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光[組詩]

人鄰

打柴溝①：母親與童年

1

打柴溝

無須打柴

煤是盡可以燒的

母親怕的是挑水

是大風起了

吹得人無法站住

一擔水在肩上

到了路邊

要過到家的這邊

風大的啊，大的啊

母親怎么也走不過去

多少年過去了

某一年我路過打柴溝

風還是那么大

路邊

母親好像還在那兒站著

風

把她的頭發

吹得那么亂

2

母親說

那年，也許是因為好看

也許是因為餓了

你不知道吃了什么野果子

冷汗涔涔

臉色蒼白

嘔吐著

搖搖晃晃

幾乎回不到家

母親說

還有一個孩子

就倒在了野地里

恍惚中

我仿佛看到

四歲的我

在荒野中

搖搖晃晃走著

走著

長著

長著

走著

就一直走到了現在

注：①打柴溝，位于甘肅天祝縣的一個三等小站。

往日

一家人齊了，拉出凳子，擺好筷子，

安靜、小聲地坐下。

桌上簡單，凍豆腐燉白菜，土豆絲，

玉米粥，好些剛出鍋的饅頭。

更叫人高興的是，

這時有人敲門，是遠方的親人，

裹著一身寒氣，剛剛趕到。

母親招呼著，趕快坐下！說——

飯才剛好，看它們還不好意思地熱著。

旅途

旅途荒涼，給我們倆一座寺吧。

不管多小，只要清凈，

哪怕只有一個年邁的僧人，且聾且啞。

沒有寺，有一間小屋，也好，

有火爐，柴火，有一口

可以燒茶的鍋，就好。

假若，連這些也沒有，會有一條小溪吧。

至少，有一眼泉水吧。

一直伴著我倆的神啊，你說，好不好呢？

給陽飏兄

酒宴結束，下樓。

你說：走著回去吧。

我說：好。

老兄弟了，三十多年了，

話早已說盡。

陽兄家的路口到了，

他說：到下一個路口吧——

從那兒我再拐回去。

我知道，從那邊，他要多走一段路。

其實，真的已經沒什么說的，

一路上，也不過再說幾句

淡到不能再淡的話。

自然，也有些臧否人物的話，

只是我倆私下談談。

再過十幾年、二十年，

我們就真正老了，走不動了。

也許很少見面，也難得打個電話。

只是年輕一輩偶爾拜訪，

聽誰傳過話來，說起

誰誰怎么樣了，

誰誰去了哪兒，

誰誰，再也沒響回來。

落花夜

花的城，入夜后

也有七分暗香。

偶爾行經的人，

唇吻一樣的花瓣

無意落在哪個人的頭上，

都不足為怪，都是必然。

而我一心思慮的是

這些花朵，它的妖艷

如何更深地濡染了

這南方的潮濕、燠熱，

奢靡之后的

那看似懶散低伏的情欲，

依舊是毫無厭倦的啊。

閑話

動物植物，但凡任何一樣，

人都會問：能不能吃？

動物，且由它們去吧。

它們是另一個世界，

在荒野，在山林，

至少，是在人世之外。

所謂植物，所謂蔬菜，本是野草。

玉米小麥，亦都是野生野長，

也該在人世之外。

我知道，甚至水，也有疼痛。

玉米、麥粒，蘿卜、白菜，

也有它們無奈的疼痛。

生而為人，無奈，就盡量輕柔一點吧。

摘采、烹食、咀嚼，都要輕柔。

那些嬌嫩的青菜，要更溫柔一些，

要有些無奈，低低地俯下身子。

田野里遇見它們，要停下，看看，

試試能不能找到它們能聽懂的語言，

雖然也并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雨中

夏雨微涼，燃燒的紙錢

比往常多了一些青煙繚繞。

上墳的人，止于禮。

陪伴者的我，畢竟外人，心靜如水。

百年之后，我亦是如許安歇。

我所想的是不要有人來看我，

尤其家人，尤其遠方的女兒，

怕她凄涼，萬一她會凄涼。

有偶爾祭奠陌鄰的人就好。

墳地上的談話，平淡樸素，

墳地上的談話，近乎真理。

他們低聲，說著繁花，也說落葉。

夏夜

夏夜

比石頭一側的黑暗

更暗的是

那個啞者——蝎子

它伺機而動的黑

因無以命名而

令人恐懼

燠熱之夜

因這探究死亡的蝎螯

伺機而動

緩緩深裂

而有了刺入骨髓的冷

想起

想起一把斧子

橋就斷了

我甚至來不及想象

要如何拆去斷橋的殘木

雨后

雨后的園子里陰暗迷蒙，

偶爾幾處，積水如鏡，

叫人猜想陰郁的夜空，

還有多少積郁的寒涼雨水。

夜幕愈深，我焦慮的疾行中，

沉沉雨意愈來愈濃。

而我早已無所謂雨水，

也已經無所謂不雨水了。

奧納斯

奧納斯

一座無飛鳥的山

在印度

——題記

那么高的山

有飛鳥

是奇怪的

有人

更是奇怪

無生命的山頂

風雪呼嘯

只有山神的咒語

只有不見白骨的

死亡的氣息

有人

從很遠的地方匍匐而來

跪在山下祈禱

他在祈禱什么

他又為什么

祈禱之后

流下了幸福的眼淚

偶然覺出

偶然覺出進餐的時候

咀嚼青菜豆腐魚的葉候

我會愧疚感恩一樣

深深閉一下眼睛

這讓我忽然有點感動

芥子一樣的自己

深深地閉一下眼睛

我才更像是人吧

才有神站在我的身后

把塵世的我愛得

終于像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