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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畫在“地方”的五四運動*

2019-01-26 20:46:18駿
中共黨史研究 2019年11期

瞿 駿

五四運動與各省之間如何交錯互動是源遠流長的五四運動史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這從諸如《五四運動在上海》《五四運動在江蘇》《五四運動在江西》《五四運動在山東》等大量或厚或薄的資料集的編纂和出版中就可見一斑。但這些資料集的書名和編纂模式也反映出此類研究的一個慣常思路是“五四運動在××”,即無論是作為思想文化運動還是作為反日愛國運動的五四運動,都是一個從北京中心特別是從一校(北京大學)、一刊(《新青年》)延展出去進而擴散到各個地方的運動,在各省開展的五四運動由此就經常成為北京中心的延伸版、影響版和縮微版(1)關于此,《星期評論》有段表述頗為典型:“這回我國的學潮,自從北京學生‘五四’運動,陡起波瀾,不久就從北洋卷到南洋,又從長江流域轉到浙江流域。”參見《浙江學潮的一瞥》,《星期評論》第1號,1919年6月8日。當然,北京“中心”內部也具有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復雜性和分歧性,如北京大學與北高師之間的微妙關系、國立八校之間的關系、國立八校與其他類型學校之間的關系等。此點蒙北京大學姜濤教授提示。。

這樣的研究思路當然可以厘清一些歷史,討論一些問題,但也造成相當多研究的不見之處和討論暗面,特別表現在以往學界在討論新文化時,更重留存于書籍、報刊里的“抽象方面”的思想,而稍忽視圍繞在書籍、報刊前后左右的“具體方面”和一段又一段隨時潮起伏輾轉的“實際人生”。而五四運動的歷史除了“抽象方面”的思想,不乏林林總總的“具體方面”(2)關于“具體方面”研究的落實,可參見袁一丹:《“書房一角”:周作人閱讀史初探》,《現代中文學刊》2018年第6期。,更影響了大量的“實際人生”。這些關乎“具體方面”和“實際人生”的史事“毀棄更易,追究無從”,卻夾雜著時代洪流底下千萬人的欣喜、無奈和悲傷(3)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 北京三聯書店,2005年,第135頁。錢穆談的是史事不存后相對悲觀的一面,而在羅志田看來,“某事有無史料保存,只影響我們的歷史知識,卻無關于歷史本身。一件事的史料消亡,或不被記憶、認知,既不意味著史無其事,也不能說該事件‘對于我們當前的生活與思想就無影響’”。參見羅志田:《中國的近代:大國的歷史轉身》,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199頁。。正因如此,學界需要對它們予以更多關注和考量。限于篇幅,本文將從三個問題入手,初步展示勾畫在“地方”的五四運動有哪些新的可能性。

一、新文化如何“到手”

五四運動與地方的聯結很大程度上表現在新文化的傳播和接受上,但目前學界對傳播和接受的一個重要機制即新文化究竟如何讓地方上的讀書人獲得(“到手”)仍然不太清楚(4)本文的關注點在地方讀書人,若推廣言之,中心地域讀書人的新文化“到手”亦值得關注,且也不是那么容易。溥儀見胡適時即說:“有許多新書找不著。”參見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3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601頁。另外,究竟何為“中心”、何為“地方”,可能還需要在具體個案中仔細辨析,此點由北京大學王風教授提示。。若能從新文化“到手”的角度多加審視,則在地的五四運動能看得更清晰、更豐富一些,下面先舉幾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是關于江蘇蘇州甪直小鎮的五四運動。甪直小鎮雖不起眼,但在五四時期設立了《新潮》雜志的“代賣處”。有研究者據此稱:“‘五四運動’的影響極其深遠,已從城市擴大到偏僻的水鄉古鎮。”(5)商金林:《葉圣陶在甪直的教育改革——紀念葉圣陶到甪直執教100周年》,《教育史研究》2017年第2輯,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96頁。這話大致是不錯的,但值得進一步分析。如果考察《新潮》各個代賣處的實際位置就會發現,在大城市、省城、縣城、鎮這幾個層次中,屬于鎮的就只有甪直這一處,蘇州地區的其他《新潮》代賣處如振新書社、國民圖書館、文怡書局等都設在蘇州城內(6)《新潮的代賣處》,《新潮》第2卷第2號,1919年12月1日。。因此在甪直小鎮一地能有“代賣處”,并不是因為《新潮》雜志真的已經能通過振新書社那樣溝通蘇、滬、京的市場銷售網絡而傳遞至甪直。事實上,北京大學的《新潮》能讓小鎮的讀書人“到手”和一個具體人物密切相關,他就是葉紹鈞(即葉圣陶)。

葉紹鈞與顧頡剛是從幼年就開始交誼的摯友,通過顧頡剛的介紹,他向《新潮》投稿,并在1918年底加入新潮社:

前天京校同學徐君彥之來信:說《新潮》雜志社已經正式成立了。寄來《日刊》一份,內有該社的詳章,囑寄于葉(紹鈞)、王(伯祥)二先生,甚是要約你們做社員。我想千里之外,有個同聲相應的機關,也很是樂事。惟依章須投稿三次;請你們再投二次,由孟真同我作介紹,正式函約入社。(7)《顧頡剛致葉圣陶》(1918年12月11日),《顧頡剛書信集》第1卷,中華書局,2011年,第45頁。

而從1917年3月開始,葉紹鈞任教于甪直鎮上的吳縣第五高等小學。正是通過在甪直的葉紹鈞、時常在蘇州的顧頡剛與在北京的新潮社同人的連接,《新潮》雜志才有了在小鎮傳播、讓當地讀書人“到手”的可能性。但和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申報》等在各地已成熟的市場銷售網絡相比,這種由私人關系維持的“點對點”傳播方式并不具有持久性,因為他們的資本不夠充足,不能“在各地自立分號”(8)《顧頡剛致沈兼士》(1924年1月14日),《顧頡剛書信集》第1卷,第519頁。,一旦葉紹鈞離開甪直,《新潮》可能在那里就再無蹤跡了。

第二個例子是關于錢穆與梁啟超。1925年12月梁啟超的《要籍解題及其讀法》在《清華周刊》叢書系列中出版,同月商務印書館《國學小叢書》出版錢穆的《論語要略》。細讀兩書會發現,錢書有不少對著梁書講的地方,有不少順著梁書講的地方,還有不少參考梁書的地方(9)參見曹震:《錢穆對梁啟超群書概要的抄襲與發明》,《書屋》2006年第12期。當然,該文所謂“抄襲”之說并不能成立,有待另文展開。。但兩書又同時出版,這是何故呢?緣由是梁書正式出版前早已有以《群書概要》為題目的講義本和講義材料的經年傳播,連邊遠省份如云南也通過省教育會的刊物有所流傳(10)《梁任公群書概要講義之一部》,《昆明教育月刊》第6卷第9—10號合刊,1924年12月。。因此,從新文化“到手”的角度,對一個讀者來說,出版本、講義本和講義材料是在同等位置上的,研究者若不去仔細追索那些講義本、講義材料而僅以出版本為研究對象,不少問題就難以解釋清楚。

第三個例子與著名學者金克木的回憶有關。金克木生于1912年,1919年不過七歲,1925年才13歲。但他自認是一個“五四青年”,這種認同的形成和1927年金克木的一段下鄉經歷相聯系。據金克木說,1927年,北伐軍打到長江流域,家里把他送下鄉到親戚家暫住,躲避兵災。在鄉下,他遇到一個從縣城教會中學回來的學生,名叫“警鐘”。正是在“警鐘”家里,他讀到了《新青年》第一卷至第五卷的合訂本,是“警鐘”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據金克木說:“我(當時)已經讀過各種各樣的書不少,可是串不起來。這五卷書正好是一步一步從提出問題到討論問題,展示出新文化運動的初期過程。看完了,陸續和警鐘辯論完了,我變了,出城時和回城時成為兩個人。”(11)金克木:《游學生涯》,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第88—90頁。

綜合這三個例子不難看出,地方讀書人對新文化的“到手”并非如以往想象得那么“順理成章”,它來自個人的獨特機緣如顧頡剛與葉紹鈞的特殊關系,經常有出乎意料的途徑如講義本和出版本的同時傳播乃至講義本的提前傳播,更有超乎想象的時間落差和訊息完整度的落差。金克木的經歷說明,一些讀書人到1927年才有了完整“到手”前五卷《新青年》的可能性,能把這一個“從提出問題到討論問題”的過程看得相對通透。而前數年不少地方讀書人甚至大都市里的讀書人只能零敲碎打,斷斷續續地閱讀《新青年》和其他日后耳熟能詳的報刊。1919年1月《國民公報》的記者就對傅斯年說:“本年的《新青年》,坊間已殘缺不全。”(12)知非:《答傅斯年先生》,《國民公報》1919年1月7日。

況且,報刊隨著時間的推移從零散到完整只是一種情況,另一種情況則是報刊隨著時間推移的漸漸零散直到“消失”。1922年,顧頡剛對胡適說《五十年來的中國文學》應補進“(辛亥)革命時的文學”,不過增補的困難在于,盡管辛亥革命時《民呼》報和《民吁》報刊登此類悲壯慷慨的詩歌最多,“可惜現在沒法找了”(13)《顧頡剛致胡適》(1922年3月23日),《顧頡剛書信集》第1卷,第380頁。。如果說《民呼》《民吁》還是隔了十年左右才消失,那么五四時期的著名刊物之一——《星期評論》的“消失”就更快。《星期評論》在其出版期間深受歡迎,銷量在江浙地區經常排在《新青年》之前。因此在1920年6月停刊后,很多人希望它再版,不過終究未能實現。到1922年,邵力子會特別強調松江景賢女校有“一全份”《星期評論》,大概正因為其未能再版,存世不多。而景賢女校能有“一全份”《星期評論》,實因學校主持者侯紹裘、朱季恂等與國民黨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故而很早就注意搜集和保存國民黨的史料有關。(14)競西、力子:《對于星期評論的希望》,《民國日報·覺悟副刊》1920年9月3日;競西、玄廬:《關于重印星期評論的答復》,《民國日報·覺悟副刊》1920年9月20日;競西、G.D.:《希望星期評論再版》,《民國日報·覺悟副刊》1921年8月11日 ;《松江景賢女學底精神》(邵力子致張宗英),《民國日報·婦女評論》1922年8月23日。即使如此,到1928年國民黨執政后,仍有不少人在報上發廣告要征集全套《星期評論》(15)《征求星期評論》,《申報》1928年10月13日。。

以上說明“后見之明”經常也代表著“后見之盲”(16)關于“后見之盲”一說,蒙王奇生教授提示。。從閱讀方式上說,研究者在寬敞明亮的閱覽室里一期接續一期翻閱《新青年》影印本與金克木的閱讀方式較為接近,與真正在“五四”前后那幾年讀《新青年》之人的方式已相差不少。若是更進步一點,利用電腦、平板、手機搜索《新青年》數據庫,則離金克木的方式就很遠了。

從“知道”與“不知道”的狀態說,人們經常以為魯迅的《阿Q正傳》是很多人都讀過的,阿Q代表何種人物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其實不少地方讀書人并未讀過,讀過也并不知道,需要詳加詢問、仔細回復和細密解釋。從時代氛圍的認知說,研究者經常利用檢索系統,以為數據庫提供了無窮的史料,而忘卻了其實這也讓他們越來越依賴于檢索系統,題目范圍又因所謂“學術規范”的要求而越縮越小,少有放眼完整讀書之時,以致“過渡一代”經常對于已消失在圖書大庫和“讀秀”網海中的“五四”書報刊缺乏敏銳感覺,而更年輕一輩或至完全沒有感覺。

因此,重尋“五四”讀書人即時的閱讀方式、“不知道”的狀態和浸染于時代氛圍中的認知感受大概正是日后研究的突破口,具體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重視地方讀書人新文化“到手”的條件。這些條件除了前文已述的個人機緣、獲得途徑以及各種時間和訊息完整度的落差外,還包括經濟能力、交通狀況、商業布局、學風偏好、生活習慣、閱讀速度、溝通方式等,其中尤其要意識到重視“條件”經常不是去看到他們“到手”新文化的“便利”,而是發現他們“到手”新文化的“限制”。如舒新城就提到“五四”前后賣書,“上海定價一元的,長沙要賣四五元,而外國書尤貴”,這種因地加價的情況迄今未得到更多關注。目前研究也多愛談地方讀書人謀生與向報刊投稿之關系,舒新城的回憶則提示:“投稿到上海可以換光洋,所以看作最便利。事實上未免看得太簡單。”(17)《舒新城自述》,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19、121頁。胡適則記述在1922年第八屆全國教育會聯合會會議上,教育部特派員向與會代表代讀總長湯爾和的致辭,但因文稿事先未曾印刷,又是用文言寫就的,致辭者是江蘇口音,遂導致代表“都聽不懂”(18)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3冊,第869—870頁。。試想如果連全國性會議的致辭都會有這樣的狀況,遑論地方上那些基于不同口音、缺少合適擴音設備、包納著對在地讀書人來說極度“深奧”名詞和概念的致辭、報告與演講(19)1924年6月3日,周作人在山東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演講。李長之跑去聽,覺得“話實在難懂,我知識又不夠”。參見李長之:《社會與時代》,《李長之文集》第8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90頁。。

除了書價高、投稿難、口音難懂等具體問題外,連對五四運動歷史的掌握,地方讀書人也一樣會遭遇無從了解的困境。1923年,有人曾寫信到《學生雜志》說:“我從前每到書坊,要買一種關于‘五·四運動’的詳細情形的書,卻都沒有買到;現在恰巧有一篇朱文叔先生做的《五·四運動史》,我真僥幸極了!但不知道這書的發售處是什么地方和什么書局,以及定價若干?請先生把這書詳細地介紹出來,我真感激得很呢!”(20)《楊賢江全集》第4卷,河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60頁。其實朱文叔的《五·四運動史》是一篇文章而不是一本著作,這位地方讀書人的提問大部分屬于“無的放矢”,但這正說明他們在地方上必須穿透重重迷霧,才能獲得零星半點的可憐訊息,很多時候還是不準確的,何況穿透迷霧本身就已困難重重。因此錢穆在《劉向歆父子年譜》中基于劉歆作偽之“限制”的一些提問至今極具啟發性:“(劉)向未死之前,歆已遍偽諸經,向何弗知?不可通一也。向死未二年,歆領校五經未數月,即能遍偽諸經,不可通二也……且歆遍偽諸經,將一手偽之乎?將借群手偽之乎?一手偽之,古者竹簡繁重,殺青非易,不能不假手于人也。群手偽之,何忠于偽者之多,絕不一泄其詐耶?”(21)錢穆:《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2頁。

第二,雖然地方讀書人“到手”新文化有很多限制,但不必將他們的“到手”過程看作一個簡單的獲取過程,而應看作一個努力“再創造”的過程。作史者觀察地方讀書人時,當努力破除五四時期巨型知識分子著眼于“提高”而看低地方讀書人之“努力”的成見,來平心靜氣地觀察他們對于新文化的模仿、攀附、重組和改寫。顧頡剛就觀察到,有蘇州師范學校教員“曾君”把報紙剪開,分類粘貼上冊,已有數百冊之多;又把雜志分類編目,亦極可觀(22)《顧頡剛致胡適》(1921年7月26日),《顧頡剛書信集》第1卷,第367頁。。這是地方讀書人從清末開始就已有的讀報刊后“再創造”的習慣。在湖南,毛澤東曾想從譯本及時賢所作的報章雜志中“刺取精華”,“使他們各構成一個明了的概念”,并編成一本書(23)《毛澤東給周世釗》(1920年3月14日),《新民學會資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64頁。。在山東,年幼的李長之亦會把葉紹鈞發表在《兒童世界》上的童話“分別撕裂下來,另訂為一冊”,再用其中一篇《玫瑰和金魚》作為自編新本的題目(24)李長之:《社會與時代》,《李長之文集》第8卷,第388頁。。這種私人自編“葉紹鈞童話選本”的出現要早于1923年葉紹鈞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名作《稻草人》的童話結集,它或許正代表著一種不再定于《稻草人》一尊的“五四”兒童新文化的“再創造”。

進而言之,這種“再創造”的意義在于它不僅令“五四”具有了高低錯落的多個聲部,或許也同宋代文人對于唐代的“回望”一樣(25)夏麗麗采訪:《田安談選本文化與唐宋文學研究》,《上海書評》2019年2月17日。,亦能催生和重構對于“近代中國”“明清時代”乃至“中國傳統”的新理解(26)參見楊國強:《論新文化運動中的個人主義(上)》,《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8期;王德威:《沒有五四,何來晚清?》,《南方文壇》2019年第1期。。比如在疑古、疑經的風氣下,胡適購讀了清代云南讀書人方玉潤撰的《詩經原始》,進而希望向從云南到北京來讀書的楊鴻烈了解此人著述,才知道方氏著述甚多,只是“大多數都散失,殘缺不全”。而楊鴻烈也被這一“重新發現”驅動,遍訪在京的云南鄉賢,研讀方氏著作,寫了一篇《一件關于表彰本省文化可以報告于我們讀者的話》在報紙上發表。在楊鴻烈眼中,方玉潤“碌碌一生,只有遺下的幾本殘書”,不料他竟引起了胡適的注意。楊鴻烈期盼胡適能為方玉潤“重新估價”,因為方玉潤的“被發現”在其看來是云南人的“榮光”,“不惟方先生和他的后人感激先生,就是我們云南全省的人,也是感激先生的!”(27)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3冊,第910—912頁;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4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187頁。

方玉潤、胡適與楊鴻烈的故事或許正說明在五四運動促生的“回望”之下,云南的“清代學術”正在被大幅度改寫,同時預示著這并不會一帆風順,而是一輪又一輪關于地方學術的激烈書寫競爭的開始。要再現這一個個“重新召喚”疊加“眾聲喧嘩”的過程,就需要探索地方讀書人的“主體性”。

二、探索地方讀書人的“主體性”

當我們用“北京中心”和“啟蒙擴展”的眼光審視五四運動的時候,地方讀書人的“主體性”是不容易凸顯的。若借用一個詞“開眼看世界”的話,《新青年》和北大師生在以往的一些研究路徑里扮演的是一個近乎上帝的角色,他們啟蒙了地方讀書人,使得地方讀書人開眼看了世界,了解了新潮并獲得了新知,甚至在他們的引領下變成了“新人”。這樣一個“引領—啟蒙”的解釋模式模糊了地方讀書人的樣貌并忽略了他們的諸多“能動”之處,導致不少問題實需進一步討論。

第一,無數地方讀書人在五四時期早已開眼看了世界,只不過對于不同地方的讀書人來說,不同地方除了意味著同一時間刻度下的不同空間,也同樣意味著同一時間刻度下并不相同的“時間”。在1919年前后,他們有的仍停留在清末民初的“世界”,以廣東、福建、江浙地區為多;有的仍在同光乃至道咸的“世界”,以中國廣袤的內陸世界為多;大多邊疆地區若有讀書人的話則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1921年胡適就把中國分作了四條線即四個空間與“時間”都不相同的“世界”:“第一線為南方與西南三省,第二線為長江流域,第三線為東三省與北五省,第四線為邊疆——蒙古到西藏。”在胡適看來,“這四線代表四種文化程度,又可代表四種歷史的區分。第一線與第四線的文化程度相去至少有一千年”。(28)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3冊,第40頁。

進一步說,當時很多讀書人其所“身處”與其內心之所認同也不完全一致。不管處于何種“時間”,在激進新青年的認同中大概基本少有清末民初、同光或道咸時代之分,他們看中國基本只是一個傅斯年所言的“二千年前之初民宗法社會”而已(29)傅斯年:《新潮發刊旨趣書》,《新潮》第1卷第1號,1919年1月1日。。而對不少地方上的一般讀書人來說,五四運動不過是一場持續數天乃至數月的“熱鬧”和“風波”而已。他們或心中漠然,或好奇打探,進而以此為談資和消遣,而思想與行事則基本上還是依照延續了數百年的規矩和準則。

1919年5月,顧頡剛就“五四”之事在蘇州與幾個讀書人討論,就深感失望。在顧頡剛看來,其中一個是“笑而不答,或者別有會心”;一個劈頭就說“現在北京大學正在出風頭啊”;另一個則純從勢力和法律上著想,認為“段派與交通系聯合處分學生,學生必然無幸;如在法庭起訴,聽說曹宅守門警察曾開數槍,有此一事,或未必學生全敗”(30)《顧頡剛致葉圣陶》(1919年5月9日),《顧頡剛書信集》第1卷,第62頁。。到1920年,夏衍從浙江公立甲種工業學校畢業,當時他已深入參與了在杭州的五四運動,自認是個“小頭目”,回家卻發現正廳當中貼著一張黃榜,上寫“捷報:沈府少爺乃熙,民國九年庚申八月高中第一名畢業……”,還有人煞有其事地對夏衍的母親說,中學畢業等于考中秀才,“甲工”比一般中學高,因此此次“高中”可能相當于秀才和舉人之間(31)夏衍:《懶尋舊夢錄》,北京三聯書店,1985年,第51頁。。

由此在探索五四時期地方讀書人的“主體性”時,研究者當跳出以往“一刀切”的認知,轉而注重他們各自“前史”的豐富性,因為地方讀書人有的是作為清末的老新黨與“五四”互動(32)因此會出現老新黨把“唯心”“唯物”錯誤記錄成“維新”“維舊”的情況。參見袁玉冰:《江西的出版界》,《新江西》第1卷第3號,1923年1月15日。,有的是作為民初的新人物與“五四”相碰撞,有的作為道咸、同光遺老壓根兒就和“五四”毫無關聯,有的則作為道咸、同光遺少直接跳入了“五四”的洪流之中,可謂不一而足。(33)參見許紀霖:《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舊派中的新派”》,《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瞿駿:《老新黨與新文化:五四大風籠罩下的地方讀書人》,《南京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徐佳貴:《“五四”與“新文化”如何地方化——以民初溫州地方知識人及刊物為視角》,《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6期;徐佳貴:《湖畔風云:經亨頤與浙江五四新文化運動》,《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2、3期。

第二,當然有一部分地方讀書人是以“五四人物”的身份和認同進入了五四運動,但僅從這一橫剖面來說,其“主體性”問題也不簡單,因為五四運動對地方讀書人而言是多個的、羼雜的、曖昧的和分裂的。

從五四運動是“多個的”來說,在當時讀書人的認同中,“西方”早已不是一個渾然一體的“泰西”。“公理”接近不存,“公例”已然破碎,“泰西”分裂為一個個具體的國家——英、法、美、俄、德、日。在這一個個具體的國家中,各個群類的讀書人又有各自信奉的思想流派。在各自信奉的思想流派中,每個讀書人更有各自倚重的西人如杜威、羅素、皮耳生、詹姆士、倭鏗、柏格森、歐立克、杜里舒、克魯泡特金、巴枯寧、考茨基、馬克思、列寧、馬修·阿諾德、白璧德、孟祿、克伯屈、易卜生、托爾斯泰、莫泊桑等等。據周予同形容,當時對這些西人學說的介紹是“東鱗西爪地亂拉”,毫無系統!(34)周予同:《過去了的“五四”》,《中學生》第5號,1930年5月。況且,更早前的馳名西人如斯賓塞爾、赫胥黎、達爾文等一直未失去影響。因此無論是“東西之爭”“中西之別”還是“西與西戰”都不意味著兩軍對壘或三足鼎立,而代表著一團亂麻般的多方“混戰”。地方讀書人既被高層級讀書人混戰的陀螺牽引不止,卻也是推動混戰繼續和擴大的重要動力。

從五四運動是“羼雜的”來說,恰如李長之曾言:“五四這時代,是像狂風暴雨一般,其中飛沙走石,不知夾了多少奇花異草的種子,誰也料不到這些里頭什么要萌發,以及萌發在那兒的!”(35)李長之:《社會與時代》,《李長之文集》第8卷,第382頁。羅志田也特別提醒說:“(五四運動)本不是一場謀定而后動的運動,故既有超出預想的成分,也有根本未曾想到的成分,后者遠大于前者。”(36)羅志田:《中國的近代:大國的歷史轉身》,第187頁。因此什么是新文化?何為新文化運動?在這數年的歷史進程中“含義頗為廣泛,解釋亦不一致”實屬正常(37)《舒新城自述》,第135頁。,連“五四”巨擘如李大釗、陳獨秀、蔡元培自己都不一定講得清楚,很多時候是各自表述、模糊表述與前后矛盾的表述。其中陳獨秀的《新文化運動是什么》大概就是一篇具有代表性的前后不一又前后交疊的羼雜文本(38)陳獨秀:《新文化運動是什么》,《新青年》第7卷第5號,1920年4月1日。。如果巨擘之間都有相當分歧,那就更不用說地方讀書人對“新文化”多重和多樣的理解了。《五四時期期刊介紹》就認為,向甘肅介紹“新文化”的《新隴》雜志是“仿佛迷離、眼花繚亂、不分東西”(39)《五四時期期刊介紹》第3集上冊,北京三聯書店,1959年,第178頁。。任鴻雋則說四川學界是“學生以鬧風潮反對教員校長為新文化,一般舊式的先生們,也就拿他們這種行為來代表新文化”(40)《任鴻雋致胡適》(1922年9月18日),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3冊,第836頁。。楊蔭杭則認為:“新文化何物?或答曰一為白話,一為男女同學。”(41)老圃(楊蔭杭):《新文化兩種》,《申報》1923年9月4日。以上的多重理解源于交匯羼雜本是歷史過程中的常態,何況其中還經常包含有作者文字之本義、引申義與讀者闡釋義的天然差別。

從五四運動是“曖昧的”來說,身無“落腳處”、心無“安頓處”大概是五四時代讀書人的普遍感受,他們的身心所及經常是一片曖昧與混沌,其中尤以地方讀書人所感知的“國家”為甚。

1929年,胡適曾寫過一篇名文——《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其中指出:“在徐世昌做總統,傅岳芬做教育總長的時代,他們居然敢下令廢止文言的小學教科書,改用國語課本。”(42)胡適:《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1929年11月29日),《新月》第2卷第6—7號合刊,1929年9月10日。胡適此話意在以北京政府的尚且“開通”來對比國民政府的如此“反動”,但“居然”一詞實際返照出國民政府統一之前,在北洋時代地方讀書人感知的“國家”是更為多重的。它可以是教育部,可以是省議會,可以是地方軍閥,可以是省教育廳,可以是省教育會,也可以是縣政府、縣教育會,甚至是本校校長、當地名流(43)彭湃即指出:“什么督軍府、省長署、司令部,哪樣不是壓迫人民、魚肉人民、掠奪人民的!”參見《五四時期期刊介紹》第3集上冊,第2頁。。

這林林總總的“國家”代表一方面讓地方讀書人莫衷一是、心中迷茫,因為它們彼此之間的政策、言論、表現經常有不一致處乃至完全相反,有時是“上面方說自由研究,下面即定為邪說”(44)《顧頡剛致葉圣陶》(1919年4月14日),《顧頡剛書信集》第1卷,第56頁。;有時是官廳雖不把新文化直接視作“邪說”,但對其置若罔聞或加以排斥。有潮安讀書人就抱怨從縣立師范學校畢業后,“竟因不懂文言文鬧出許多笑話!”他做國民學校校長,作了一篇白話的存案文章,就被縣長大大申斥。他還有一個兄弟,亦因不懂文言文,失掉了一個很好的機會。(45)《答潮安黃新民君》,《楊賢江全集》第4卷,第759頁。有時則是地方名流一片叫好,而政府機構則滿紙批評。但另一方面,正因誰代表“國家”是曖昧的,遂讓地方讀書人有了不少騰挪施展、借力使力的空間,表現出五四時期思想言論上處處批判“國家”而實際運用中處處與“國家”為伍的奇景。

簡單來說,這些空間一是表現在“國家”有時能成為地方讀書人傳播新文化的秉持與護符。在五四時期,無論是中心地帶的新舊之爭還是地方上的新舊之爭,新派經常不能依靠“愈來愈新”來壓倒“舊”,反而是“新”要與各種“國家”代表和“國家”象征相結合方能與“舊”來抗衡。1920年《白話文做法》一書的作者即強調指出:“從去年(1919年)文化運動以后,白話文的成效大著;社會上大多數人,都要留意去研究;教育當局,也要采做學校的教材,這是文化運動的效果。”(46)《著者序》(1920年3月11日),呂云彪等:《白話文做法》,新文化書社,1920年,第1頁。故而此書到“訂正九版”時,廣告要特別強調是“教育部審定的”(47)王世棟:《新文學評論》,新文化書社,1920年,“廣告附頁”。。

正因如此,在地方上那些看上去與“國家”相聯系的人物來傳播新文化經常會有不錯的效果。在四川新繁,當縣勸學所所長召開教學觀摩會時出了白話文題目,原先反對白話的高等小學教師“便沉默下來一聲也不響了”,原來喜歡白話的學生則“越發大膽做起白話文來”(48)《艾蕪全集》第11卷,四川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104頁。。在山東濟南,省立第一師范附小校長王世棟(祝晨)貼出白話文布告時,就令學生們“大嘩”!為何“大嘩”呢?據當時在附小就讀的學生回憶:一面是他們非常震動,因為這布告竟不說“明日”而說“明天”,“旁邊還有像麻將牌里的幺餅似的一串東西”;另一面是他們第一次被驚醒了,“白話文原來也可以有登大雅之堂的資格”。(49)李長之:《社會與時代》,《李長之文集》第8卷,第372—373頁。關于山東地方五四運動的拓展研究可參見季劍青:《地方精英、學生與新文化的再生產——以“五四”前后的山東為例》,《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09年第2期。

五四時期濟南的著名新人物王世棟就這樣以白話文布告“驚醒”了學生,他進一步就是要減少他們內心種種難以接受的“震動”。而要減少人心之“震動”,王世棟的辦法是讓學生們認識到新文化不僅“新”而且“合法”,它和一條條國家“部令”有關。所以與其他白話文選本不同,他編的《文化新介紹》(后改名為《新文學評論》出版)除選入大量《新青年》《新潮》等報刊名文外,還將《教育部通令采用新式標點符號文》《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的議案》《正式公布注音字母以便各省區傳習推行》《公布注音字母次序》《通令國民學校改國文為語體文》《咨各省采用練習言語辦法文》等“部令”“通告”也都收入進來。

二則表現在地方性“學客”的生成。1919年后地方上的讀書人特別是學校教員、學生與政治有著越來越深的糾葛,此即所謂“政潮、學潮相互為表里”。政治人物利用學生,學生也同時利用各類政治人物,遂導致有無數依附于各種“國家”代表的地方性“學客”產生。有論者即指出這些“學客”的表現是“在盧永祥底下倡聯省自治,在孫文部下倡社會主義,甚至一邊當校長一邊又當督辦,一邊當咨議一邊又當教員,直把一個神圣莊嚴的教育田地,變成一個烏煙瘴氣的鬼窟”(50)易家鉞:《中國的丘九問題:論學生的政治活動、社會活動和讀書運動》(1923年7月23日),《民鐸》第4卷第4號,1923年6月1日。。

從五四運動是“分裂的”來說,陳旭麓曾指出:“辛亥革命后的山重水復是五四運動興起的背景,五四運動促進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和中國共產黨的誕生,而后有國共合作,而后有五卅運動,而后有國民革命的北伐戰爭,它的偉大意義將這樣歷史地表達出來。”(51)陳旭麓:《關于中國近代史線索的思考》,《歷史研究》1988年第3期。這一判斷意在不固化五四運動為一個歷史分期的“定點”,而是將其視為在一連串重大歷史事件中既特殊又普遍的一個“高速公路出口”。在這個“出口”處,紛繁的即時思想牽動的是林林總總的“未來理想”。不同的未來理想使得有人懷念著前一個“出口”,有人惦記著下一個“出口”,有人在“五四”的“出口”游移不定,有人則或滿心歡喜或憤憤然地離開了這一條高速公路。

這種分裂狀態既證明了自清末開始,雖然“合群”一直被讀書人熱衷提倡并積極實踐著,但中國讀書人因此而愈來愈趨向分裂的吊詭事實,又提示了在此“愈來愈分裂”的事實之下,讀書人會期盼結合成為更大之“群”的愿望和盼望(52)關于讀書人從“群”到“大群”的曲折性演進,得自于楊國強教授的提示。。此正如林同濟所言:“對家庭自由,必須向國家與民族皈依。越是不為小家庭一分子,我們靈魂深處越要渴求做大社會的一員。而我們于是乃發現了一條微妙的真理:有所皈依的慰藉竟乃是追求自由的前提。無皈依不足談自由!”(53)林同濟:《從五四到今天:中國思想動向的一轉變》,重慶《大公報》1941年5月4日。

三、怎樣從地方返觀“中心”

王汎森曾在《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若干思考》這篇名文中強調:“對于重要思想家的著作進行縝密的閱讀,仍然是思考思想史的未來發展時最優先、最嚴肅的工作。”(54)王汎森:《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若干思考》,許紀霖、宋宏編:《現代中國思想的核心觀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31頁。這句話提示我們,勾畫在“地方”的五四運動并不意味著對“五四”簡單地“去中心化”,而是要細密地從不同角度和不同位置重新去審視何為“五四”之“中心”。對此,筆者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如果我們能轉換研究的主題詞,透過地方讀書人的眼睛去討論這些巨型讀書人的文章,而不是用‘自由主義’、‘啟蒙先聲’等后設邏輯去串聯分析,也一定會有和從前不一樣的結論。”(55)瞿駿:《追尋過去的不確定的答案——〈天下為學說裂〉補言》,《探索與爭鳴》2018年第3期。但這只是一個簡單概括,此處就兩個問題做一些更具體的闡發:第一個問題是如何從地方上的“聯結型人物”出發審視“中心”,第二個問題是身處“中心”的巨型知識分子是否有可能被地方讀書人所影響和調動。

先來看第一個問題。在眾多與五四運動相呼應互動的地方讀書人中,那些溝通北京、上海與省城,省城與縣城,縣城與廣大基層社會的“聯結型人物”的確值得加以特別注意(56)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90—292頁。。相比那些巨型知識分子和地方上的普通讀書人,這些人物上下聯通的眼睛能幫助后世研究者從既定“中心”開始層層掃描,進而發現不少以往稍被忽視問題的新切入點。比如1920年3月有化名“釣叟”之人對蕪湖地區的“新文化”書報做了一個銷量統計,從他的眼睛看上去就與后世研究者的既有印象不太相同。蕪湖一地每月銷量最多的一是《新生活》(80份)(57)《新生活》銷路甚廣的原因在于其宣傳對象是“平民”,形式通俗,價錢也很便宜。參見《五四時期期刊介紹》第1集上冊,北京三聯書店,1959年,第305頁。,二是《解放與改造》(60份),三是《少年中國》與《新中國》(各50份),其后才是《新青年》(30份)和《新潮》(28份)。(58)釣叟:《蕪湖文化運動記(續第6期)》(1920年3月9日),《少年世界》第1卷第9期,1920年9月1日。這既說明了《新青年》在地方上的銷量不能小覷,但也說明有些“新”刊物或許還未得到充分關注。

另一個例子在江西,早期中共黨人袁玉冰曾在《新江西》第1卷第3號中寫過一篇名為《江西的出版界》的文章。如果沒有這篇文章,后世之人大概很難知道20年代初的江西地區原來有那么多的地方性雜志、周刊、日報。若能以這篇文章為向導按圖索驥,而文中所提報刊中的一部分又有幸保存下來的話,則江西五四運動的歷史版圖將得到相當程度的改寫。但與此同時,需要注意從這篇文章中不僅僅看到的是五四時期江西報刊的名稱、期數和內容,而且以此文為渠道,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在既定“中心”看地方的視野里這些地方性報刊是如何被分類、定性,然后被一一擺放在被既定“中心”所規劃和認定的位置的。如袁玉冰談江西教育廳發行的《教育行政月刊》,說它“專載畢業學生名單以及各種表格、文件、命令”,他因此覺得這份雜志就是羅家倫說的“官家的‘檔案匯刻’”,不能叫作“雜志”(59)袁玉冰:《江西的出版界》,《新江西》第1卷第3號,1923年1月15日。。

明明是“月刊”為何卻不能——其實在袁玉冰看來是不配——叫作“雜志”?這種反差說明“聯結型人物”深受“中心人物”之文化態度和新舊認同的影響,袁玉冰一定熟讀羅家倫的名文《今日中國之雜志界》。不過這種影響若要真正地顯現,則又和這些“聯結型人物”需要把思潮的攪動轉換為真正的行動密切相關。

“聯結型人物”帶來的是中心大城市的思想資源和思維方式,但他們進入的地方世界卻不是“一刀切”的,反而有著盤根錯節的“既存狀態”,又有千差萬別的發展狀況。

從前一面來說,“聯結型人物”的那些趨新言論和文化宣傳不能僅僅看作思想的傳播,而經常是一種以思想來做“行動”的方式,這種憑借來自“中心”強勢言論的“行動”要破壞打散的是地方上盤根錯節的“既存狀態”,這從1923年南昌地方團組織的工作計劃中能看得特別明白,工作計劃在“文化運動”項下就說:“江西的文化幼稚,固然不錯,所有的原因,并非江西青年不肯容納新文化,實因江西軍閥壓迫太甚,沒有受文化之機會。江西自‘民二’以來即陷在北洋軍閥政策之下,所有教育當局,也不過是軍閥袋里的官僚,他們和新文化取在絕端反對的地位。因此江西各校教職員除了一班前清的‘舉人’、‘秀才’以外,便是那十年前的留東學生和十年前所謂高等學堂的畢業生。我們要做文化運動,非將這班東西驅逐了不可。因此本地方團以后的工作便是一一喚醒各校學生,驅逐這班混蛋教員——促進各校學生組織研究新文化學術團體和發行宣傳文化的刊物——改良各地圖書館和增添書報社。”(60)《南昌地方團工作計劃》(1923年),《五四運動在江西》,1989年,第252頁。

從后一面來說,因為各地方有各自千差萬別的發展狀況,所以不同“聯結型人物”所映照出的“中心”至少就具有“多元”和“部分”這兩大特征。“多元”指的是對地方讀書人特別是江浙的地方讀書人而言,“五四”是北京、上海雙中心。北京有學界,上海則既有出版界、輿論界也有學界。顧頡剛即說:“《時事新報》實在是現在南方最有力的一種報紙……北方的日報似乎沒有這力量,所以有待于學界的雜志了。”(61)《顧頡剛致狄君武》(1919年8月10日),《顧頡剛書信集》第1卷,第226頁。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雙中心經常不意味著僅有京滬兩個中心,而是代表著京滬間的復雜互動、京滬與其他城市比如南京和杭州的聯動以及各城市與周邊縣、鎮、鄉遞嬗和共振的“多層級”中心(62)關于大、小城市與縣、鎮、鄉的遞嬗和共振,蒙華東師范大學周健教授提示。。“部分”則指《共產黨宣言》《新青年》《新潮》這些來自北京、上海中心的書籍、報刊對地方讀書人而言,很多時候不是以“一套”“一本”為認知單位的,而是如前文所指出的是“一期”“一篇”,乃至是一篇文章中的一段文字、一期雜志中的篇目摘要、一場演講中的差池引用、一本書中的點滴轉述和一次朋友聚談中的片言只語。吳玉章就指出:“我那時渴望能夠看到一本馬克思或列寧的著作,但是我東奔西跑,忙于應付事變,完整的馬列主義的書又不易得到。所以只好從一些報紙雜志上零星地看一點關于馬克思主義的介紹。”艾蕪則說,“那時候并不注意刊物是哪年哪月出的”,只要是“新”的拿來就讀。(63)《五四運動回憶錄》,中華書局,1959年,第14、201頁。楊賢江主持的《學生雜志》也被各地讀者強烈要求把“時論要目”欄目改為“時論摘要”。在外埠讀者看來,“在上海的讀者雖然很容易得參考書,但在外埠的讀者是有點不容易,因為如新聞紙之類,出了一次就不能有再版的,其次因要參考某雜志或某書籍的一件問題也得將全部買來,如此,是很不經濟”(64)《葉卓興致楊賢江》(1923年2月11日),《楊賢江全集》第4卷,第354頁。。因此,地方讀書人視野里的所謂“中心”不是完整囫圇一個的,而是一部分一部分的,是由這“一期”“一篇”“一段”“一場”“一本”和“一次”錯綜交融地構成的。

來到第二個問題——身處“中心”的巨型知識分子有可能被地方讀書人影響、調動嗎?回答是有這樣的可能性。以往學界比較關注的是巨型知識分子如何影響、調動、改變地方讀書人的思想與生活,用上海《時報》主持人狄楚青(葆賢)評價胡適的話來說是“從此敝報仗先生法力,將由九淵而登九天矣!”(65)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3冊,第138頁。這當然是相當凸顯和易見的歷史面相。不過當你凝望深淵時,深淵中也可能有異物正在凝望著你。在大時代的變遷中,巨型知識分子與地方讀書人經常是梁啟超所指出的“互緣”關系,一起因時俱變、與時俱變(66)參見王德威:《現當代文學新論:義理·倫理·地理》,北京三聯書店,2014年,第108頁。。

比如讀書人對層累古史和白話文學的大規模關注,雖是由胡適、顧頡剛等巨型知識分子而觸發,但也讓巨型知識分子“禮失而求諸野”。顧頡剛研究孟姜女故事就頗得益于“各地同志投贈的材料甚多”(67)《顧頡剛致胡適》(1926年5月16日),《顧頡剛書信集》第1卷,第430頁。。而要建構以白話文學為主流的文學史,就更加依靠各種地方性脈絡的重新串聯和地方性材料的重新發現。顧頡剛就特別遺憾于蘇州“女說書”的時調沒有留心的人為他們記出,“終于無名”,同時甚感在地方上搜集曲本的困難,因為收藏曲本的地方讀書人把少見之本看作秘本,不肯輕易借出或賣出,“沒有流通的觀念,只有秘密的觀念”(68)《顧頡剛致胡適》(1922年1月6日、1923年6月13日),《顧頡剛書信集》第1卷,第372、399頁。。而任教東吳大學的陳天一則會特別提醒胡適,如到蘇州要搜羅江湜的《伏敔堂集》,因為此人曾遭洪楊之亂,其詩“造語遣詞頗近昌黎,多寫實。可為作白話詩取鏡”(69)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第140頁。。因此,巨型知識分子同樣有被地方讀書人影響、調動甚至改變的可能。胡適于1928年談“五四”的影響時說道:“為此運動,學生界的出版物,突然增加。各處學生皆有組織,各個組織皆有一種出版物,申述他們的意見;單說民國八年一年之內,我個人所收到的學生式的豆腐干報,約有四百余份之多。”(70)文滸記:《五四運動——胡適之在光華大學之演詞》,《民國日報·覺悟副刊》1928年5月10日。

這400余份“豆腐干報”,以往論者多據此強調五四運動引發的報刊數量激增,但除了《湘江評論》等少數“豆腐干報”因特定原因而史事相對清楚,其他300余份少有人能對它們一一做復原。這當然是一項有難度的工作,但若能致力于此,應能進一步發現地方上的這些學生出版物如何塑造了胡適等巨型知識分子對五四運動的整體性感覺和關鍵性判斷。與此相關,在《胡適日記》和《胡適來往書信集》里也有一些類似信件,比如吳虞在信中會談論四川五四運動推衍的情形,毛澤東、舒新城則描繪了湖南五四運動展開的情形,李霽野等陳述了安徽五四運動進行的狀況(71)《吳虞致胡適》(1920年3月21日)、《舒新城致胡適》(1921年11月4日)、《李霽野、韋叢蕪致胡適》(1922年5月),《胡適來往書信選》(上),中華書局,1979年,第87—88、134—135、149—150頁;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2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599頁。。這些信里建構的地方情勢,若能和當時也實際處于四川、湖南、安徽的另一些讀書人留下的記錄如易家鉞談湖南、安徽等地學生運動的文字相對照(72)易家鉞:《中國的丘九問題:論學生的政治活動、社會活動和讀書運動》(1923年7月23日),《民鐸》第4卷第4號,1923年6月1日 ;《社會主義與湖南青年》,《長沙大公報增刊·青年教育》第8期,1922年11月15日。《社會主義與湖南青年》一文蒙湖南師范大學周游博士提供。,我們就能更多地發現和區分地方讀書人為了影響、調動巨型知識分子而呈現的特定“事實”、不同巨型知識分子各自接收的不同“事實”以及因為不在特定影響、調動和接收之籠罩范圍內而未被呈現乃至不能呈現的另一些“事實”。

五四運動之偉大在于它既是一場“大風起兮云飛揚”的運動,又是一場“潤物細無聲”的運動。后世研究者的眼光若只盯著北京大學和《新青年》,看見的就只是“大風”如何“起兮”,而不見大風的“飛揚籠罩”,更看不到五四運動在各處潤物無聲卻又滴水穿石的巨大影響。準此而論,勾畫在“地方”的五四運動,重繪五四運動的整個舞臺,正是推進學術發展的需要,也是進一步凸顯五四運動之偉大歷史意義的新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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