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志
對歷史學的大多數分支學科而言,夯實史料學基礎都是必須苦練的“內功”,外交史研究尤為如此。從20世紀80年代后半期開始,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邁入了以本國官方史料作為主要文獻來源的時代。隨后,部分研究者又逐步將史料搜集范圍擴大到包括美國、蘇聯(俄羅斯)、英國、法國和德國(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等中國外交的對象國,進而將中國外交史的研究范疇推進到中外關系這一更高的層級。不過,目前在這一領域采用多邊視角、利用多國文獻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見。而若僅利用中國與外交對象國雙方甚至其中一方的檔案,采用雙邊或單邊視角,在很多情況下將不可避免地過分強調文獻來源方的主動性和影響力,而忽視“第三方”乃至更多方因素的存在。換言之,本來處于網狀結構中的復雜的雙邊關系就有可能被人為地簡化為二者之間的線性互動。
嚴格來講,雙邊關系并非兩國外交政策的簡單疊加,在更多情況下應將其視為多邊關系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換言之,一國對外政策既不是單方面對他國的外交輸出,也不是純粹的雙邊互動,而是在更為廣闊的地區乃至全球范圍內的多邊聯動,或許可以將這一現象稱為國際關系或國際事件的“多邊互動屬性”。正是從這一意義上講,若要更為全面地揭示當代中國外交史本來的復雜面相,就必須拓展觀察視野,將其置于多方交互影響的初始場景下重新加以建構。正如法國歷史學家馬克·布洛赫所言:“研究越深入,就越可能從不同來源的資料中發現證據。”[注]〔法〕馬克·布洛赫著,張和聲、程郁譯:《歷史學家的技藝》,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第53頁。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便是如此,在研究者的視域不斷向外圍延伸的情況下,史料來源也必然隨之擴大。從客觀歷史進程、當下國際學術思潮、各國官方史料公布情況以及既有研究嘗試等多個層面考量,多國檔案文獻互證研究方法的應用正當其時。
其一,當代中國外交本身經歷了一個不斷融入世界的過程。在此期間,堪為歷史衡量尺度的標志性事件至少包括加入社會主義陣營、參加日內瓦會議和萬隆會議、提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重返聯合國、中美和解與改革開放等。換言之,中國外交本身從來就不是封閉自足或與外部世界相隔絕的,而是全球國際關系網絡中的一部分[注]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筆者否認中國內部狀況對外交政策形成的正向推動或反向制約。相反,在筆者看來,當代中國自身的政治制度、經濟發展水平和模式、文化傳統、軍事實力乃至歷史記憶等元素均無時無刻、不同程度地塑造著外交政策和外交關系的基本形態與走向。。或許正因如此,進入新世紀以來,一些原本從事國際關系史或冷戰史研究的中青年學者開始“跨界”關注當代中國外交史。過去他們重點致力于了解中國以外的世界,利用的史料也多為外國檔案,因此這些研究者習慣性地將當代中國外交置于更為廣闊的國際環境下加以考察,注重挖掘對象國的檔案資料,在此基礎上從雙邊互動甚至多邊聯動的視角詮釋中國對外政策制定、執行與調整的背景和動因,進而令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具有了某種“世界史”的意味。就此意義而言,長期以來將當代中國外交史劃歸中國史研究范疇的慣常作法有待商榷。毫無疑問,在這樣的學科屬性定位下,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領地”顯得十分局促,史料應用范圍狹窄,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外部世界對中國外交的反作用力。如果一定要給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尋找一個“歸屬”,筆者寧愿將其視為中國史與世界史研究的交叉學科,并在此基礎上倡導更為均衡和全面地看待影響當代中國外交的內外部因素。
其二,“國際史”(international history)學術思潮的興起為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提供了理論源泉和轉型動力。70年代以后,隨著全球化進程的不斷加快,國家間的相互依賴日益加深。在這一難以逆轉的歷史趨勢下,國際學術界出現了推動“國際史”研究的呼聲,標志性事件為1988年日裔美籍歷史學家入江昭(Akira Iriye)在美國歷史學會年會上發表題為《史學的國際化》的演講。在演講中,他呼吁歷史研究特別是美國外交史研究應該走向“去國家化”(denationalize),繼而逐步實現“國際化”(internationalize)[注]Akira Iriye, “The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History,”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94, Issue1(February 1989), p.4.。兩年后,美國對外關系史學家學會主席韓德(Michael Hunt)在題為《美國外交史的國際化:一項實施議程》的年會主席演講中開宗明義地指出,為實現美國外交史的“國際化”,應通過“多國檔案研究”(multiarchival research),將美國外交史置于與其他國家和非國家行為體的多重關系中加以考察[注]Michael Hunt, “Internationalizing U.S.Diplomatic History: A Practical Agenda,”Diplomatic History, Vol.15,No.1(Winter 1991), p.1.。傳統美國外交史與“國際史”的最大區別之一在于,前者把美國外交視為單方面向外投射力量的過程,而后者則強調從多國視角(非美國和非西方的視角)、運用多國材料(而不僅僅是美國檔案)來詮釋美國對外關系史,強調外國因素對美國外交政策和外交事件的影響[注]王立新:《在國家之外發現歷史:美國史研究的國際化與跨國史的興起》,《歷史研究》2014年第1期;王立新:《試析全球化背景下美國外交史研究的國際化與文化轉向》,《美國研究》2008年第1期;徐國琦:《“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國際史研究方法及其應用》,《文史哲》2012年第5期。??梢?,入江昭和韓德等學者對美國外交史研究范式的反思,為中國學術界重新審視過去偏重于民族國家視角的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模板。具體來說,未來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一個新的學術增長點可能表現為如下形態,即借助多國檔案文獻互證研究方法,采用國際視角,促使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擺脫“國史”的天然身份,從而逐步實現該研究領域的“國際化”轉向,在“中國之外”發現中國。
其三,不斷解密的世界各國檔案,使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擴大史料源具備了可能性。大約從70年代末起,美國、英國、法國和德國等西方國家相繼公開大批涉及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關系的檔案文獻。不久以后,諸如原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原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等研究機構以及檔案管理部門陸續編輯、出版了數量十分可觀的中國領導人的年譜、文選、選集、文集、文稿、傳記以及檔案集。自2004年開始,中國外交部檔案館接連公布三批檔案,檔案自身形成年限分別為1945年至1955年、1956年至1960年以及1961年至1965年,總量超過8萬卷。同樣,冷戰結束后,俄羅斯和東歐各國先后大批開放官方檔案資料,其中相當一部分涉及當代中國。更值得注意的是,蒙古、韓國、日本、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泰國、越南、老撾、柬埔寨、緬甸、印度等周邊國家關于當代中國的檔案文獻也處于不斷解密和開放當中,有的下限已延伸至80年代??傊?,利用多國檔案資料從事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文獻條件已經日趨成熟。[注]毋庸諱言,語言能力是利用各國檔案文獻的另外一個前提條件。正因如此,針對本領域小語種人才匱乏的現狀,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自2017年底起陸續開設非通用語言培訓班,第一期涉及緬語、越南語、泰語和俄語四個語種。
其四,部分前期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多國檔案互證研究方法對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適用性。由于各國對華關系檔案文獻的陸續公開,少數學者已嘗試采用多國檔案互證的研究方法討論當代中國外交史的有關議題。如沈志華利用中國、俄羅斯、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蒙古、德國、美國和韓國等十個國家的原始檔案,在揭示大量鮮為人知的歷史事實的基礎上,重新構建起關于1945年至1976年中朝“血盟”關系的認知體系[注]沈志華:《最后的“天朝”:毛澤東、金日成與中朝關系(1945年至1976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7年。。同樣,年輕學者也作出了初步探索,如吳爾蓓密利用中國、馬來西亞和英國檔案,對1959年中國銀行馬來亞經理處被迫停業事件進行了研究,不僅更為全面地還原了相關歷史過程,糾正了既有成果中存在的訛誤,而且觀察的視野不再局限于中國與馬來亞聯合邦雙邊關系,而是更進一步將事件背后的英美因素納入分析范圍[注]吳爾蓓密:《冷戰時期中國銀行馬來亞經理處被迫停業事件探析》,《中共黨史研究》2017年第7期。。筆者亦曾綜合使用中國、緬甸、美國和印度等多個國家的原始資料,重新闡釋1949年至1955年中緬關系的嬗變過程,展現出了既有研究忽視的諸多歷史事實,如美緬關系與中緬關系的互動、印度對中緬關系改善的幕后推動作用等[注]梁志:《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三年的中緬關系再探討》,《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5期;《走向和平共處:中緬關系的改善及其影響(1953—1955)》,《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11期。。也有國外學者作出類似努力,如哈佛大學助理教授弗里德曼利用中國、蘇聯等十個國家的政府檔案,細致入微地描繪了中國與蘇聯兩個社會主義大國在亞非拉地區競爭的整體圖景。該研究的主要價值就在于擺脫了中美蘇大三角關系的傳統視角,另辟蹊徑,從爭取第三世界的層面勾勒出了中蘇關系的又一重面相——獨立于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制度“人心之爭”以外的“另一種冷戰”(Second Cold War)或者說革命意識形態之爭[注]Jeremy Friedman, Shadow Cold War: The Sino-Soviet Competition for the Third World,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15.除此項成果外,其他外國學者也在不斷嘗試通過挖掘非洲和拉丁美洲等地區國家的檔案文獻來擴展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史料來源。2017年6月,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研究小組”(The PRC History Group)主辦的學術刊物《中華人民共和國史評論》(The PRC History Review)集中刊發了八篇利用珍稀史料研究冷戰時期中國對外關系的短文,涉及的檔案來源地包括坦桑尼亞、贊比亞、阿爾及利亞、摩洛哥、墨西哥等國家。。毫無疑問,這些學術實踐充分地顯示了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利用多國檔案的必要性與可行性。
綜上所論,對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者而言,利用多國檔案恰逢其時,但又絕非易事。正所謂“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相信多國檔案的開掘終究會給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帶來一場革命性變動[注]當然,應該利用多國檔案和如何利用多國檔案完全是兩個問題。檔案本身絕不等同于歷史事實,恰如英國史學家卡爾所言:“事實上,不論出自檔案與否,在歷史學家能夠以任何方式使用它之前,則必須由歷史學家來加工處理這些事實;假如我的這種說法正確的話,那么歷史學家使用這些事實的過程就是一種不斷加工利用的過程?!眳⒁姟灿ⅰ晨栔?,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98—99頁。關于如何利用多國檔案從事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筆者將另文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