書旨在觀其大略,重在理解融會,故而不乏見解。偶爾一同小酌,酒酣耳熱之后,發現在文雅淹博的背后,他還有一顆豪爽真摯的心靈,他實際上并不把自己當寫家,而是有志于學,記得還寫過文物考證方面的文章。

李白《贈孟浩然》 92cm×24cm 紙本 2006 年
也許,由于他早已是地方上成功人士,又不滿足于已有成就,所以遠在三十年前,周先生便以學養藝,讀碑讀帖多,考慮思索多,寫得并不很多。顯然,如何吸收新機,如何突破自我,如何含英咀華,如何穩步前進,都不斷被他思考。可是,在我記憶中,他思考最多的是組織團隊,是靠團隊的以老帶青把吉林省長春市的書法篆刻推動上去。唯其如此,他極為關心青年俊秀的發現、培養與扶植,希望其中的佼佼者成為團隊的帶頭人。現已移居香港的張鴻玉先生,多年從周先生學習書法篆刻,他手中的《漢碑大觀》,就是周先生給他用的。現任中國書協副主席的段成桂先生,剛剛穎脫而出,周先生便禮賢下士,逢人說項,甚至相攜來舍,祝我新婚,也希望我向上級力薦。

愚公移山 31cm×103cm 紙本 2000年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帶學生去吉林博物館考察,已經十多年不見周先生了,便抽時間去看望這位老友。他并沒有出示自己的書法作品,卻拿出了一本長白印社的作品集,向我推薦又一位青年才俊—劉彥湖,如今劉君已馳名書界并在我院任教多年了。前年,劉彥湖君的書法個展在京開幕,周先生已望八高齡,仍然遠道趕來,繼續關心著昔日學生的成長。令人一再感動的是,周先生為年輕翹楚游揚,目的不在私誼,而是為了有為者承傳發展被稱為“中國文化核心”的書法 。

節臨《張玄墓志》 71cm×30cm 紙本 1985 年
如果說,他是一棵枝繁葉茂的藝術之樹,那么,這顆大樹不僅澤被了吉林長春無數的書法青年,而且自己也開出了奇異的新葩。即將面世的周先生書法集,系統顯示了他書法歷程的一變再變,特別是近二三十年來的變而愈上。我與周先生交往的年代,他仍然游心于帖學之內,既寫行書、楷書,也以帖的眼光寫漢碑,融會貫通,自成飄逸虛和的體貌。其后由于我移家北京,對他的書法亦無從了解。他的書風變化恰恰在我離開長春之后,從作品集看,約而言之,其間似乎經歷了三變。
一變于新時期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中期,由主流帖學轉向明末清初的新理異態書風,可能取法于倪元璐、黃道周等人。個人書風去掉了原有的妍美姿媚,增加了倪黃的超逸奇古。二變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后期,又由非主流帖學轉入北碑,尤得益于骨勢洞達的《鄭文公碑》、刀筆峻宕的《張猛龍碑》,還有《平復帖》與漢晉簡牘的自然隨意,清人北碑書家如張裕釗似乎也不無擇取。他的書風也變得開張爽健,用筆如鐵畫銀鉤,結字如龍飛鳳翥,有帖學的秀而更加骨力峻健,有北碑的雄而轉增峭拔。
他的楷法出現了融帖于碑與楷中帶行的特點,天骨開張,疏宕飛揚,奇肆生辣,用筆如刀,古勁奇峭。和同時代人的北碑書風相比,端嚴的飛舞了,莊重的解放了,刀刻的樣式,變成了書寫的意味。《臨鄭文公碑》已涵濡了《張猛龍》的精嚴、《吊比干文》勁健、顏真卿左右相抱的體勢和張裕釗北碑書體內圓外方的逋峭,《寒食詩》和《飲中八仙歌》更為出色地寫出了古意今情,倍加引人注目。他的行草法,也由帖的流美典雅,經過感染張伯駒的拙秀、《平復帖》的枯勁,轉入了蒼秀率意。
三變出現于世紀之交,特別是新世紀以來,他的書風變得蒼率虛靈,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無論寫楷書,還是寫行草,無不恣情縱意,無意為工而奇趣自出,于是奇肆漸趨平淡,神采日形煥發。不知他有沒有感染林散之草書的意境,然而那超越結體點畫的精神性是愈加明顯了。《真水無香》《寧作我》均可窺見一斑,而《含弘光大》堪稱“心手雙忘”的出神入化之作。當然,他的藝術還在前進,還在完善,我們在不久的將來必能看到更多的這類似若無意而一片神行的作品。

三山二水七言聯 75cm×10cm×2 紙本 1992 年
當代的書法極為興盛,然而由于電腦已經代替了毛筆,書法徹底失去了實用性。書家在西方強勢文化的播散下,市場需求的引領下,每每借鑒西方現代繪畫以為他山之助,心浮氣躁者,又往往靜不下心來,為了求新求異,或則在“功夫”與“天然”上,一味追求缺乏訓練的天趣;或者在“理”與“情”上,專門于設計構成上致力,由之初看不無新意,細味則去缺少文化積淀。周昔非先生的書法藝術,之所以“質沿古意而文變今情”,在于多年以來的厚積薄發,在于“不求法脫,亦不為法縛”,“取會風騷之意,本乎天地之心”“神遇而跡化”。可謂水到渠成,人書俱老,這里的“老”字,按《述書賦語例字格》的解釋,乃“無心自達”者也。

冰心玉壺 68cm×68cm 紙本 2006年
僅以此短文,祝賀周昔非先生書法集的出版和個展的開幕,相信他的藝術歷程和藝術境界必能給活躍和浮躁的書壇以深刻有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