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哲生
紀念是現實與過去的對話,紀念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的形象塑造至關重要,具有再造歷史的作用。在近現代中國,紀念活動通常由黨派組織,紀念與政治的關系密不可分。五四運動因其特殊的歷史地位和持久的思想影響,從其發生后迄今,紀念活動幾成常態。自五四運動發生后,世人對其歷史意義的看法就存在很大分歧。五四運動的歷史地位是以追加的形式賦予的,這些追加的形式包括紀念、追憶和歷史解釋。這種追加投入,宛如雪球越滾越大,這就是“紀念五四”被賦予的意義可能遠大于“五四本事”的原因。美國學者柯文在解析紀念與歷史事件的關系時說,“周年紀念是紀念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最常見最有影響的形式”,一方面,“人們經常利用周年紀念來重溫他們認為有積極意義的歷史事件”;另一方面,“人們利用周年紀念提供的機會對各自理解的歷史事件和人物爭論不休,并質疑以前紀念某人和某事的方式是否合適”;“總體而言,周年紀念可在現實與歷史之間筑起一條情感橋梁,對紀念的人物和事件加以重新塑造,以適應現在的人們和政府不斷變化的看法”[注]〔美〕柯文著,杜繼東譯:《歷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8、189頁。。解析“紀念”這種形式在闡發五四運動中的作用,有助于理解五四運動在中國現代政治文化中的發酵效應。
“五四”成為紀念日,從1920年的第一周年即已開始,紀念五四運動與之后各個歷史時期的政治關系極為密切。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研究系、以胡適為代表的自由主義者、國家主義派、國民黨內各派人士、共產黨及其左翼都以自己的方式和活動紀念五四運動,爭奪關涉“五四”的話語權。這些黨派紀念五四運動的言行足以表現當時政治與“五四”的糾葛,也可顯現民國時期的政治文化生態。在1949年以前,刊登紀念五四運動的報刊媒體林林總總,據其黨派屬性,大致可分為四個系統:(一)研究系,如《晨報》(1920—1925年);(二)國民黨,如《民國日報》(1924—1930年)、《中央日報》(1929—1948年)等;(三)共產黨及其左翼,如《新中華報》(1938—1940年)、《新華日報》(1938—1939年)、《解放日報》(1941—1946年)、《人民日報》(1949年)等;(四)中間派,如《大公報》(1935—1948年)、《獨立評論》(1935年)、《讀書知識》(1940年)、《觀察》(1947—1948年)、《北大半月刊》(1948年)、《燕京新聞》(1947—1948年)等。筆者即以此分類為基本線索,勾勒新中國成立前報刊媒體的“五四地圖”,并對紀念五四運動的話語文本及其黨派屬性作出簡要分析,以顯現紀念“五四”與報刊媒體、黨派政治的內在聯系和歷史關系。
研究系是五四時期頗為活躍的政派,在新文化運動中發揮過重要作用。《晨報》是研究系在北京掌控的最有影響力的報紙,1918年12月由《晨鐘報》改名而來。翌年2月7日,宣布改革第七版,增添介紹“新修養﹑新知識﹑新思想”的“自由論壇”和“譯叢”兩欄,內容多為宣傳新文化。五四運動爆發后,《晨報》持贊助態度,不僅持續報道五四運動的進展,而且刊登了與五四運動相關的重要文件和評論文章,如羅家倫《北京全體學界通告》(5月5日)、許德珩《北京學生界宣言》(5月6日)、涵廬《市民運動的研究》(5月6日)、顧兆熊《1919年5月4日北京學生之示威運動與國民之精神的潮流》(5月9日)、北京學生聯合會《北京學生界罷課宣言》(5月20日)等,可謂五四運動的傳聲筒,《晨報》的銷售量因此激增[注]參見方漢奇主編:《中國新聞事業通史》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82頁。。1920年7月,《晨報》第七版由孫伏園主編,以后又經他改出四開四版的單張,報頭定名為《晨報副鐫》。1925年10月1日,徐志摩接手《晨報副刊》主編。
1920年5月4日,《晨報》特辟“五四紀念增刊”。編輯表示:“今天是‘五四’紀念日,本報增刊一大張,隨報附送,不另取資。凡有未送到的,請向送報人索取。增刊的目錄如左(來稿遲到的,登在第七版附錄里面,請注意)。”第二版“論評”欄刊登“淵泉”(《晨報》主筆陳博生的筆名)《五四運動底文化的使命》,可算是社評。該文從文化使命的視角定位五四運動:“世人往往把‘五四運動’看作政治的運動或且是國家的運動,我以為是社會的運動、國際的運動。‘五四運動’是社會的運動、國際的運動,所以在文化上才有很重大的意義和很重要的使命”,“要求社會的解放和實現國際的公正,就是‘五四運動’底文化的兩大使命”。陳博生反對流行的兩大觀念,“‘五四運動’絕不是褊狹的愛國運動,也絕不是無聊的政治運動”,其筆鋒所指的是激進的學生運動和他背后的國民黨、國家主義派。隨后的梁啟超《“五四紀念日”感言》一文稱:“去年五月四日,為國史上最有價值之一紀念日,蓋無可疑。價值安在,則國人自覺自動之一表征是已。”他認定“此次政治運動,實以文化運動為原動力,故機緣于此,而效果乃現于彼”,“今后若愿保持增長‘五四’之價值,宜以文化運動為主而以政治運動為輔”。梁啟超寄望“今日之青年,宜萃全力以從事于文化運動,則將來之有效的政治運動,自孕育于其中,青年誠能于此點得大徹大悟,則‘五四紀念’庶為不虛矣”。由此來看,他們二人的看法表達了研究系的基調,即五四運動是文化運動,負有文化建設的重大使命。此外,當期所刊的其他文章還有黃炎培《五四紀念日獲告青年》、陶孟和《評學生運動》、蔡元培《去年五月四日以來的回顧與今后的希望》、胡適和蔣夢麟《我們對于學生的希望》、顧誠吾《我們最要緊著手的兩種運動》、羅家倫《一年來我們學生運動底成功失敗和將來應取的方針》、郭紹虞《文化運動與大學移植事業》、朱希祖《五四運動周年紀念感言》等。撰稿作者陣營之強大,顯示了《晨報》特有的影響力。應約的這些作者其實并非研究系人士,多具北京大學背景,由此可看出這一年知識界對五四運動話題的高度重視。
1921年5月4日,《晨報》又辟“第三個五四”專欄紀念五四運動,編輯部為此說明:“今天是五四運動第二個紀念日,學界的人自然是耿耿不忘的,就是非學界的人,也不能忘記,并且也不可忘記。本社因為這個意思,所以把今天的報特別變個體裁,所有對于五四紀念的言論,都排印在二、三、六版,使大家揭開紙就看見。其余新聞排在六、七版,并且把比較不十分緊要的都省略去,請讀者注意!”刊登的紀念文章有胡適《黃梨洲論學生運動》、瞿世英《五四與學生》、高一涵《將來學生運動的責任》、孫幾伊《五四的回顧與希望》、孟壽椿《“五四紀念”與“精神勞動紀念”》、李大釗《中國學生界的“May Day”》、陶玄《我底五四紀念觀》、章廷謙《“五四”的我感》、魯士毅《一九二一年的五四》、錢用和《“五四”的精神》、馮淑蘭《五四紀念的雜感》、平心《一年來我們學生界的回顧》、太空《五四運動之回顧》、伏廬《五四紀念日的些許感想》等。撰文作者的思想傾向殊不一致,多為京城文化名流,學生運動是紀念的主題。其中,瞿世英指出:“五四已經過去了兩年了。想不到‘五四’兩個字竟成了歷史上一個最神圣、最鮮明的名詞,他至少給我們以一種新刺激和新印象”,“五四運動的功績不獨在拒簽德約,不獨是罷免國賊,不獨是街上添了幾次學生的游行,也不獨是多發了幾次傳單——他的功績是給中土以一個有力的新文化運動的動機”,“五四是奉著新文化運動的使命來的”。章廷謙的觀點略有不同,強調“五四”的“群眾運動”一面,“就當時的運動而論,不過是一種群眾運動;群眾運動是一時性的,是有惰性的,想使之永久的進行是很難的;所以為了青島問題而發生的運動,雖當時拒簽了德約,到如今還是沒有解決”,盡管如此,雖然許多人都說五四運動是文化運動,但“所謂‘文化運動’的成績,比我以上所說群眾運動的成績還少”,“我們歷來的失敗,都因為文化運動基礎太薄弱的緣故”。可見,該文更具反思的意味。
1922年 5月4日,《晨報》再辟“第四個五四”專欄,刊文有蔡元培《五四運動最重要的紀念》、譚熙鴻《紀念“五四”》、張維周《我主張學生要干預政治》、甘蜇仙《“第四個五四”底感言》、費覺天《追懷舊五四,努力新五四》、周長憲《五四運動底價值和平民階級的覺悟》、黃日葵《怎樣紀念“五四”?》、鄢祥褪《五四值得再紀念嗎?》、錢用和《這次“五四紀念”的社會心理》、王仲宸《“五四”—“武士”—“無事”》;5月5日刊載章廷謙《紀念“五四”》;5月6日發表陳國榘《五四運動底精神那里去了》。《晨報副鐫》5月4日另刊柏生《五月四日》。總的來看,刊文所用篇幅量與前兩年相當,但作者名氣似不如從前。章廷謙強調“紀念五四”的現實價值就是“使任何人都知道五四紀念日比無論什么的紀念日也都光榮,而且使任何人都以為紀念‘五四’比紀念無論什么也都值得”,這就對五四運動的價值作了最大程度的肯定,表達了各位作者紀念“五四”的心聲和共識。
1923年5月4日,《晨報副鐫》發表章廷謙《所望于今之教育界者》。5月5日,《晨報》刊出《昨日之五四紀念大會》,內載北京學生聯合會在女子高等師范召開紀念“五四”大會上陳啟修、朱務善、李大釗三人的演講,他們全為共產黨員。陳啟修演說內容集中于打倒軍閥、裁兵、否認現政府和現國會、維護人權、教育獨立、對外作國民的“自動外交”等。李大釗訴說了學生干政的理由:“今天是‘五四’紀念日,是學生加入政治運動之紀念日,也是學生整頓政風的紀念日。因為政治不澄清,使我們不能不犧牲求學之精神,而來干涉政治。”中國共產黨開始利用紀念“五四”的活動做政治動員。
1924年5月4日,《晨報副鐫》“特載”一欄刊出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有夷初《五四》、朱務善《五四運動給國人對外的印象》、譚仲逵《五四紀念與青年的責任》、董秋芳《五四運動在中國文學上的價值》、趙國鈞和蕭友梅《五四紀念愛國歌》、王振鈞《五一與五四》、岡念《五四雜談》。5月5日發表君度《五四運動之革命的涵義》。
1925年5月4日,《晨報副刊》特辟“五四運動紀念號”,刊文有梁啟超《學生的政治活動》、汪典存《每逢五月便傷神》、張維周《噫,五四運動!》、譚仲逵《五四運動與中國國家的前途》、止水《又要添一個紀念日罷!》、唯理《大學與學生》。5月6日發表汪震《想起來的幾句話》、龔漱滄《五四運動紀念日的感想》。梁啟超在文中把“五一”與“五四”作了比較:勞動節的“五一”是世界性的,學生節的“五四”是中國的;“五一”的價值如旭日初升、隆隆日上,“‘五四’這個名詞,不惟一般社會漸漸忘記,只怕學生界本身對于他的感情也日淡一日”。對“五四”的評價不再如當初那樣高調,而似有貶意。梁啟超以為紀念“五四”“就是紀念學生們的政治活動。然則紀念‘五四’,當然是要希望學生繼續這種活動了”。鑒于當時政治“亂七八糟”的情形,他直率地說:“中國現在并沒有政治,現在凡號稱政治活動的人,做的都不是政治活動。”因此奉勸青年學生:“現在所謂政治是萬惡淵藪,現在所謂政治活動是誘惑青年一大坑陷。”這番言論多少表現出梁啟超對中國現實政治心灰意懶的心態。
綜上所述,從1920年到1925年,《晨報》紀念五四運動的專欄特別引人注目,可以說在報刊媒體界中獨領風騷,為思想文化界提供了一個共享平臺,顯示了職業新聞人的特色。該報所約作者不限于某一特定黨派,在教育界具有相當代表性。研究系及其代表人物——梁啟超的“五四”話語雖表露出某種思想傾向,但大多數作者是從文化的角度認識五四運動,并不稱其為“主義”,更不用說是意識形態。1926年《晨報》依附于奉系軍閥張作霖,以后就不再見刊登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了。
國民黨與五四運動的關系頗為密切,在運動中曾發揮過重要作用[注]參見劉永明:《國民黨人與五四運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該書對五四運動期間國民黨人在北京、上海、山東、廣東的活動及汪精衛等人與巴黎武力拒約的關系作了詳細論述。。五四運動發生后,國民黨領導人在《民國日報》《星期評論》《建設》等報刊發表文章,對五四運動給予熱情支持[注]國民黨最初評論五四運動的文章,可參見戴季陶:《中國人的組織能力》,《星期評論》第1號,1919年6月8日;葉楚傖:《這回的自覺運動》,《民國日報》(上海)1919年6月14日—19日;本社同人:《關于民國建設方針的主張》,《星期評論》第2號,1919年6月15日;沈玄廬:《告一段落》,《星期評論》第3號,1919年6月20日;廖仲愷:《三大民權》,《星期評論》第6號,1919年7月13日;朱執信:《學生今后之態度》,《上海晨報》1919年7月21日—22日;朱執信:《輿論與煽動》,《建設》第1卷第1號,1919年8月;沈仲九:《五四運動的回顧》,《建設》第1卷第3號,1919年10月;戴季陶:《文化運動與勞動運動》,《星期評論》第48號,1920年5月1日“勞動紀念號”;戴季陶:《“五一”“五四”“五五”“五七”“五九”》,《民國日報》(上海)1920年5月4日;等等。。在國民黨當政的年代,國民黨紀念五四運動的主要輿論陣地先后有《民國日報》《中央日報》兩大報紙。
《民國日報》1916年1月22日在上海創刊,初為中華革命黨所控。1924年2月國民黨一大后成為國民黨中央機關報,日出四大張。早在1920年5月4日,《民國日報》(上海)就刊出邵力子的隨感錄《五四紀念日的感想》。文章表示:“‘五四紀念’到了,我想各報館都要有幾句敷衍的文字,但在實際上,對于新理想,仍是懷疑,對于舊勢力,依然承認。”1921年5月4日又刊出署名“心如”的《“五四運動”的二周年感想》。1922年5月4日刊登邵力子《五四運動的精神》。1923年5月4日刊登楚傖《“五四”運動后的學生》。1924年5月4日刊登楚傖《打通“五四”“五一”的障壁》。1925年5月4日,《覺悟》副刊停刊,由上海學生聯合會編輯的紀念“五四”專刊替代,共刊出記者《敬告學校青年》、張永和《瞻前顧后!紀念五四》、光前《紀念五四的意義》、高爾松《五四紀念的感想》、楊幼炯《青年革命的第二期》、劉一清《五四運動與民眾組織》、劉康侯《五四運動與辛亥革命》等七篇文章,其氣勢與同期《晨報副刊》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旗鼓相當,這可能是《民國日報》為抵消《晨報》的影響而有意作出的安排。1926年5月4日僅刊出署名“飛”的《五四“感言”》一篇文章。綜上來看,《民國日報》除1925年刊登較大篇幅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外,其他年頭都只有一篇短文,略加表示而已。這些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并不具多大影響力,但已顯現與國民黨“國民革命”話語相銜接的某些特性。如邵力子強調了五四運動的犧牲精神:“五四運動精神如何,乃是為民眾而犧牲。到民間去吧,這一條坦道是永能保持這個精神的。”葉楚傖則表達了政治優先、國民革命優先的看法:“要爭外交,要讀書,須先刷新政治,要刷新政治,須推倒國內外的壓力,要推倒國內外的壓力,須以國民的資格,加入國民革命運動。”高爾松認為:“什么是五四運動?五四運動不過是中國人民不甘服于帝國主義與軍閥官僚雙重的壓迫,自然的發生了一種反感的行動罷了。簡言之,五四運動,乃純粹是中國民眾反對帝國主義與軍閥政治的運動罷了。”這些文章明顯也在呼應國民革命。國民黨對五四運動的政治定性截然不同于研究系的“文化運動”一說。隨著國民革命軍的北伐推進,北洋政府大勢已去,輿論導向從《晨報》逐漸轉到《民國日報》。
1927年5月4日,《民國日報》在附刊“前敵之前敵”中刊出趙澍《五四運動與國民革命》、陶百川《五四運動的前前后后》、夏賡英《拿出“五四”的精神來》、賀嶺僧《應該怎樣紀念五四》、翼鵬《談五四運動》、報道《今日之“五四”學生運動大會》,“教育”欄則刊出翊新《如何保持并發展五四的精神》。這幾篇文章并不是專欄文章,而是置于“行易知難號”里面。與過去《晨報》的風格不同,這期《民國日報》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帶有鮮明的黨性色彩,作者均為國民黨人,其言論完全從孫中山學說的立場出發。當天,國民黨在上海舉行“二十萬人紀念五四”大會,其意“繼續五四精神,一致加入國民黨,努力國民革命”[注]《二十余萬人紀念五四》,《民國日報》1927年5月5日。。這是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第一次舉行紀念五四運動的大會,聲勢之浩大為此前歷次學聯組織的“五四”紀念活動所遠不及,把紀念五四運動轉換為國民黨的政治動員,這樣的場景在以后不斷重演。
在南京國民政府十年期間(1927—1937),國民黨控制的報刊幾乎主導了紀念五四運動的輿論。《民國日報》1928年5月4日刊登的紀念文章有德征《紀念五四的意義》、彭學海《五四運動與帝國主義》、《五四紀念告上海青年》。5月10日、11日刊出胡適《五四運動紀念》,這是《民國日報》唯一一次刊登胡適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不排除是國民黨上臺伊始對胡適的某種示好。隨著人權論戰的開展,國民黨控制的報刊在宣傳反共思想的同時,又展開對自由主義的清算。1929年5月4日發表金志騫《五四運動之經過及其影響》、笑鶩《統一青年的革命思想》。對五四運動的負面評價開始出現在金志騫的文章中,“這偉大的五四運動,這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實際上是失敗的運動,是走錯了方向的民眾運動,她所給予我們的,只是無限的遺憾,莫大的悲哀!”1930年5月4日刊出社評《紀念“五四”》、陶愚川《紀念光榮偉大的五四運動》。后者在分析了五四運動的發生、影響及與學生的關系后表示:“我們要認清時代,現在不是五四運動的時代了,現在是我們專心求學,努力教育建設的時代了。”《民國日報》“上海黨聲”專版還刊出秋魂《五四運動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地位》一文,以反省的口吻指出,五四運動一方面破壞太過,一方面又不及廓清封建勢力,“‘太過’與‘不及’交織成了五四運動失敗的象征,人們真不會相信這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究其實,竟是失敗了的運動”。作者認定:“中國社會始終是以政治問題為中心的,凡是拋開了政治的種種改革運動,必定不會成功的,幾年前高唱著的‘實業救國’、‘教育救國’、‘宗教救國’等等不是都已悲慘地失敗了嗎?五四運動的所以失敗,根本原因,也就是這一點。”國民黨對五四運動的這些負面評價,多少透露其政策轉向的信息。抗戰勝利后,復刊的《民國日報》于1946年5月4日發表社評稱:“吾人之時代,異于五四時代之時代;吾人之精神,亦異于五四時代之精神;吾人在今日實不必游行示威,貼標語,喊口號,以從事打倒賣國賊為能事。吾人之所努力者,應與其國策相符合,即應以努力完成工業化為職責,青年應負之責任甚多,而其最急要者莫如此。”這種“五四時代過去了”的論調,表面上看似超前,實際上是倒退了。
《中央日報》1928年2月1日創刊于上海。作為國民黨的中央機關報,它很快取代《民國日報》,成為國民黨紀念五四運動的主要報紙。1928年5月4日,《中央日報》設“五四紀念專刊”,刊發署名“雪崖”的社評《五四運動的成績》、《今天是五四紀念日》、《上海特別市黨務指導委員會臨時民訓委會為“五四”紀念告上海青年》、《滬學聯會五四紀念告同學書》、《全國學生總會為五四紀念節告全國同學書》、《五四紀念宣傳大綱》(上海特別市黨務指導委員會頒發)、《五四紀念愛國歌》、《警備部政訓部為五四紀念告全國學生書》。這些文件明顯具有政治動員和政治宣傳的作用,向青年發出新的號召:“我們要知道,那一次的五四,是沒有組織,沒有主義,而是情感的結合,尚有如此成績;今后在本黨指導之下,有主義,有策略,有目的,去和敵人奮斗,當然是能達到我們的目的!親愛的青年們!聯合起來,在本黨指導之下,完成五四未竟的工作。”[注]《警備部政訓部為五四紀念告全國學生書》,《中央日報》1928年5月4日。1929年5月4日刊登署名“慎予”的社評《怎樣紀念五四》、《京市黨部宣傳部為五四紀念告青年》。5月5日刊發《悲壯激昂之五四運動十周年紀念會》《中央軍校特別黨部昨舉行五四紀念大會演說詞》,何應欽在演講中批評五四運動和當時流行的國家主義和共產主義學說,“學生沒有嚴密的組織和中心思想,這是五四運動失敗的主要原因。因為當時,總理的著作雖有若干出版,但尚未普及,而且在軍閥勢力之下,國家主義思想是軍閥所歡迎的,共產主義因為共產黨遠在俄國,是軍閥所不注意的”[注]《中央軍校特別黨部昨舉行五四紀念大會演說詞》,《中央日報》1929年5月5日。。何應欽的看法在當時國民黨軍政要人中具有一定代表性。1930年5月1日發表社論《為紀念五四運動中宣部告全國青年書》。5月4日發表《五四運動十一周紀念告青年書》《五四運動紀念標語》,毫不掩飾以三民主義規訓青年學生的目的。告青年書就特別提示五四運動的成功應歸功于國民黨三民主義的領導,青年學生只有繼續“以三民主義為皈依”,“才可保存其革命的精神”,“以努力實現三民主義的精神來紀念五四運動,才有紀念五四運動的真意義”,并明確發出警示:“我們革命的青年學生熱血未定,學無素養,往往惑于邪說,在不知不覺間違背五四的精神,大干其反革命的勾當。這是何等不幸的事啊!究其原因,實因沒有中心思想所致。須知努力實行本黨所手創的三民主義,就是紀念五四運動的大道。”[注]《五四運動十一周紀念告青年書》,《中央日報》1930年5月4日。1931年5月4日刊登社評《五四運動與今后學生應努力之新途徑》,對五四運動及其后續流弊作出分析,“五四運動雖發動于學界,而同時呼應者則有全國工商界各團體,影響所及,波動范圍之廣。且非同仇敵愾之精神,純粹激于愛國心之驅使,不摻雜何種自私及權利觀念,尤至足多,五四運動之所以值得吾人今日回憶者此也。雖然,此特就其好的方面言之耳,至由五四運動間接所接生之壞影響亦殊不妙,自五四運動以后,學生自視,幾若天之驕子,風氣囂張,學潮迭起,求學時期,群驅政治之活動,冀為畢業后求出路,正常之學業,則遑不計及。什種情形,十余年來,為全國學界之普遍現象”,并在“黨務”欄刊登消息《五四運動紀念》。1933年5月4日只是刊登了新聞報道《首都各校紀念五四》。《中央日報》這幾年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意在理順國民黨與五四運動的歷史關系,對五四運動作出合乎三民主義要求的評價,指示青年學生、知識分子與國民黨保持一致,在教育領域實施三民主義的黨化政策。
從1934年到1938年,《中央日報》沒有刊登一篇有關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國民黨對“五四”顯然作了淡化處理。在國民黨控制的刊物中,《前途雜志》《文化建設》倒是填補了這一空當[注]學界一般認為《前途雜志》是力行社主辦的刊物,《文化建設》則是國民黨CC系“中國文化建設協會”于1934年10月創辦的機關刊物。。1933年5月出刊的《前途雜志》(第1卷第5號)為“紀念五四專號”,發表了劉炳藜《五月紀念的意義》、余文偉《我們對于五月紀念應有的認識和努力》、陳友生《五四運動之回憶》、黃豪《由五四到一二八之民族文化運動》。1935年5月《文化建設》(第1卷第8期)刊出一組紀念“五四”的文章,包括葉青《五四文化運動的檢討》、李麥麥《論五四整理國故運動之意義》、文夫《五四運動十七年》。這兩份刊物在紀念五四運動的聲浪中表達了國民黨既反對帶有西化色彩的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又反對恢復傳統的尊孔讀經的雙重聲音。陳友生直指五四運動常為人所誤解,因而失其精神,發生不良影響,“以為五四乃青年學生之運動,遂迷信青年萬能,發生種種之錯誤主張”,“五四運動以后,倡‘青年革命’之說者頗多,結果則教育衰落,學術饑荒,真正之人才缺乏,建設之技能空虛,昔日為革命的青年,今日成無業的閑人”。文夫宣稱:“我們目前所須要的文化運動是一個以國家民族的需要為基本,怎樣以求適合于當今之環境的運動,如復古讀經果為今日環境所需要,則自當提倡,反之,倘若無益而且有害于國家現代化的發展,那就非反對或禁止不可了。”葉青著重批評了胡適,雖然他也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的文藝復興”,但不同意胡適將新文化運動的主要成績歸結為“文學革命”,以為“文學革命為思想革命的產兒”,“胡適只是文學革命中偏于形式之改造,即工具之改造的人”,胡適提倡的“整理國故”帶有“復古傾向”。他反對現實的尊古讀經,“現在的尊孔讀經、文言和土語,都是轉向五四以前去的辦法。其結果不獨不能創造,而且復古”。這在意識形態上明顯是圖謀政治規訓,其意當然是維護國民黨政權的合法性和三民主義的正統性。
抗戰時期,《中央日報》鑒于戰時需要,把紀念五四運動與動員民眾、激發青年的抗戰熱情結合起來,宣傳服從領袖,國家利益至上,以達其掌控“五四”話語權之目的。1939年4月15日發表社評《紀念五四運動》。1940年5月4日發表社論《五四勖青年》、陳誠《告革命青年——民國二十九年“五四”紀念日告青年書》,其中社論特別強調“依歷史的眼光來分析,那時候之所以會有五四運動,與五四運動之所以能夠成功,直接間接,都可以說是受著本黨革命精神所領導”。1941年5月4日發表社評《青年報國之大道》,并設“五四紀念特刊”,刊發吳鐵城《“五四”的精神》、錢用和《“五四”運動回憶錄》。1942年4月29日發表消息《青年節日期正在會商中,五四不舉行紀念》,援引中央社本市訊:“‘五四’將屆,中央各機關以‘五四’在歷史意義上雖甚重大,但非法定紀念日,更非青年節,特電各省市,本年應不舉行紀念會。至定何日為青年節,正由有關機關會商中。”這顯然是國民黨感受到紀念五四運動的左傾思潮日占上風所做的一個防范性動作。1943年,國民黨可能敏感到“五四”話語權的旁落,故而打破常規,在《中央日報》開辟紀念“五四”的特輯,大篇幅地刊文,包括社論《國民革命與五四運動》、黎晉偉《五四運動之新認識》、龍蔚然《青年的任務》、吳□賢《青年應該走那條路?——為紀念“五四”作》、君油《五四運動之今昔觀》、傅斯年《五四偶談》、羅家倫《五四紀念與全國青年第三次大團結》、華《誰是青年的領導者》、張□□《五四運動對婦女的影響》、海嘯《事實與成見》等。從傅斯年自稱是“一位西南聯大的同學強我寫此一文”一語看出,這組文章的發表似乎另有背景,而從其肯定“‘五四’已經成就了他的使命了”“其為顛覆軍閥之前驅則一也”以及“‘五四’未嘗不為‘文化的積累’留下一個永久的崖層”這幾點來看,顯然又發出肯定“五四”價值的正面聲音。不過,社論所表現出的傾向與以往國民黨對五四運動的定調并無二致,“‘五四’實是國民革命中一個支流,這一個支流,經過四年的時間,仍舊匯宗于國民革命的大海”,“‘五四’時代的青年要想愛國而難于得到機會,掀動了全國的社會運動而僅得表現其愛國之情緒”,“今日全國青年,惟當竭盡全力,服從領袖,貢獻能力,就是愛國的最大表現,也就是發揚‘五四’的精神”。這就將五四運動視為國民革命的支流,把“五四”的愛國精神與當前的抗戰事業所需要的“服從領袖”聯系在一起。1944年5月4日發表社論《青年運動的又一階》,把五四運動與戊戌維新、抗日戰爭作了比較:“‘五四運動’的波瀾壯闊遠較‘公車上書’為壯闊,但比起七年的全面抗戰,甚至于抗戰高潮里面青年從軍的運動,卻又不免黯然無色。‘五四運動’的動機,主要是朦朧的祖國愛和民族感,其影響所至,如果沒有匯合于國民革命之中,必至于像蔡孑民先生所說:‘學生運動成了強弩之末’。五四所激起的文學革命,亦必有待于國民革命的發展,而后有光芒,有成果。最近的智識青年從軍運動,則以比五四運動更明白更深摯的祖國愛民族感為出發點,以獻身于苦戰血斗的陣營。兩相比較,五四運動便不如這一次智識青年從軍運動的偉大壯闊和堅決確實。”這實際上在鼓勵知識青年投入抗戰從軍運動,顯然是當時的國家需要,而所謂“進一階”則是希望將來的青年運動“轉到和革命主潮并駕齊驅的一階”。1945年5月4日發表社論《展開現階段的青年運動》、知白《五四運動的本質》,其中前者鼓勵青年積極投身抗戰:“今日中國青年獻身于抗戰,不僅是完成國家獨立自由所必需,且是捍衛民主政治所必需”,“今日在國家為獨立、民主與科學而從事最后戰斗的時候,每一覺悟的青年!在這一有意義的節日,就應立下決心,繼續去年十萬從軍青年的雄壯步伐,參加抗日戰爭”。后者則指出,五四運動之初,“其對外的一面,是反對日本的侵略;其對內的一面,是反抗北京政府的賣國”,青年是五四運動的中心力量,后來又成為國民革命的中堅。
抗戰勝利后,《中央日報》適時地根據國內形勢的演變,調整宣傳策略,借紀念“五四”之名,行反共宣傳之實,重申國民黨對五四運動的領導地位,指責反對美蔣的學生運動受中共操控,引導青年學生走“建國”之路。1946年5月4日發表社論《“五四”精神之發揚》,矛頭直指共產黨,“假若共產黨今日也還紀念五四,就不要忘記五四的愛國意義,更不要無視當前中國人民正在發揚五四愛國的精神,這精神是不可對抗的偉大力量”。5月5日發表的蜚聲《紀念五四應有的認識》表示:“目前中國需要最迫切的是和平團結,建立一個工業化的民主新中國,這就是三民主義的實現!”如果青年“放棄了責任,喪失了愛國精神,今天就不配來紀念五四”。5月6日《中央副刊》發表侯震宇《中國劃時代的兩次學生運動》,宣稱“五四時代過去了”,“現在的青年,只有除去了五四時代的惡果,而執著五四的圣餐,不站在工作的崗位上,就應埋頭作科學的研究,不去作學習的努力,就應挺身擔當建國的任務”。連續三天發表紀念“五四”的文章,其意并不是針對五四運動本身,而是當時的青年學生運動。1947年5月4日借社論《蔡孑民先生的警語》一文攻擊“今日共產黨制造并利用學生運動,對于我純潔的青年學生,正是蔡孑民先生所說道旁兒殺馬的悲劇”,“共產黨的學生運動,不是愛國運動,而是亡國運動,不是科學運動,而是教條主義”。此時國民黨已深深感受到學生運動對自身政權的威脅。1948年5月3日發表社論《青年學生們!發揚獨立精神,不盲從不附和不受利用,去創造光榮偉大的歷史》。當時正逢國民黨召開國民大會,宣布實行“憲政”,故而社論張揚國民黨政權的合法性,“今年的五四,我們更要反對外力,更要割除敗類”。5月4日再發社論《念五四,看當今》,赤裸裸地展示其反共立場:“時至今日,卻又有所謂經濟史觀那一套新經濟運動的出現。于是科學變成馬列主義的教條,民主變成暴民專制的鐵幕,這是文化運動的逆流,也是科學與民主的變質……所以我們紀念五四,不能不堅持文化運動的本質,而以民主反鐵幕,以科學反教條。”這是《中央日報》在大陸時期最后一篇紀念五四運動的社論。從其火藥味極濃的文字中,人們可以嗅到意識形態的冷戰已在中國降臨,紀念“五四”成為國共斗爭的另一個戰場。
從《中央日報》有關五四運動的紀念報道和發表的紀念文章可以看出,當時紀念“五四”的活動和宣傳都直接聽命于國民黨黨部和宣傳部等。這些機關頒發宣傳大綱,統一紀念口徑,組織紀念大會,相關消息報道也常常刊登在“黨務”一欄。《中央日報》在20年間(1928—1948)十余次發表社論紀念五四運動,頻次之高為其他報刊所無法比擬,顯示國民黨的確重視對“五四”話語權的支配和利用。《中央日報》在不同歷史階段因應當時的形勢,配合國民黨的戰略布局,在紀念五四運動時采取不同的宣傳策略,目的是維護國民黨的合法統治地位,整合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對五四運動所標榜的“民主”與“科學”進行三民主義的改造。
1949年5月4日,《申報》刊登國民黨文化運動委員會主任委員張道藩的紀念文章《“五四”運動的認識》,重彈“‘五四’運動的遠因,是三民主義文化思潮所陶鑄的”老調,堅稱“總理因揭三民主義的大旗,以倡導國民革命,方向既極端正確。復以黨人宣傳之深入,故能普及于各階層的人士,于是知識青年及思想界領導人物,咸能有革命的自覺,流波所及,逐演成光輝史乘的五四運動。故即今而紀念五四,吾人不能不飲水思源,俞為三民主義而盡其最大的努力”。國民黨的這種三民主義“五四觀”可以說始終如一,在其撤離大陸的最后時刻也未曾動搖。
此外,抗戰時期國民黨紀念五四運動,對節日名稱的變更多少表現出其心理糾結的一面,其中變故頗耐人尋味。1938年7月9日,三民主義青年團在武昌成立后不久將“五四”定為青年節[注]此事尚未找到明文規定,但當時一般人都這樣看。郭沫若曾說:“抗戰初期,在武漢時代,曾規定五四為‘青年節’。但因×朝忌避五四的社會革命的精神,到了重慶時代便把三月廿九日黃花崗紀念日改定為青年節,并企圖把五四這個節日廢掉。甚至紀念五四都成了違法的行為了。”參見郭沫若:《我再提議改訂“文藝節”》,《北大半月刊》第4期,1948年5月1日。周策縱也提及三青團成立后不久便確定“五四”為青年節:“我后來見到一份早期文件記載,1938年7月9日三民主義青年團成立后不久,曾提議把5月4日定為‘青年節’。實在延安會議之前。”參見〔美〕周策縱著,陳永明等譯:《五四運動史》,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6年,第4頁。但周策縱并沒有具體舉出這份文件以為證明,故此說待考。。此舉可能因戰時原因,沒有進入立法程序,只是約定俗成,因此并不算“法定節日”。其實此前紀念“五四”的活動,不管是自發的還是組織的,都不是“法定”活動。1943年,三青團在重慶舉行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決定每年陽歷3月29日為“青年節”,以紀念黃花崗起義殉難的72位烈士。這樣,“五四”作為節日實際上就被廢掉。1938年3月27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武漢成立時將其成立日定為“文藝節”;1944年,第六屆年會又改訂5月4日為“文藝節”,并于1945年5月4日發表《為紀念文藝節公啟》[注]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總會:《為紀念文藝節公啟》,《抗戰文藝》第10卷第2—3期合刊,1945年6月。,第一次舉行慶祝活動。此舉得到國民黨的認可,以后幾年文藝界每逢“五四”即作為“文藝節”相慶。很多人把“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決定“五四”為“文藝節”之舉,看作是國民黨所為,并不完全符合事實,應當說首先是當時文藝界人士自身所做的一個選擇,鄭振鐸《迎“文藝節”》《說“文藝節”》兩文[注]鄭振鐸:《迎“文藝節”》,《文藝復興》第1卷第4期,1945年1月;《說“文藝節”》,《聯合日報晚刊》1946年5月2日。,便可以證明這一點。
五四運動爆發時,中國共產黨雖尚未成立,但一批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積極投身其間,是北京及各地學生運動的領導者或活躍分子。毛澤東曾認定陳獨秀“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整個運動實際上是他領導的,他與周圍的一群人,如李大釗同志等,是起了大作用的”[注]《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94頁。。早期共產黨領導人陳獨秀、李大釗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都是發表在《時事新報》《晨報》等研究系主辦的報紙上,觀點與其他革命人士的區隔并不明顯,如陳獨秀將五四運動精神歸結為“(一)直接行動;(二)犧牲的精神”;李大釗似稍進一步,他把“五四”看作與“五一”一樣的節日,“因為這一天,中國學生界用一種直接行動,反抗強權世界,與勞動界的五月一日,有同一的意味,所以要把他當做一個紀念日”[注]陳獨秀:《五四運動的精神是什么?》,《時事新報》1920年4月22日;李大釗:《雙十與五四》,《新生活》第10期,1919年10月26日;李大釗:《中國學生界的“May Day”》,《晨報》1921年5月4日;李大釗:《在北京學生聯合會紀念“五四”大會上的演講》,《晨報》1923年5月5日。。隨著共產黨自己創辦的《中國青年》《向導》《新青年》(季刊)等刊物的出現,共產黨人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開始零星出現,如惲代英《自從五四運動以來》(《中國青年》第26期,1924年4月12日)、代英《驚心動魄的五月》(《中國青年》第29期,1924年5月3日)、瞿秋白《自民族主義至國際主義——五七—五四—五一》(《上海大學周刊》第1期,1924年5月4日)、育英《五四運動的真精神》(《共進》第61期,1924年5月10日)、西巖《五四運動六周年紀念》(《共進》第81期,1925年5月1日)、太雷《五四運動的意義與價值》(《中國青年》第77—78期,1925年5月2日)、雙林(瞿秋白)《五四紀念與民族革命運動》(《向導》第3卷第113號,1925年5月3日)、太雷《五四紀念告廣東學生》(《人民周刊》第11期,1926年5月4日)等。這些文章實際上承擔著宣傳新生的共產黨主張的功能。瞿秋白將五四運動與社會主義思潮勾連起來,“表面上五四運動仍舊不過是排日的民族運動,而內容上卻實現了民權主義的真原則(革命的獨裁制)。五四運動的發展,摧毀一切舊宗法的孔教,急轉直下,以至于社會主義,自然決不限于民族主義了”[注]瞿秋白:《自民族主義至國際主義——五七—五四—五一》,《上海大學周刊》第1期,1924年5月4日。。林育英歸納“五四運動的真精神”是“反抗的精神”“合作的精神”“不息的精神”[注]育英:《五四運動的真精神》,《共進》第61期,1924年5月10日。。張太雷對五四運動作出新的定性:“中國的民族運動自從五四運動才漸漸變成近代的民族運動——有組織的群眾的反帝國主義與軍閥的運動”,“五四運動實開中國革命的新紀元”[注]太雷:《五四運動的意義與價值》,《中國青年》第77—78期,1925年5月2日。。大革命時期共產黨人并沒有設置專刊紀念五四運動,這可能與當時黨的工作重心放在工農運動、學生運動置于工農運動之后有關。
但青年工作畢竟是中共早期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為此,中共將紀念五四運動逐步納入青年工作的一環。1924年4月,由陳獨秀、毛澤東共同簽署的《中共中央通告第13號——關于“五一”“五四”“五五”“五七”之紀念與宣傳》強調:“‘五四’紀念當然以學生為中心,同志們演說詞中,須發揮五四運動兩個重要的意義:(一)恢復國權運動;(二)新文化運動。此時國外列強之壓迫,國內舊思想之反攻,都日甚一日,因此,五四運動之精神仍有發揮之必要。”1926年4月,《中共中央通告第×××號——關于五月各紀念日之宣傳工作》提到:“‘五四’是中國民眾第一次自覺的反對帝國主義的紀念日,領導這個運動的是青年學生。這天的宣傳,應以學生為中心,在這革命潮流低落學生群眾亦隨之分化的時期,我們應提出學生會統一和回復‘五四’精神的口號。”[注]《中共中央青年運動文件選編》,中國青年出版社,1988年,第30、101頁。這兩份文件顯示中共早期把紀念五四運動當作發動學生運動的一種方式和策略手段。
十年內戰時期,中共轉入地下。1929年是五四運動十周年,共青團機關報《列寧青年》刊登得釗《中國學生已往的光榮和今后的去路——紀念“五四”運動》、少峰《今年“五四”紀念節對于青年學生之希望》兩文。前文分析了五四運動的缺點:“‘五四’運動時代,中國工人階級尚未擴大,沒有在運動中起領導的作用。這次運動在一般學生領導之下,就不能走上革命的正軌(如單獨反日,沒有認清一切帝國主義國家都是中國民眾的敵人,甚至有濃厚的親美傾向),同時也不能持久。這個可說是‘五四’運動的最大弱點。后來的‘五卅’運動,因為是工人階級所領導的,就糾正了這種弱點了。”后文則針對南京政府利用紀念節進行政治動員提出對策:“‘五一’、‘五三’、‘五四’、‘五五’、‘五七’、‘五九’都到了,轟轟烈烈的‘五卅’紀念也在眼前了!國民黨正在利用這些革命紀念節,來遮掩他們自己的反革命行為,同時都禁止民眾的一切紀念運動,我們必須堅決的起來反對,自動的起來舉行種種紀念運動,喚醒廣大民眾的革命意識,提高廣大民眾直接斗爭的精神和運動。”5月8日,《紅旗》第20期發表毛達《“五四”運動與中國無產階級》一文,提出重新估量五四運動的問題:“現在的南京政府也把每年的這一天看做一個紀念日。這就是說,國民黨這一天要企圖更擴大他的影響,特別是在學生群眾之中的影響。現在戰斗的工人群眾也必須估量1919年‘五四’事件的意義,以及后來學生群眾參加歷次革命運動的意義。”[注]《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1929年1月—6月)》,1980年,第403、451、480頁。在這個時期,中共中央的文件幾乎不再提及紀念“五四”[注]在國共內戰的十年中,中共中央文件只有1929年8月6日的《中央通告第四十三號》提及紀念“五四”的文字:“號召全國學生要繼續‘五四’‘五卅’與軍閥奮斗的精神,與目前反動黑暗的政治奮斗。”參見《中共中央青年運動文件選編》,第232頁。。由于政治斗爭的特殊性,這十年間,中共及左翼紀念“五四”的文章極其少見。在蘇區創刊的《紅色中華》(1931年12月—1937年1月29日)沒有發表過專門紀念或談論“五四”的文章,只在1933年4月20日第71期一篇題為《“五三”“五四”“五七”“五九”》的文章里夾雜著對“五四”的簡略介紹,篇幅不過100多字,而對“五一”“五卅”的紀念文章則較多出現在該報,說明當時共產黨的注意力已完全轉向蘇區的根據地和白區的工人運動,對學生運動淡然處之[注]相關文件參見《中央關于學生運動的斗爭策略給江蘇省委的指示信》(1929年11月3日),《中共中央青年運動文件選編》,第248—254頁;《北京大學示威運動的意義及其前途》(1932年1月1日),《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1932年1月—5月)》,1980年,第14頁。。身在上海的知名左翼作家茅盾發表過《“五四”與民族革命文學》(《文藝新聞》1932年5月2日)、《從“五四”說起》(《文學》1934年4月1日)兩篇以“五四”為主題的紀念文章,這可能是他的個人行為,算是一個例外。
中共對“五四”話語的強有力介入是在新啟蒙運動之后。從1936年到1937年的新啟蒙運動是左翼與中共對“五四”以來文化思想發展狀況的一次大討論,也是力圖超越“五四”的一次大挺進,所謂“新啟蒙”的意圖即在于此。相關的討論已經不少,在此不作贅述[注]參見李亮:《揚棄“五四”——新啟蒙運動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12年。。在新啟蒙運動中,張申府這位當年北大的學生以紀念的姿態發表過《五四紀念與新啟蒙運動》,對新啟蒙運動自有別解,以為新啟蒙運動“必是理性運動”,“在文化上,這個新啟蒙運動應該是綜合的”,“五四的缺欠是不免淺嘗”[注]張申府:《五四紀念與新啟蒙運動》,《北平新報》1937年5月2日。。黨內宣傳工作者如陳伯達、胡繩、何干之、艾思奇等更多的是從馬克思主義立場對五四運動作出階級分析,對新文化運動張揚的個人主義給予“理性的批判”。在中共的話語系統中,五四運動開始成為建構新民主主義理論的出發點。
1937年6月15日出版的《認識月刊》第1期發表陳伯達《論“五四”新文化運動》一文,該文稱:“‘五四’——這只是表示了這次新文化運動整個時代的里程碑。這次新文化運動的整個時代,事實上應該上溯到民國四年《新青年》的出版(五四前四年),而以民國十年關于社會問題的討論和民國十二年所謂‘人生觀之論戰’為終點(五四后四年),接著‘人生觀之論戰’,便是政治上狂風暴雨的時代了。”這篇文章明確指定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時限(1915—1923年)和范圍(從《新青年》創刊到“人生觀之論戰”)。后來人們使用“五四新文化運動”或者廣義上的“五四運動”,其意大體沿承了該文的意思,“五四新文化運動”遂作為一個固定名詞流傳開來[注]“五四新文化運動”一詞相對“五四運動”出現較晚。檢索現有的各種民國報刊數據庫可知,最早使用“五四新文化運動”一詞,可能是1927年1月18日《中國青年》第148期署名“定一”(即陸定一)的《評性教育運動》一文。該文在評述國內性教育運動的派別時,指出“性史”派“代表是張競生。這派的形成,要從五四新文化運動說起。從五四以后接受新思潮的人的分化,使一部分跑到政治運動的路上,而另外一部分則鉆進了文學與藝術的圈子里”。1931年3月27日《申報》(上海)發表了署名“文”的《萍影社之“萍影”》一文,內稱:“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青年精神生活的傾向就移轉入一個新的階段了。他們對于文藝的追求,實有彌補缺陷和安慰心靈的企圖,雖不免類多是自我的表現,可是在某種意義上的論斷,固未始不是青年急求心靈之歸宿的征象。”1932年7月20日《北斗》第2卷第3—4期刊載了署名“寒生”(即陽翰笙)的《文藝大眾化與大眾文藝》一文,表示:“中國資產階級所領導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也和它所參加的革命運動一樣,自從它背叛了革命,投降到帝國主義和封建殘余的懷抱中后,在文化革命運動上(文藝運動包括在內)也同樣的實行了背叛,它不僅不去切實的實行文化革命,反而很嚴厲的來摧毀文化革命。”在該刊前一期,“易嘉”(即瞿秋白)發表過一篇題為《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的文章,該文雖未使用“五四新文化運動”一詞,但已表達了類似陽翰笙一文的觀點,稱“五四是中國的資產階級的文化革命運動”,“中國五四時期的思想代表,至少有一部分是當時的真心的民權主義者——自然是資產階級的民權主義者。中國的文化生活在五四之后,的確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五四式的新文藝總算多少克服了所謂林琴南主義”。可見,這幾篇文章雖表述不盡一致,但大體認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轉折意義。1934年《新文化》第1卷第7—8期發表汪德裕《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缺點及其補救方法》,這可能是在文章標題上第一次使用“五四新文化運動”一詞。這篇文章分析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之社會基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缺點”,其基本立場和觀點是秉持國民黨的三民主義。從以上所舉諸文來看,共產黨人(如陸定一、陽翰笙、陳伯達)、國民黨人(如汪德裕)、中間派人士在1927年至1937年間都曾使用過“五四新文化運動”一詞分析“五四”前后的新文化運動。自陳伯達《論“五四”新文化運動》一文發表后,這一名詞的使用率逐漸增高。。該詞偏重運動的政治、文化雙重性質的說明,是將作為文化革新的新文化運動與作為政治事件的五四運動迭合在一起。
抗日戰爭時期,《新中華報》(1937年1月29日由《紅色中華》改名而來)、《解放日報》(1941年5月16日創刊,實由《新中華報》停刊后改名)是中共在延安的最重要報紙,也是紀念五四運動的主要發聲陣地。《新中華報》于1938年5月10日刊登了艾思奇《完成五四文化運動的任務》,提到五四運動所追求的民主和科學精神并沒有完成,其原因“第一是由于封建勢力的頑強的存在(因為它得到了帝國主義的支持),第二是由于五四,是民族文化的否定時代,不能不從民族本身的基礎上發揚起民主的科學的精神,新文化基礎是不堅固的”,“然而現在是完成的時候了。在目前最迫切的抗日前提之下,國共兩黨之親密地合作起來,而且又加上了各黨派的合作,共同為救國建國的大事業戰斗”。5月20日發表西北青年救國聯合會戰時短期青年訓練班的《為紀念“五四”十九周年致全國青年》稱:“集合在青救會組織以內的廿多萬會員和集合在青訓班的一千多青年學生,工人,農民,商人和職員,愿在全國同胞前面,立誓為繼承五四革命精神,完成中華民族解放而奮斗到底。我們擁護全國青年救亡運動的統一,我們愿在中央政府和蔣委員長領導之下,愿在抗戰建國綱領的方針之下,與全國一切青年團體攜手合作。”從這兩篇文章可以看出,抗戰初期的共產黨表達了與國民黨合作的真誠愿望。
1939年3月18日,陜甘寧邊區西北青年救國聯合會召開常委會,決定“從五月一日起到五月七日止為西青救兩周年紀念與青年參戰動員周。在五月四日依照各地環境舉行紀念及動員大會、晚會……以后每年五月四日為青救成立紀念日,并向全國青年提議定5月4日為‘中國青年節’”[注]《西北青救會兩周年紀念與青年參戰動員周的決定》,《新中華報》1939年4月13日。。“五四”前夕,為紀念五四運動20周年,4月5日的《中央青委關于根據地紀念“五四”給北方局的指示》提到“從‘五一’到‘五七’進行一個青年運動參戰運動周,西北青救并已提議‘五四’定為青年節”。同日,《中央青委關于大后方紀念“五四”青年節工作給南方局、中原局、東南局的指示》提到“西北青救已提議‘五四’為中國青年節,請在各青年團體中宣傳和討論”。4月6日,《總政治部、中央青委關于部隊紀念“五四”青年節工作的指示》指出:“中央青委決定每年五月四日為中國青年節,并于本年五四號召全國各地舉行擁護中國青年節的運動及紀念西青救成立的兩周年。”[注]《中共中央青年運動文件選編》,第472、473頁。這些是現在能找到的西北青年救國聯合會決定將“五四”確定為“青年節”的最早依據。《新中華報》4月28日刊發胡喬木《紀念中國青年節與國民精神總動員》一文,強調紀念“五四”在國民精神總動員中的作用:“五月全月是國民精神總動員月,而五月四日,經過西北青年救國聯合會的提議和三民主義青年團的決定,又是全國青年所一致承認的中國青年節。五四本來就是中國青年運動史中極光榮的日子。到了二十年后的現在,五四所開始的抗日救國事業已經得到了大大的發展,五四紀念日本身也增加了新的意義。”從該文的意思來看,“五四”青年節的確定,是由西北青救會“提議”而由三青團“決定”的[注]1939年4月15日,三青團中央團部在《中央日報》發出《紀念五四運動 青年團決定號召全國擴大發動 請中央定每年五四為青年節》的動員和呼吁:“為紀念五四運動,發揚民族精神,號召全國青年肩負抗戰建國重任起見,特規定自五月一日起至七日止為青年運動周,請中央通令全國以每年五月四日為‘青年節’,并頒發紀念辦法十六條,通令各級團部策動當地青年響應施行。”胡喬木一文實為對此呼吁的一個回應。這是抗戰前期國共兩黨良性互動、相互配合的一個案例。。同日發表的艾思奇《五四文化運動在今日的意義》一文特別提到,“五四文化運動所培養出來的最大的兩株文化樹,就是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和發展了的三民主義”,它們“是五四文化運動里生長出來的寶貴的果實,也是今天抗戰的認識基礎”,“今年的五四期間,我們進行著更進一步的文化運動來配合抗戰,我們在做精神總動員的運動”。國民精神總動員的三項基本原則是:國家至上,民族至上;軍事第一,勝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將紀念五四運動與國民精神總動員結合在一起,反映了抗戰時期紀念“五四”的時代特色。
同年5月4日,毛澤東在出席延安青年紀念五四運動20周年大會上發表講話指出,“現在規定五月四日為中國青年節,這是很對的”,看一個青年是不是革命的,“只有一個標準,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實行不實行和廣大的工農群眾結合在一塊”[注]《毛澤東年譜(1897—1949)》中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122頁。。毛澤東的這篇講話后以《青年運動的方向》為題收入《毛澤東選集》,成為中共指導青年工作的理論經典。5月4日至5日,中共領導人博古在《新華日報》發表長篇論文,對五四運動的歷史背景、發生經過和思想基礎作出系統論述,特別指出五四運動值得注意的四點,其中第二點對辛亥革命與五四運動的比較頗有意思:“直到辛亥革命止,中國的革命者在進行革命斗爭常用的手段是:集合志士,聯絡會黨,運動軍隊,實行起義。而五四運動則教會了中國人民使用新斗爭方法:罷課、罷工、罷市、街頭演講、群眾示威、抵貨等等。中國革命者的組織形式則直到辛亥革命為止沒有越出帶著濃厚宗教意味的秘密結社之外,辛亥革命時則在中山先生的領導開始創建了政黨。而五四運動則教會中國人民使用新的群眾組織形式:工會、學生會、全國學生聯合會等等。自然,這種斗爭方法和組織形式,在五四以前亦曾經局部的出現過,但是使這些斗爭方法和組織形式在全國規模的運動中在千百萬群眾親身的經歷中來大規模的成功的使用,則自五四運動開始。因之,五四運動是中國人民革命的方法與組織形式的一個重大的轉變。這對于中國革命運動以后的發展,有著重大影響和意義。”[注]博古:《五四運動——中國現代史研究之一(下)》,《新華日報》1939年5月5日。博古的這番痛快淋漓的議論,表面上是在禮贊五四運動,其實是對其運用自如的城市斗爭的辯護。毛澤東和博古紀念五四運動言論的細微差異,微妙地折射了中共黨內對民主革命道路和斗爭策略認識上的矛盾與差異。
《新中華報》1940年5月7日發表社論《紀念五四廿一周年》、吳玉章《中國青年偉大光榮歷史的一頁——在延安“五四”集會上的報告》。社論說:“‘五四運動’的掀起,表現了中國青年的英勇果敢,表現了中國青年對政治生活的接近,使中國青年清楚地認識了只有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推翻封建統治,才是中國青年真正出路。‘五四’運動是全中國人民爭取民族解放、社會解放的一個偉大覺醒,它繼承了太平天國、黃花崗烈士、辛亥革命的光榮的革命傳統,創造了新的群眾的組織、新的斗爭形式,給予以后1925—27年大革命及目前進行的抗日戰爭以豐富的經驗教訓。”對五四運動的歷史作用及其影響作了新的肯定。5月10日發表陳伯達《紀念“五四”》,這篇精當的文章表現了一個革命者對大時代的感慨:“從五四到現在,中國已經歷過許多的大風暴。這時期內歷史內容的豐富,實為中國過去數千年所未有。活在這個偉大時代,并能投身于偉大時代的火爐中,和時代的敵人搏斗,這的確是人生的幸事。”1941年5月7日刊登時任中共中央代理宣傳部部長凱豐的《今年的五四與中國青年》,肯定五四運動具有三點意義:一是“在中國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中,無產階級踏上了政治舞臺,它的代表人就是中國共產黨”;二是“在中國的文化運動上開辟了一條新文化運動的道路,批判的接受中國舊的文化傳統,開始介紹歐洲的先進的文化思想,這是在中國科學社會主義思想傳播的先聲”;三是“中國青年有組織地走向了中國革命的政治舞臺”。凱豐對“五四”的總結與毛澤東一樣,朝著建構中共新民主主義理論的方向發展。
1942年5月4日,《解放日報》發表社論《發揚五四的啟蒙精神》、艾思奇《五四文化運動中的一個重要爭論》、蔣南翔《論現在的學生運動》。社論熟練地運用新民主主義理論詮釋五四運動,確認五四運動的歷史成績是“用來反對封建社會的意識支柱——禮教,反對孔子的教條”,是“文學革命的提倡”;五四運動的國際背景“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和俄國十月革命的國際條件下產生的”;五四運動造就了“最光輝的產物”——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共產黨;“沒有五四運動的民族覺悟和思想解放,不徹底摧毀思想上的舊教條之束縛,要中國人民能接受科學的共產主義是不可想象的”。同時,社論也指出五四運動的缺陷:“五四曾徹底摧毀了中國歷史上的舊教條,但五四以后卻在中國思想界出現了一個新的偏向,新的教條主義:割斷了中國歷史和脫離了中國現狀,專門搬弄外國的學術詞句。”把紀念五四運動與批判教條主義結合起來,這與當時的黨內斗爭有一定關系。1943年5月4日發表亞靈《五四運動》。1946年5月4日發表社論《紀念五四,貫徹為民主自由的斗爭》、徐特立《紀念“五四”》,其中后者特別提到五四運動的群眾基礎:“‘五四’運動,有些人把它縮小為學生運動,忽略了當時各階層的參加,忽略了當時新文化運動的啟蒙作用,這是不對的。‘五四’運動有廣大的群眾基礎,學生只是當時運動的發動者、首倡者,起了先鋒作用與橋梁作用。一切革命運動,必須有廣大的群眾參加,才有力量,‘五四’運動的偉大就在于此。”對新文化運動提出過的“勞工神圣”口號,徐特立亦給予高度贊揚,稱“這一口號給中國歷史上賤視勞動者的思想一個破天荒的打擊”,紀念五四,“發掘光大‘勞工神圣’的思想,知識分子更應進一步與工農結合,建立為人民服務的人生觀”。徐特立對五四運動的這些認識,多少帶有個人經驗的成分。
《新華日報》于1938年1月11日創刊,是中共第一份向全國公開發行的報紙。以《新華日報》為陣地,中共展開對五四運動的紀念和宣傳。1938年5月4日刊發社論《紀念五四》,這是中共報紙第一次刊發紀念五四運動的社論,之后成為定例,每逢“五四”,中共各大報刊均發文紀念五四運動。同日刊出的潘梓年《紀念“五四”的光榮傳統》,贊揚“‘五四’不特是中國學生運動史上很光榮的一頁,同時也是中國革命史——中國民族解放史上很光榮的一頁”。1939年5月4日發表社論《發揚“五四”運動的精神》、博古《五四運動》、鄧穎超《五四運動的片斷回憶》。社論高度評價了五四運動的思想意義,“在政治方面,它演變成為一個爭取民主政治思想的運動;在思想方面,它演變成為一個反封建思想、反舊孔教、反玄學而推崇科學思想的斗爭;在文學方面,它提出‘文學革命’的口號,為今日中國的新文學運動開了一條發展之路。所以‘五四’運動,除在我國民族解放運動斗爭的歷史上具有偉大的意義,還是整個中國新文化運動和思想啟蒙運動史上的一個大的轉變點”。1942年5月4日發表華崗《“五四”的來由與歷史的鞭策》,以生動的敘事筆調論述了五四運動發生的國內國際環境、過程和歷史意義,可視為華崗后來撰寫《五四運動史》的提綱。1944年5月4日發表林柏《五四運動憶感》、林煥成《五四運動與青年思想》。
《群眾》是中共中央機關刊物,1937年12月11日創刊。為紀念五四運動,1942年5月1日出版的第7卷第8期刊有華崗《論五四運動與學術研究》、張申府《五四當年與今日》、肖巖《“五四”告大后方青年》、陳素《“五四”與婦女運動》。1943年6月1日出版的第8卷第9期刊有止戈《科學與民主》。1944年5月5日出版的第9卷第8—9期刊有潘梓年《提高自己,改造自己》。1945年5月5日第10卷第9期刊出《知識青年與民主運動》、郭沫若《“五四”課題的重提》。1948年5月6日出版的第2卷第17期刊有荃麟《“五四”的歷史意義》。1949年5月5日出版的第3卷第19期發表林石父(華崗)《中國新民主主義文化的產生和發展——紀念五四運動三十周年》,將五四運動置于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的框架中,對五四運動及其后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歷程作了系統總結。一般來說,《群眾》所刊文章,通俗易懂,說理性強,越到后面黨性色彩逐漸濃厚,如邵荃麟一文多處引用毛澤東對五四運動的論斷,運用新民主主義理論解析五四運動,基本上是對毛澤東思想的詮釋。
《中國青年》1939年4月在延安復刊。5月出版的第1卷第2期刊登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有《為紀念中國青年節聯合宣言》、毛澤東和陳紹禹《五四運動的二十年——感想與回憶》、李昌《紀念中國青年節》。在這些文章之后,編輯選擇了一段“孫中山先生論五四”的語錄:“試觀今次之學生運動,不過因被激而興,竟以極短之期間,收絕倫之巨果,可見結合者即強也。” 這顯示了共產黨贊賞孫中山對學生運動的評語。同期還刊登了鄧發《紀念今年青年國際節》、劉光《國際青年節的歷史與意義》,反映了當時共產黨紀念“青年節”的國際意識。歐美與基督教有關的節日是隨進入中土的傳教士而來,但一些革命性紀念節日的引進則多與共產黨的宣傳有關。1940年5月5日出版的第2卷第7期發表劉光《“五四”以來中國革命知識分子的道路》一文,強調指出:“‘五四’不僅是中國民主革命從資產階級舊范疇轉到新范疇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分水嶺,而且是中國知識青年熱心追求先進革命學說和走上群眾化的偉大的轉變點”,“實在的,判斷一個知識分子是不是徹底革命的,就要看他是不是與工農相結合,這是唯一無二的標準。‘五四’以來,我們看見過一部分知識分子不愿意與工農民眾相結合,或者沒有決心與工農民眾結合到底,后來都弄得一事無成或走投無路”。文章點名批評陳獨秀、張國燾這些五四運動時代的“要角”后來成為“革命的叛徒”,胡適、戴季陶這些五四運動時代的“健將”后來“走到與統治階級一塊去了”,汪精衛、周佛海、陳公博、周作人之流在五四運動時代“曾經大露頭角”,“今日變成最可恥的民族叛徒”,而“毛澤東及其戰友們為代表的道路,即知識分子群眾化,‘永遠與工農大眾相結合’,為勞動者和被壓迫人民徹底解放而奮斗的道路”才是擺在中國知識分子面前可走的道路。這實際上對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類型作出了分界式處理。
有趣的是,這一時期重慶也辦有同名異刊的《中國青年》,在當時亦具影響力。1940年4月出版的第2卷第4期刊登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共四篇,即陳誠《告革命青年》、譚平山《紀念偉大的“五四”》、孫桐樓《從政治角度談“青年運動”》、黎琴南《“五四運動”史的檢討》。除陳誠外,其他三人思想實為左傾,因此重慶版《中國青年》雖系國民黨所辦刊物,但在抗戰時期為團結其他黨派,也表現了一定的包容度,國民黨色彩相對淡化。如黎琴南對評價五四運動提出了三點意見:“一、檢討五四運動的歷史,所以要從清初的學術思想斗爭開始,不僅為找出它的歷史淵源,而且為說明它的必然性”,“二、五四運動,解放了青年的思想,組織了全國的青年,提高了青年的社會地位,同時也衡量了他在社會運動中所具有的力量之比重,加重了他的責任”,“三、青年經過了五四運動的訓練,養成了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傳統”。1942年5月出版的第6卷第5期刊出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有朱光潛《五四運動的意義和影響》、吳之椿《五四運動在中國近代史上的意義》、劉云非《國民革命與五四運動》、許德珩《發揮“五四”時代的青年精神——五四運動的回憶與感念》、洪瑞釗《對于五四運動的新認識》、樊德芬《五四運動之新舊意義》。其中,朱光潛認為,五四運動意義重大,“它不僅是中華民國成立以來,簡直是中國有史以來,唯一彌漫全國的民眾運動”,“五四運動是中國民眾第一次集體地覺悟到自己的責任,第一次表現公同意志于公同行動,第一次顯出民眾的偉大力量”;吳之椿分析了“五四”前后的變化,“在政治方面,‘五四’以前,是紊亂達于極點,找不出任何建樹;‘五四’以后才開始廓清軍閥,建設統一。在對外方面,‘五四’以前中國伏處于加緊的外患壓迫之下,而未發出反抗的呼聲;‘五四’以后中國民族對于外患發出的怒吼,可以概括在中山先生所揭出的‘取消不平等條約’的口號之中”,“在領導國事的人物方面,‘五四’以前,在中國負實際責任的人,除中國國民黨以外,還有各黨各派的人,以及政客軍閥;‘五四’以后,國事的領導逐漸移歸國民黨獨掌”,其中孫中山、蔡元培、蔣介石三人最重要。后者的觀點明顯偏袒國民黨。顯然,抗戰時期的國共兩黨都意識到青年在抗戰中的主力軍作用,誰得到青年的擁護,誰就擁有未來,雙方展開了一場青年資源的爭奪戰。
在抗戰時期紀念五四運動的左翼刊物中,《中蘇文化》(1936年5月創刊)值得一提。該刊1940年5月出版的第6卷第3期專刊紀念“五四”,文章分兩組:一組“紀念五四”包括王昆侖《五四紀念憶蔡孑民先生》、馬哲民《我所認識的“五四運動”》、張申府《五四的當年與今日》、呂振羽《五四運動的歷史意義與教訓》、施復亮《回憶五四運動》;一組“五四運動與新文藝”包括宗白華《我所見到五四時代的一方面》、胡風《文學上的“五四”》、以群《新文藝底成果》、姚蓬子《“五四”精神》、黃芝岡《胡適之先生的主張》、王平陵《“五四”與新文藝運動》、楊騷《五四精神和舊瓶主義》、常任俠《五四運動與中國新詩的發展》、向林冰《大眾化內容與通俗化形式》、鄭伯奇《五四運動與文學革命》。這些文章的內容偏重“五四”新文學,是抗戰時期刊發紀念五四運動文章篇幅最大的一次,其中呂振羽對五四運動發生的經濟基礎、五四運動的缺陷、五四運動的內容等作了符合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其對陳獨秀和胡適的“新文化觀”所作的批評以及對李大釗“新哲學”見解的贊賞,顯示了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的文化特性。
此外,《中國文化》1940年5月25日出版的第1卷第3期發表艾思奇《五四文化運動的特點》、周揚《關于“五四”文學革命的二三零感》。1941年5月20日出版的第2卷第6期發表社論《紀念今年五四的奮斗方針》。艾思奇認為,“五四運動的主要形式是文化上的大革命。它只在思想上準備了1925至27年的第一次大革命,本身并不是一個政治形式上的革命運動”,“五四文化運動,就是新民主主義革命運動的準備,或者說,五四文化運動是結束了中國的舊民主主義時代,而開始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時代”,“五四文化運動”與戊戌時期的文化運動不同,最重要的特點就是 “對于舊中國文化思想進攻的猛烈性是其表現之一”。值得注意的是,艾思奇使用了“五四文化運動”,回避用“五四新文化運動”一詞,這似乎是他個人堅持的一個提法[注]另參見艾思奇:《五四文化運動在今日的意義》,《新中華報》1939年4月28日;《五四文化運動中的一個重要爭論》,《解放日報》1942年5月4日。。一字之去,對一個富有哲學素養、講究邏輯的理論家來說,當然是有意為之,其間差異值得人們嚼味。
《人民日報》是中共中央機關報,1948年6月15日在河北省平山縣里莊創刊。1949年3月15日,人民日報社隨中央機關遷入北平。為紀念五四運動30周年,5月4日《人民日報》第一、二版刊登陳伯達《五四運動與知識分子的道路》長文;第三版刊登的是“參考資料”《五四運動介紹》;第四版辟“五四運動三十周年紀念特刊”,刊登《毛澤東同志論“五四運動”》(內收《新民主主義論》語錄三段、《反對黨八股》語錄一段)、吳玉章《紀念“五四”三十周年應有的認識》;第六版刊登俞平伯《回顧與前瞻》、葉圣陶《不斷的進步》、宋云彬《從“五四”看知識分子》、何家槐《唯一的真理》、王亞平《“五四”哺育了我》、臧克家《會師》、柏生《幾個“五四”時代的人物訪問記》。6月,新華書店出版《“五四”卅周年紀念專輯》,收入是年已經刊發的紀念五四運動的署名文章37篇,其中不少出自民主人士或知名作家之手,有些當年參加五四運動的北大學生的表態尤為引人注目。俞平伯回憶道,過去每逢“五四”,自己總是推托寫紀念文章,“今年卻不然了。大大的不同了,非但三十年為一世值得紀念,大時代的確已到了”[注]俞平伯:《回顧與前瞻》,《“五四”卅周年紀念專輯》,新華書店,1949年,第174頁。。楊振聲也感嘆“許多在五四時代前進的分子,現在蹩在時代的后面了,像我便是一個”,并自我檢討指出:“這前后三十年間,我也并非在睡覺,卻是不夠警醒的;也并非不感苦惱,卻是找不到出路。我是悶在葫蘆里了,這葫蘆是以個人主義為表里的。”[注]楊振聲:《我蹩在時代的后面》,《進步日報》1949年5月4日。魏建功感慨時代的驟變帶來的個人覺悟:“對于‘五四’給我們的認識,深深地感到所謂河東變成河西的意義。這意義使我發生極高度的警悟”,“檢討過去,可憐摸索的人,改造了三十年,縱未滅亡,已屬落伍,偏重個性,離群閉塞,只知道消極不滿意,而忽略了積極建設工作”[注]魏建功:《“五四”三十年》,《“五四”卅周年紀念專輯》,第178—181頁。。羅常培更是豪邁地說:“‘五四’是中華民族要求解放的啟蒙運動,如今不單‘五四’的策源地——北平——早已解放,眼看著中國就要全部解放了。先烈犧牲了若許頭顱鮮血,人民受了千辛萬苦,所換得所企盼的日子,居然一旦到來,這的確是自有‘五四’以來第一件痛快事!”“‘五四’既然到三十歲了,咱們大家得要拿出成人的氣魄來,不要憧憬過去的光榮,必須企圖未來的創造!”[注]羅常培:《紀念“五四”的第三十年》,《“五四”卅周年紀念專輯》,第182—184頁。四位老北大人面對即將到來的政權更替,都感受到新時代的來臨對自己的壓力。這本紀念集是中共運用新民主主義理論闡發五四運動的典型話語文本,對以后30年中國大陸的五四運動史研究影響深遠。
5月4日當天,北平舉行盛大的紀念集會,據報道,“本市北京大學、師范大學、清華大學、輔仁大學等八十余大、中學校及青年團體等單位,分地區舉行盛大的‘五四’三十周年紀念。參加紀念的大中學生工人共約三萬一千余人。各校分別邀請工人代表趙振邦同志及民主人士馬敘倫、茅盾、張志讓等先生,費青教授等出席講話”[注]《青年歌聲響徹古都!平市三萬大中學生集會游行紀念五四 葉市長號召青年學習建國工作》,《人民日報》1949年5月5日。。對于中共來說,1949年的五四運動紀念,不僅僅是奏響慶祝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的凱旋曲,更是為中共新政權建構意識形態作出重要鋪墊。
1949年12月23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務院頒布的《全國年節及紀念日放假的辦法》規定,5月4日為中國青年節,“青年節(5月4日)這一天,14周歲以上的青年放假半天”。從此,“五四”青年節成為國家法定節日。民國時期“紅五月”的其他紀念日(除五一國際勞動節)悄然隱去,婦女節、勞動節、兒童節都采用國際節(International Day),唯獨青年節是中國青年節,顯示紀念“五四”的國族性和愛國性。
綜上來看,共產黨報刊開始大張旗鼓地紀念五四運動是在抗戰時期,抗戰前夕開展的新啟蒙運動為此作了重要鋪墊。中共的“五四”話語系統是以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理論為指導,經黨內理論家和歷史學者陳伯達、胡喬木、艾思奇、呂振羽、周揚、胡繩、華崗等人闡發,逐漸形成并發生影響的。相對國民黨比較單調的三民主義“五四觀”,共產黨的新民主主義“五四觀”更具理論形態,論述方式也更貼近現代意義上的社會科學。共產黨在抗戰以后密集組織紀念“五四”的報刊輿論宣傳,青年受其影響日益左傾,國民黨逐漸陷入被動。
中間派民主人士與五四運動有著密切關系,紀念“五四”、闡釋“五四”是其自認為不可推卸的責任。在早先《晨報》紀念“五四”的作者群中,便可見到蔡元培、胡適這些人的名字。蔡元培本屬國民黨,但他紀念五四運動的言論則是從一個職業教育家的立場出發,規勸學生“最要緊的是專心研究學問。試問現在一切政治社會的大問題,沒有學問,怎樣解決?有了學問,還恐怕解決不了嗎?”因此,“專心增進學識,修養道德,鍛煉身體”,這是他對學生界的希望。[注]蔡元培:《去年五月四日以來的回顧與今后的希望》,《晨報》1920年5月4日。南京國民政府時期,自由主義者和中間派勢力受到嚴重打壓,圍剿人權派、殺害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總干事楊杏佛以及暗殺《申報》總經理史量才等就是明證。在這樣嚴禁的空氣下,自由派的言論空間受到明顯壓制,以紀念“五四”為噱頭表現其思想性格的文章只是依稀可見,胡適的《紀念“五四”》(《獨立評論》第149號,1935年5月5日)和《個人自由與社會進步——再談五四運動》(《獨立評論》第150號,1935年5月12日)[注]有關胡適對五四運動的論述,可參見歐陽哲生:《五四運動的歷史詮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22—241頁。以及張奚若的《國民人格之培養》(《大公報》1935年5月5日)和《再論國民人格》(《獨立評論》第152號,1935年5月26日)可謂代表。二人都充分肯定五四運動內含的個人主義和思想解放,呼吁尊重國民人格與個人自由。胡適曾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注]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5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11—512頁。張奚若也認為:“今日中國的政治領袖是應該特別注意為國家培養這種人格,因為中國數千年來專制政治下的人民都是被動的,都是對于國事漠不關心的,都是沒有國民人格的”[注]張奚若:《國民人格之培養》,《大公報》(天津)1935年5月5日。,“國家不過是個人的集合體;沒有健全的個人,不會有健全的國家……完成個人解放,培養國民人格,是建設新社會新國家的基本工作”[注]張奚若:《再論國民人格》,《獨立評論》第152號,1935年5月26日。。這種維護個人主義的聲音極為稀有。《北平晨報》1934年5月5日發表題為《燦爛光榮“五四”昨在黯淡中度過》的報道,顯示時人對紀念五四運動的冷淡。一年后,胡適禁不住哀嘆道:“這年頭是‘五四運動’最不時髦的年頭。前天五四,除了北京大學依慣例承認這個北大紀念日之外,全國的人都不注意這個日子了。”[注]胡適:《個人自由與社會進步》,《獨立評論》第150號,1935年5月12日。“五四”只是孤獨的北大人的節日,這大概是當時紀念“五四”遭遇的真實境況。1937年5月4日,《益世報》刊發社論《五四感言》,道出了其間苦衷:“在今日中國,不但發動一個愛國運動,人民沒有了自由,即令紀念一個歷史上的愛國運動,人民亦沒有了自由。在今日不但人民在愛國運動上,沒有了自由,即今追念一個過去的愛國運動,人民亦沒有自由。這是過甚其詞的議論嗎?青年學生們今日且閉著眼睛,想想自己今日的處境,是否如是?以今比昔,民國八年豈不是成了黃金時代?”原來人民失去自由才是不能紀念“五四”的根本原因。
抗戰以后,中間派民主人士積極參政,周旋于國共之間,為抗戰出謀劃策,紀念“五四”成為其表達政治訴求的一種方式,《大公報》是他們代表性的言論陣地。在《大公報》的作者名單里,既有胡適、傅斯年這些最具影響力的自由主義者,也有像茅盾、鄭振鐸這樣的左翼人士,《大公報》的中間派立場從其約稿的作者群里可見一斑。
《大公報》1941年5月4日發表一組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包括陶百川《我替青年上陳情表》、陳立夫《從五四到七七》、譚平山《“五四”運動的價值》、陳慶瑜《五四運動的新檢討》、林同濟《從五四到今天——中國思想去向的一轉變》。這一組紀念“五四”的文章多為國民黨黨員所撰,他們顯露出在抗戰這一大背景下特殊的國家需求,如陳慶瑜呼吁“堅決擁護和執行自力更生的外交政策”,“重新認識自己對國家民族所應負的使命——我們在今天緬懷‘五四’時代青年前輩的偉業,興奮萬千,感慨萬千,自不恃!然而歷史賦予現階段青年的使命只有一個——為實現三民主義而奮斗”。林同濟認同思想界的新動向是“從自由到皈依”“從權利到義務”“從平等到功用”“從浪漫到實現”“從理論到行動”“從公理到自力”“從理智到意志”。這些轉變似乎都是因應抗戰的需要。在抗戰這一新歷史背景下,知識分子對民族需要、國家意志有了新的認同。
《大公報》在1941年9月6日張季鸞逝世后,由王蕓生接任總編輯。王蕓生對紀念五四運動抱有熱情,其職業新聞人的操守主要體現在堅守新聞自由的自由主義信念。在他接任《大公報》總編輯的日子里,幾乎年年都不忘紀念“五四”,《大公報》遂成為中間派或自由人士紀念“五四”的一塊輿論陣地。1942年5月4日,《大公報》刊出社評《五四精神與中國外交》(此文實為王蕓生所寫)。當時正逢國民黨中央下令停止紀念“五四”活動,社評對此特別評論道:“中央以五四非法定紀念日,特電各省市,勿舉行紀念會”,“當然是無取于學生干政之風”。該報同日發表王蕓生《為青年憂,為國家懼》、李長之《五四運動之文化的意義及其評價》、上官云遹《緬懷五四》三文,明顯表示其在紀念“五四”問題上不同于國民黨的態度。李長之不點名地批評胡適“五四精神是中國的文藝復興”一說,認為“五四”的精神應該是“啟蒙”,啟蒙運動的特點是“明白清楚”,這“正是五四時代的文化姿態。這樣的一個象征人物,就是胡適”。他定性五四運動“是一個移植的文化運動”,“是一個資本主義的文化運動”,“在文化上是一個未得自然發育的民族主義運動”,“五四這個時代在文化上最大的成就是自然科學”,“五四文化運動可看做是西洋思想演進的一種匆遽的重演”。1943年5月4日刊發社評《五四與青年》。1944年5月4日發表的傅斯年《“五四”二十五年》一文,針對蔣介石在《中國之命運》中重彈恢復民族固有道德的老調,提出了不同之見:“恢復民族的固有道德,誠為必要,這是不容懷疑的。然而滌蕩傳統的瑕穢,亦為必要,這也是不容懷疑的,假如我們必須頭上肩上背上拖著一個四千年的垃圾箱,我們如何還有氣力做一個抗敵勞動的近代國民?如何還有精神去對西洋文明‘迎頭趕上去’?”這篇文章肯定“五四”重新估定傳統的價值以及提倡民主、科學,顯示了傅斯年對現代性的堅卓不移的支持。1945年5月4日刊有《五四雜感》、茅盾《文藝節的感想》。面對即將來臨的勝利,茅盾放眼世界,俯視國艱,心情復雜,感慨萬千。世界將要發生的大變局和中國處處的脫節,讓他“不能不憂慮反省以至坐臥不安”,“時勢的要求,一天比一天急迫了,文藝必須配合整個的民主潮流,‘深入社會,面向人民’,表現人民的喜怒愛憎,說出人民心坎里的話語。文藝工作者工作的對象不能不從城市讀者觀眾群的小天地擴展開去,這是為了擴大影響,同時也為了充實自己。客觀的困難和束縛,要努力以求解除,主觀的能力也要努力增強。讓我們在總結經驗,改正錯誤的新起點上,重振抗戰初期文藝運動那種闊大而活潑的作風。世界在前進,中國也不能不前進,中國的文藝運動也一定得前進”。這種心態顯著地表現了一個中國文藝工作者要趕上時代要求的急迫心情。
1947年是紀念五四運動28周年,《大公報》特辟紀念專輯。5月3日至5日刊登子岡《“五四”又要到來了》,5月4日刊登社評《“五四”紀念》、《文藝節感言》、胡適《“五四”的第二十八周年》、鄭振鐸《迎第三屆文藝節》、丁易《“五四”與文藝節》、冶秋《“五四”前后的魯迅先生》、許杰《在文協旗幟下》、馮至《那時——一個中年人述說五四以后的那幾年》(詩)、吳之椿《紀念“五四”》、黎地《紀念文藝節》,上海《大公報》還刊登了調孚《雜憶五四時候的出版界》、周策縱《依新裝,評舊制——論五四運動的意義及其特征》。5月5日“五四紀念特刊”刊出靜遠《迎接新的五四》,上海《大公報》刊出蔡尚思《中國學生運動述評》、《中國文藝往哪里走》。在國共內戰之際,如此大篇幅地刊登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表面上看去是紀念“五四”,實在是反映了《大公報》同人對時局的憂慮和焦慮。胡適沒有像過去紀念“五四”的文章那樣,高舉個人主義和思想自由的旗幟,而是引用1920年1月29日孫中山《致海外同志書》稱贊北大學生發動五四運動的那段名言,以為“最可以表示當時一位深思遠慮的政治家對于五四運動的前因后果的公平估價”。胡適反復贊揚孫中山,實際上是向執政的國民黨發出溫和的忠告,“中山先生把當時的各種潮流綜合起來,叫做‘新文化運動’,他承認‘此種新文化運動在我國今日誠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實為最有價值之事’”,“中山先生是個革命領袖,所以他最能了解這個‘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在革命事業上的重要性”。如果說這是胡適在大陸時期最后一次發表有關“五四”的文章。那么,后來成為五四運動史研究專家的周策縱的紀念文章,則是他系統討論五四運動的處女作。該文討論了已有五四運動的兩種論斷,即胡適的“五四運動是中國的文藝復興”和李長之的“五四運動是啟蒙運動”兩說,表示“以‘啟蒙運動’比擬五四運動,只能表示其精神上某種特征的相似,而不能盡括其歷史的內在意義”,五四運動的內在意義表現在它“是承洋務運動、維新運動與辛亥革命以后而展開的如火如荼的文化運動與生活革命。它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偉大的轉捩點,代表著近百年來‘文化大破壞’的極峰,同時也是此后‘文化大建設’的最低谷”。文章總結五四運動“是一個反抗傳統的文化運動”,“是一個點滴改革的文化運動”,“是一個移植的文化運動”。該文最后說:“時代在不斷的進步,五四雖然已經過去了,五四的余波卻還在搖撼著我們的心靈,我們應該承認五四運動的偉大成就,也應該批判它的得失,好讓我們步入一個更新的更完美的時代。”在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中很難看到這樣平和的心態和學理的探討。就此來看,周策縱日后成為海外五四運動史研究權威,絕非偶然。
1948年5月3日,上海《大公報》刊登《德賽兩先生座談會》。5月4日發表蔡尚思《科學的民主與民主的科學》。同日天津《大公報》刊登社評《五四文藝節感言》、秦天民《懷念蔡孑民先生》、葉景莘《五四運動何以爆發于民八之五月四日》、《紀念五四:北大民主廣場》、沙克拓《紀念五四,改造自己》、周華《從五四談知識分子》、康迪《跨過五四》。4月29日,為紀念五四運動,《大公報》舉行第20次時事問題座談會,以“德先生與賽先生”為題,邀請任鴻雋、蔡尚思、林同濟、張志讓、黃炎培、劉咸、王天一、張孟聞、周建人等知名人士參加。“編者按”稱,“盡管今天有三千人在南京開國大,但民主實不景氣,科學方面雖較五四時代進步很多,但還難令人滿意”,因此,舉行這場座談,“今后我們的途徑是什么,我們怎樣的努力,給下一代的青年以正確的指示”。在座談會上,這些知識分子集中表達了對民主、科學在中國的現狀頗為不滿的情緒。[注]《德先生與賽先生》,《大公報》(上海)1948年5月3日。
40年代是中間派知識分子最為活躍的歷史時期。除《大公報》外,知識分子還通過創辦刊物拓展公共空間,紀念屬于自己的節日,這些刊物的存續時間通常不長。如《讀書知識》(1940年4月1日創刊)第1 卷第2 期辟有紀念五四運動的專輯,刊文有朱謙之《五四運動之史的追述》、陳嘯江《從社會史的觀點考察五四》、穆木天《繼續和完成“五四”的文學革命的作業》、劉光《五四運動與新舊文化的消長》、彭慧《“五四”與中國婦女》、彭韜晦《“五四”以來中國青年運動的發展》。這組文章的觀點明顯傾向進步,朱謙之和陳嘯江的文章可以為證。朱謙之從經濟、政治、文化三方面論述了五四運動的背景,并以一個“目擊者”的資格,再現五四運動當時慷慨激昂的情形;至于五四精神的發揚,“在目前國難比‘五四’時嚴重和深刻了許多倍的時候,我們覺得更應該把‘五四’精神發揚光大,以拯救當前國家民族的危難”。他將五四運動與抗戰時期的思想狀況作了比較,“‘傾向于五四’時代的新文化運動,仍不免于批評的、破壞的,乃至帶著散漫的、個人主義的色彩;然而二十一年后的今日已顯然不同,顯然一致傾向于一個理想一個目標一個國策之下,現在的新文化運動已經是建設的,有組織的了”,這是從來沒有的好現象。陳嘯江比較了五四運動與當時的抗戰救亡運動,“五四運動乃在民族資本幻想發展的形勢下發生的,而救亡運動,則在民族資本發展完全無望的形勢下發生的;五四運動的結果,是十三年北伐;而救亡運動的結果,則為空前的全民抗戰的實現”。面對烽火連天的抗日救亡,他感慨地說:“在民族存亡絕續關頭的今日,來作文紀念這富有冒險性、前進性、原始性的五四運動,更令人傷感交集了。”從陳文分析五四運動的背景強調經濟的變動,認為近代有價值的文化、政治運動是以反帝反封建為對象,可見他是一個受到馬克思主義影響的學人。
《世界學生》于1942年1月1日創刊,社長杭立武,主編黃席群。5月25日出版的第1卷第5期就是“五四特輯”,刊文六篇,內容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宣傳和推廣“五四”精神,如吳敬恒《五四產生了兩位新先生》、王蕓生《五四精神與中國外交》、杭立武《五四精神與青年今后努力之方向》;一類是當年北大師生回憶五四運動的文章,如王星拱《五四的回憶》、顧頡剛《我對于五四運動的感想》、許德珩《“五四運動”的回憶與感念》、《蔡孑民先生之五四(節錄蔡先生遺著)》。有學者對這組紀念“五四”的文章進行分析時指出,盡管各位作者對“五四”的看法不盡一致,但他們均有意無意地特別強化五四運動與國民黨的關系,有人甚至說國民黨領導了五四運動[注]參見羅志田:《歷史創造者對歷史的再創造:修改“五四”歷史記憶的一次嘗試》,《四川大學學報》2000年第5期。。從抗戰御侮、一致對外的這一立場,這些知識分子的確都認可國民黨的領導地位和三民主義的現實意義,如王星拱表示,五四運動“就具體的命名上講,是在北洋軍閥統治要區以內,由國民黨所導引的表現民族意識的愛國運動”;許德珩的表態則落腳于現實,“‘五四運動’雖然給予我們許多光榮的史績,值得我們今日紀念,并且需要我們去發揚光大;然而‘五四運動’離我們已經二十三年”,“今日的青年學生紀念‘五四’,是應當如何的進一步去覺悟,發揚‘五四’的精神,實現三民主義,努力的去爭取抗戰勝利,達到新中國建設之早日的到來”;顧頡剛相對是以純學者的面目出現,重申自己過去所認定的五四運動的使命是“必須先從事兩種運動,一是教育運動,二是學術運動”;王蕓生對五四運動與中國外交關系的闡述富有深意:“民八拒簽凡爾賽條約之舉,可說是中國近代史上的第一次民意外交。因此,我們可以正確解釋五四運動的精神,就是對列強支配的一種反抗。我們不獨反抗日本的侵略,也反抗英法日的共同支配。這種精神不僅表現于過去,也必能表現于將來。現在我們正與同盟國并肩作戰,以爭取共同勝利,假使將來在和平會議席上,再有不公道的事情出現,我們也必然反抗,這是中國外交的五四精神。”由此可見,顧頡剛和王蕓生的言論代表著獨立知識分子的呼聲。
《觀察》于1946年9月創刊,主編儲安平,該刊在國統區的知識分子中影響極大。1947年5月3日出版第2卷第10期,刊登了一組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包括吳世昌《寫在“五四”的前夕》、王蕓生《五四,重新使我感到不安》、周綬章《談“孔家店”》、記者《五四前夕胡適專訪記》。吳世昌尖銳地指出:“在這‘五四’的前夕,望望中國的前途,看不到有什么光明。甚至于連‘五四’本身有沒有完成其歷史任務,以前不成問題的,在今日想來也頗有問題”,“‘五四’運動的中堅分子沒有意識地完成爭民主的歷史任務,二十八年以來中國依然是槍桿的天下,終是事實”。王蕓生訴說了自己對“五四”的特殊情感:“每逢五四,我總戀念著這個偉大的日子,對過去、對未來也總有所憧憬與期勉。奇異得很,今年又逢五四,這是我們抗戰勝利后的第二個五四,在我的心靈感映上卻起了不可言說的煩躁與不安。”同時,他比較了兩次世界大戰后中國的境況,根據剛去日本考察所得,敏銳地發現“我們的國際地位還是極其可憐。而從日本問題來看,它們對我們的威脅還一天天地在增長著。別人或許還未感覺到這問題的嚴重性,今逢五四,在我的心靈感映上,涌起了煩躁與不安”。1948年5月8日出版的第4卷第11期刊登許德珩《“五四”二十九年》,一改其在抗戰時期擁戴國民黨和三民主義的姿態,提醒人們五四運動過去30年了,但“使我們不能忘記的,是當時學生那種團結互愛、敢于擔當的精神”,“是當時的先生們不畏強暴愛護青年的精神,其代表我可舉當時的北大校長蔡孑民先生”,團結就是力量,“以群眾的力量,制壓暴力,不犧牲少數人,這種精神,是值得紀念而不能忘記的”。這顯然是在力挺當時風起云涌的學生運動,可謂發出了中間派左傾的明確信號。
《燕京新聞》1946年在北平復刊。1947年4月28日出版的第13卷第23期刊登一組紀念“五四”的文章,包括潘光旦《正視科學》、張東蓀《中國民族的良心》、吳之椿《我們為甚么紀念“五四”》、張奚若《新的課題》、吳晗《新五四運動》。吳之椿在文中引人注目地發出了“建造新中國”的口號,“‘五四’所提出來的兩大課題,一是民主,一是科學。在政治上它教我們推翻帝國主義,反抗專制獨裁,在思想上教我們廓清黑暗勢力,打倒封建傳統。很顯然的,這兩大課題所提示的共同意義,是向舊社會下總攻擊,以圖建造新中國”。面對美蘇在世界的對立和爭奪,張東蓀呼吁喚起“中國民族的良心”,“我們不要夾在他們的當中,為任何一方所利用。中國沒有權力干涉美國的反蘇,但確有權力把自己不作美國的反蘇基地”,“希望由青年先喚起一個大運動,然后遍及于各階層,用以實現全國性的愛國自救運動”。既不反美,又不親蘇,超脫于美蘇對立的格局之外,這樣的外交選擇實際上就是中間派的路線。張奚若批評了現實的國民黨統治,“現在的統治者是最反對思想解放的,憑借武力,強迫實施黨化教育,在各小學、中學、大學中灌注一套劃一的機械式的教育,根本違反思想自由,這是當年‘五四’運動的精神所絕對不許可的!”他提出“新的課題”:“當年的‘五四’運動對于社會上固定的、死的制度,如家庭、婚姻等,固然有各種新的估價,但當時并未充分地直接談及政治上和經濟上的主要問題。現在我們最重要的課題,是要更進一步直接研究、討論政治上、經濟上各種重要問題。而在研究、討論時,必須有一個中心思想”,“所謂中心思想,就是舉凡一切政治上、經濟上的重要設施,必須以人民為出發點,而且以人民為歸宿”。這種以人民為依歸的觀點實際上已接近社會主義思想。1948年5月3日出版的第14卷第26期刊出林純《把科學交還人民》、茅盾《知識分子的道路》兩文,明確指出知識分子的前途就是“走向人民”。
《北大半月刊》是北大學生自治會發行的刊物。1948年5月1日出版的第4期為“五四特大號”,刊發張申府等《五四談片》、樓邦彥《我們不能失敗》、王鐵崖《五四運動與新五四運動》、張奚若《五四運動的將來》、張東蓀《從社會學家歷史學家的話說起》、吳恩裕《論政治的滲透性及對政府應持的態度》、鏡臺《五四紀念與北大師長》、郭沫若《我再提議改訂“文藝節”》、顧學彝《紀念文藝節話學潮》等文。張奚若宣布:“今后中國社會改革運動在思想方面的第一任務,便是對于將近三十年前的五四運動給以重新估價,取其有長久價值的地方而棄其已經失掉時代性的地方。須知世界是進步的,在實際和思想的領域里,馬克斯和列寧早已代替了服爾太和盧梭。這并不是要趨時髦,也不是認為凡是最新的都是最好的,這不過是沒有偏見,正視現實的人無法避免的一個結論。”這樣的言論出自一位曾經的自由主義者之口,著實令人驚訝。張東蓀的思想也發生了變化,他認同反帝反封建的理論,“我近來看中國近四五十年的歷史卻另抱一種眼光。我以為五四事件不是單獨的,不能單獨來估價。原來中國自辛亥以前起,由清末以迄現在,乃只是一個革命”,“現在流行的術語所謂反封建反帝”,“反封建就是經濟解放;反帝就是民族獨立。而所以致此卻必用一種方法或途徑:那就是民主。所以可以說,自辛亥起,中國的根本要求是民主,而民主即含有反封建反帝在內”。張奚若、張東蓀的思想明顯左傾,反映了當時中間派人士適應形勢的新變化。他們開始看清中國的前途,作出了自己的新選擇。
中間派民主人士適時地提出“新五四運動”的口號,這一點鮮見后人提及。最早闡述“新五四運動”內涵的可能是鄭學稼。他在討論五四運動與“新五四運動”之關系時指出:其一,五四運動的具體歷史任務是建立“民族國家”,“新五四運動,必然地完成那一工作。對內徹底地消滅割據的軍閥,對外解除我民族第二號敵人的壓迫與陰謀”;其二,五四運動的諸口號之一是“德先生”,“新五四運動,必然地尊崇他,使他以完整的姿態出現。這就是說,我們必須實現普選的民主制,掃除貪污,鞏固統一的民主的中央政府”;其三,五四運動在思想方面是“啟蒙運動”與“文藝復興”的統一,但其實際所有的工作不過是整理國故,“新五四運動,當然要進一步,吸收各國大思想家的思想精華,配合自己的固有文化,創造新的更高度的文化”;其四,五四運動“一方面,是適應新興資產階級的要求,發揮它的意識;另一方面,卻受十月革命的影響,追求社會主義的烏托邦”,“新五四運動,則由具體的歷史教訓中,認識十月革命精神已經死亡的演變,發揚民族主義,并在勞資合作發展民族工業前提下,改善工人的生活,和扶助民族企業”。在紀念五四運動27周年時,“我們要為新五四運動而努力”。[注]鄭學稼:《論新五四運動——為“五四”第二十七周年紀念而作》,《民主與統一》創刊號,1946年5月10日。吳晗對“新五四運動”則別有所解:“我們要發動一個‘新五四’運動,我們要完成‘五四’未完的業績,要實現民主和科學!但是,首先的重要的是人權的保障!‘新五四’運動是人權保障運動。只有人權得到確切的保障,才能實現民主和科學。”[注]吳晗:《新五四運動》,《燕京新聞》第13卷第23期,1947年4月28日。在另一篇文章中,吳晗對“新五四運動”作出更為激進的發揮,“我們要把五四運動發展為新五四運動”,所謂“新五四運動”“是全體進步青年的集體領導,領導著中年人老年人向目標邁進”,是反內戰運動,是反獨裁運動,是人權保障運動,是民族解放運動,“紀念五四,要擔當這個任務”。在內戰不到一年之時,他就喊出了“新中國在不遠的前面!”之口號。[注]吳晗:《論紀念五四》,《清華周刊》復刊第11期,1947年4月30日。王鐵崖也大聲疾呼“新五四運動”:“在傳統的束縛、權威的壓迫、真理的被侮蔑、人格被否定、大眾福利被抹殺的情形之下,五四運動的精神必須加強發揮,五四運動的最后目的必須確定不移,從文化的局部,走到政治、經濟、社會的各方面。這也就是說,從五四運動之中產生一個新五四運動是當前的急務。”[注]王鐵崖:《五四運動與新五四運動》,《北大半月刊》第4 期,1948年5月1日。中間派的分化,造成他們向左、右兩極發展,“新五四運動”的目標直接指向新中國,這是左傾的中間派民主人士的選擇。
相對來說,中間派民主人士紀念“五四”,主要是表達一種文化訴求和思想愿望,語調比較溫和。從1948年《燕京新聞》為紀念“五四”而約稿茅盾和《北大半月刊》約稿郭沫若兩例來看,中間派民主人士在國共對決中開始左傾,有些自由主義者最后因對國民黨的絕望而接受革命式的進步,這樣的結局對他們來說,有的是出于追求進步的真誠,有的則是無奈的選擇。
五四運動之所以成為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誠如曾琦所說:“自民國成立以來,先五四發生之種種運動,不知凡幾,后五四發生之種種運動,又不知凡幾,然吾人均不復憶之,而獨念念不忘五四運動。此無他,蓋五四運動,自有其可貴之價值與夫特有之意義在焉。”在曾琦看來,“五四”之特有價值在于五四運動“為學生運動之發端”“為國民運動之開始”“為內除國賊外抗強權之壯舉”“為全民合作不分階級之實例”。他將五四運動與“國家主義”并聯在一起,“至五四時代,則國家觀念已發達,國民意識已養成,對于國家權利之喪失,有如私人財產之損害,痛心疾首,憤起抗爭,此種愛國運動,實為‘國家主義運動’”。[注]曾琦:《五四運動與國家主義》(1926年5月4日),陳正茂等編:《曾琦先生文集》上冊,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第391—394頁。國家主義派如此,其他黨派也無不從五四運動中發掘可資利用的資源。紀念“五四”演變成為各大黨派新的政治宣傳和政治造勢。
各大報刊在“五四時刻”借紀念“五四”擴大聲勢,宣泄情緒,表達訴求,整合資源,他們的社會地位和媒體影響力隨之沉浮升降。報刊與紀念“五四”有莫大的關系。當一個報刊與“五四”的結合度較密,顯示其包容、開放、大度,這個報刊在新聞媒介中往往就有較高的影響力。相反,當某個報刊對“五四”處處防范,表現其限制、狹隘、小氣的度量,實際上也就是這個報刊行將就木、即將關門之時。從研究系的《晨報》到國民黨的《民國日報》《中央日報》,從中間派的《大公報》到共產黨的《新中華報》《解放日報》《人民日報》,都可以看到紀念五四運動的報刊“地圖”的變遷流程。在風雨交加的民國年代,“五四”不啻是測量各大報刊升降的一個晴雨表。
各大黨派或獨立學者在紀念五四運動時所表現的態度,有的熱情,有的淡漠,有的褒揚,有的貶損。他們對“五四”價值的衡估和認定有共同之處,如都聲稱出于對社會發展、國家利益和世界趨勢的考量,但更多時候是基于自身理念和黨派利益的考量。由于政治斗爭的復雜性,當時人們并不太關注對“五四”本身的歷史建構,更多的是關注“五四”的當下價值和現實需要。因此,紀念“五四”其實就是配合現實形勢的需要和意識形態的建構,是當時政治造勢、社會動員的重要組成部分。紀念在“五四”話語中所占的分量如此之重,使得五四運動在民國時期并不是一個歷史話題,更不是一個純然的學術課題。因此后世研究者所需要處理的“五四”遺產,實際上不僅僅是還原歷史本身,更多的是需要清理“五四”話語的歷史形成。
國共兩黨與“五四”的關系錯綜復雜。由于五四運動與青年學生、知識分子的密切歷史關系,通過紀念“五四”,可以拉近或重建與他們之間的關系,整合這部分社會資源。當然,“五四”也包含著與國共兩黨理念不相容的某些思想因素。經過反對北洋軍閥的斗爭和十年內戰的對壘,到抗戰時期國共之間經過長期磨合,雙方似乎都互相認識了對方,意識到各自主義的“勢力范圍”,找到了“五四”在其各自理論體系(三民主義、新民主主義)中的位置。國共兩黨在“五四”紀念中不斷角力,紀念“五四”也就成為國共兩黨持續調整自我的思想杠桿。
周策縱就注意到國共雙方在處理“五四”問題上的態度不一:“關于是否應當強調‘五四’的文學方面,或是強調青年方面和政治方面,這在中國已經成為一個政治爭論問題。1939年3月,當中共支持的中國青年聯合會在延安成立的時候,會中提議把5月4日定為‘青年節’。(周策縱按:我后來見到一份早期文件記載,1938年7月9日三民主義青年團成立后不久,曾提議把5月4日定為‘青年節’。實在延安會議之前。)全國各地許多機構紛紛接納了這項建議,國民政府也曾予以接受。但其后,1944年4月16日,重慶國民政府卻改行采用中國文藝界協會的建議,把5月4日改定為‘文藝節’,而另把3月29日黃花崗烈士殉難紀念日定為‘青年節’。后來國民黨退居臺灣,新中國成立,1949年12月,又重新把5月4日正式定為‘中國青年節’。自此以后,雙方都堅持自己的方式來慶祝‘五四’。這并不是說,共產黨只認為‘五四’是青年運動,也不是說,國民黨只認為‘五四’除了文學外,便沒有其他意義。但是這件事例足以部分地顯示他們雙方對‘五四’意義的觀點不同。”[注]〔美〕周策縱著,陳永明、張靜等譯:《五四運動史》,第3—4頁。國共雙方在紀念“五四”上所表現出的分歧,本質上是意識形態差異以及政治斗爭的延伸。由于堅持的“主義”不同,國民黨紀念五四運動是從三民主義出發,共產黨紀念五四運動是為引導青年走上新民主主義革命道路。中間派民主人士雖不具有特別強烈的意識形態情結,但因抱持民主、自由理念,對“五四”精神則作了與自由主義理念相一致的闡發。從這個角度來看,紀念五四運動在1919年到1949年的確是一場“主義”之爭。
紀念五四運動所產生的紛爭和多歧,是由五四運動本身內含的多元性和復雜性所引發的。五四運動是一場愛國運動,有著國家觀念和民族自尊心的人無疑會熱烈擁抱它。發動五四運動的主體是學生,得到社會各階層的迅即響應。這是一次成功的社會動員,各大政黨刻意模仿它,試圖復制再造。五四運動有著強烈的國際意識,這是中國走向世界的思想基礎,力圖溝通中西文化的人在這里可以找到自己新的支撐點。五四運動喚起全民族潛在的巨大精神力量,中國現代各大政黨都力圖發掘、利用五四運動的思想資源,或納入其理論系統,或使之與自己的話語體系相銜接。國共兩黨在紀念五四運動時所做的政治動員、政治宣傳、政治規訓以及形成的“五四”話語系統,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構建起新的關系鏈,成為中國現代政治文化一道特有的風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