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茗茗的詩[組詩]

胡茗茗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依舊

會愛你的衰老、形而上的丑

可我，不敢拿出我的

多少人懷揣錦繡，行行走走

只有你，能與我十指相扣

這一扣，多少年少輕狂

多少快意恩仇

在這個多變的年代

有些事，就是無法改變

空癟的外殼被大風揚走

靠著沉甸甸的麥秸垛，愛情

終究是一場反省和低頭

在你之后，我形同走肉

或者，成為女人中的女人

有毒、有癮、有小邪惡與大傷心

我們的女兒，嚼著我們熬出的麥芽糖

旁觀我們走在各自救贖的路上

長大的她，還會相信愛情嗎

多年以后

讓我的墓碑挨著你的

或者，來世

把我思念你的日子

——還給你

臺十一線公路

我以為褪去顏色

就能免于太平洋的沖刷，免于

一粒砂對北回歸線碑的問答

或者，檳榔花的導香也只是玄關

我委身入內，漏盡了青春、愛與力氣

像不斷上漲的海浪

對礁石粉身碎骨地拍打

道路在潮水中滑行

路人被安排在天上，甚至

神佛也隱身于椰樹和燕子的翅膀

隧道溫暖、黏著，聞起來

就像母親。一小時后，我將出生

四十年后，生活

也只是一個說不出口的形容詞

堆在不停推搡的浪尖

我被迫改造成的重口味

大口吞咽所有值得吞咽的苦

偏愛縱身躍下的咸腥

像一截沖進沙灘的漂流木

半身浸泡，半身風干

原諒我，以流淚的方式暗自消散

這半生的死結，一生的硝煙

太平洋對我的告別

——泥沙俱下的美，只有

尊嚴地墮落，與之相配

一封寫給云朵守望者的信

你好，素昧平生的人

匆匆一面卻一直記得的人

回來之后一直醉氧

高！不能再高了

高原上的凍土層覆蓋著

我頭頂的電纜，而山巒上的你

整日在不遮風寒的帳篷里

守望穿越云端的光線與天路

偶爾有狼的嚎叫也是好的

每天，你走十里路到鎮上取水

我問你是否孤獨，你掐滅一地的煙頭

只用費勁的普通話拋出一句——

說話不好，說話會丟東西

是啊，說話會丟東西

我們怎么總是表達太多，忘記守望

你用樸素的話提醒我一個樸素的道理

你送我的氧氣瓶和山上采來的雪蓮

我已把它留給更為需要的人

我需要的東西你在不經意間給與很多

不知道你的名字，只知道

這封信沿著臺燈的電線朝西發送

穿越大半個中國的云端

定會到達你低矮的行軍床

那邊的你，一定正守望靜默的群山

像羊羔回到羊群

像扎西德勒找到晚安

在辦公室

在辦公室，午后

我伏在桌上

微醺、臉紅、呼吸急促

我想念一個親人，呼喚他小哥哥

可他那么遙遠，且越來越遠……

窗外有梧桐，上有野鴿子鳴叫

我多么羨慕它能大聲吐露悲傷

不用像攤開的報紙

每日更新卻沒人翻動它一下

銀杏

這是令秋最后的溫暖

一棵樹，在藍天的映襯下

黃得有點不像話

它幾乎騰空飛去

幾乎催人淚下

幾乎把僅剩的力比多

聚集起來，把葉子開成花

這絕望的美，只朝一個方向

風來，聲聲隱忍

雨來，絲絲入扣

愛過的軀干，空空蕩蕩

熟透的果，既是大補也是毒

秘密的甘苦壓倒巧妙的一生

仿佛天使的手腕釀出魔鬼的酒

為此我幾乎轉身去拿酒杯

假如我也老無所依

請把我剩在這個秋天

即使你近在眼前

我卻對你充滿懷念

春天在

天地終于初晴

遲暮的春光讓人瞇起眼睛

窗外有蜂、有鳥，有飛機轟鳴

多么典型的時節

花開不必深嗅

風來不必豎起衣領

那緩慢滲出的水，亦不必

解釋它的清寒

每一天，每一天都可以用來告別

越推越遠，越遠越松散

春天在

可我的，從來如故

從不納新

正月，聽小提琴曲《春來》

臘月二十三，晚來欲雪

有煙花些許，綻若糖瓜

這樣的小年是暖不過來的被子

不鉆也得鉆。又像破突然掀開

很多東西來不及隱藏

臨近春節，我把日子當做柵欄

試圖一根一根繞著走。可我發現

它最終沒能擋住心慌。比如

爆竹聲聲，儲備空空。比如

雪花飄落，片片各得其所

兄弟，我知道你的南方定在下雨

為此你采取了低姿態，懷想

一個陽光的膝蓋，有著伏上去的沖動

或者，靠在輪椅上守著父母遺像打盹

頭一點一點的，像是承認了命運

反復聽一首研磨般的曲子，喝啤酒

你說，春來了，你就走了

叫我怎么辦呢？這緩慢的燒灼

我的手隔著千山萬水能拉住你嗎

不，不拉，我等你把自己趕走

其實我多想用剩下的歲月往回走

沿途拔出枯枝、稗草

扶正秧苗與文字，一直走回到

母親的卵子里，來得及，兄弟

我犯下的錯和你沒有不同

都是太想得到簡單的幸福

我們始終是魚，卻沒能活在水里

只采取了它游離的姿勢

窮盡半生的時間去尋找

沒有高低差別的對等

風吐我，月光緩慢

春天被稻草人等了回來

一切被上蒼安放得正常而優雅

不是錯誤，是錯得還不夠

不是孤獨，是孤獨得不深

走著走著都只會剩下一個人

那些黃梅時雨、煙火人家

琴聲里一再低下去的頭，撫摸

膝蓋上的陽光，發絲清香

無可救藥的淚水

哦，泛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