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花結蓮蓬，白花結藕[組詩]

霍俊明

高樓上

隔著南方的玻璃窗

我只看到了那些房子的背面

黑乎乎油膩膩

中午陽光刺目

那些窗口卻照舊黑洞洞的

一輛黃色的挖掘機

我聽不到它發出的聲音

雙層窗的隔音效果真好

它的手臂對著那些青菜和甜玉米

履帶此時閃著亮光

仍然沒有聲音

有人跑出來揮舞著手臂大喊

仍聽不到聲音

那張大的嘴

我想到多年前的夏日午夜

一場極其悶熱的雨中

一場大地震即將來臨

更多的人還在沉睡

嘴巴微微張著

保持了吮吸的姿勢

冰雹值得轉朋友圈嗎

“哇，下冰雹了”

這是微信圈里面的人喊的

有圖有真相

在他們眼里

一場冰雹

和一場雨沒有什么區別

在我這里則不同

十八歲的哥哥曾被

一場冰雹砸暈

這么多年我還能看到

母親隔著玻璃窗

干著急的樣子

這么多年

我也隔著窗戶看那些冰雹

對那些大呼小叫的人

我心生怨憤

對這一點我并不想隱瞞

紅花結蓮蓬，白花結藕

北方一場暴雨

我在回程的火車上

母親打來電話

她好久沒主動打電話給我了

她問我在哪兒

我說在火車上

她聲調突然高了許多

像年輕時候

她在傍晚扯著燃燒的嗓子

喊我回家

她讓我少出差

顯然她剛看到了新聞

西南地震，南方臺風

是的

此刻我正在暴雨中

她突然說

你堂哥沒了

老板給他一百塊錢去清理煙囪

雨很大，掉下來了

這時已是黃昏

此時我沒有感受到

車窗外面的雨是熱的還是冷的

夾竹桃下的人

粉的和白的夾竹桃

它們看上去竟然很高大

那些瘦弱的人

在樹下兜售應季的水果

他們此刻在正午的陰影里

再背后是一個山坡

唯一的路通向那些更深暗的褶皺里

他們應該是從那里趕過來的

他們還將再次返回

沒有人看到他們曾經和必將趕路的樣子

他們在夾竹桃下的陰涼中

花期正好

那些陰涼

還將持續好長一段時間

黃銅的少女雕像

這是一個黃銅的雕像

身材細長

長長的裙子被風拉長

右手托著左時

左手托著右腮

她面目不清

我只是看到了

那些落在乳房衣褶里的灰塵

我輕輕抹掉了它們

好像

她也應該得到

類似于親人般的愛撫

去河北的中途

風吹過時

那些深綠色的玉米就瞬間

壓低

并有了亮光

一個女人在車廂里

不停地打電話

我只記住了一句——

“這趟車六十三塊五

要是買四十塊錢那趟車

就更好了”

我現在有些后悔

如果我的行李和別人的擠一擠

她剛才就不用費力把自己的大包

放到過道對面的行李架上了

我再次看到了

她深綠色的行李

它看上去

更重了

鶴城隧道

我和身邊的司機有著共同的愛好

他比我年輕多了

那些歌從80年代傳來

一輛客車閃過

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地名

一個友人在那里剛剛亡故

地名

像是他留下的一件

舊衣服

再過不了多久

那個地名也將死去

司機換了音樂

那是我沒有聽過的歌

唱的什么我也聽不清楚

鶴城隧道到來前

我看到一只灰鳥

它的翎羽一閃就過去了

沒有風

一切卻都在消散

壞小子

手機摔了好幾次

屏幕有幾道裂痕

手機殼右上角

有個致命的裂口

微微外翹

想起好久沒有擦過屏幕了

反光中

我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臉

有點陌生

肌肉越來越松弛

兩眼越來越無光

突然

我對著他做了個鬼臉

那個壞小子

那個不愛說話

卻愛制造惡作劇的壞小子

還藏在某個地方

不經意地回頭

吐吐他的小舌頭

給一個逝去的人發微信

我偶然想起了你

剛好趕上了秋天，居然還是

中陽節

我必須說這確實是巧合

我打開你的微信

一路點開瀏覽下去

有時候你幾天不說話

有時一天發七八條

留在界面最上方的

是你最后發送的

有一段十個月的空白期

不長不短

沒人知道

那時你躺在南方的一座醫院里

我剛剛給你發送了一條信息

這個世界上

除了你誰都不會看見它

好好保存

萬一你能回復

那將是一個特別大的意外

已經很多年了

我在北京的郊區

這是山腳下

隔墻是富人區

山上是僧人

八月的室內越來越潮濕

越來越重的霉味是在盛夏

已經很多年了

你還是一個少年

在鄉下院子抱著紅色的磁卡錄音機

那些聲音

一次次回來了

蜂巢的空洞

被這些風聲填滿

又一次次空下來了

正如你

抬頭看看窗外

一切都不是一秒鐘之前的樣子

失眠的人

這個夜晚

失眠

就是為了坐在寺廟前

山門緊閉

那些山峰更為沉暗

酒后的眩暈中

它們卻離你越來越遠

你一次次止步不前

雷聲和閃電剛好來臨

在極其短暫的照徹中

你突然知曉

人們一次次處于更深的黑暗中

憎人的早課聲還沒傳來

即將死去的是那些喧噪的苦蟬

你再次醒來

仿佛一切都未發生

嘴唇

攔截成功后

他對著球門的立柱

親了一口

這勝過了世界上

很多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