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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當前國內歷史研究的重要領域之一,外交史與國際關系史研究所呈現的蓬勃向上的發展態勢可謂有目共睹,特別是在冷戰史框架下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史為載體展開的相關研究已經初步進入國際學術前沿[注]王立新:《從外交史到國際史:改革開放40年來的國際關系史研究》,《世界歷史》2018年第4期。。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通過與國外研究狀況進行比較,可以發現一個獨特現象,就是國內學術界的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還可被歸入中共黨史研究的學科范疇,專門的中共黨史刊物成為外交史研究者發表學術成果的重要陣地,外交史研究者可以參加黨史研究的學術研討會,甚至憑借其在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中的代表性成果而奠定在中共黨史研究領域的影響力。相較而言,放眼國際學術界,那些專注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史的域外學者,則仍然只會被冠以傳統的外交史和國際關系史專家,而很少會被歸入中共黨史研究者的行列。
當然,就學者本身的研究活動來說,這樣一種區分的實際意義并不大,但從學科劃界的角度來看,其間包含的一個事實就是國內的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仍處于中共黨史研究的框架之下。而談到黨史研究與當代中國外交史的關系,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有關黨史與國史的學科關系,關于這一問題的討論已經持續很多年了。目前普遍接受的觀點是,共和國史不等同于中共黨史,但在黨領導一切的情況下又必須承認,國史是不可能被單獨劃分出來的,特別是在軍事、政治、經濟、外交這些比較“大”的方面。就外交而言,毋庸置疑是處于黨的領導之下的國家事務的最重要方面之一。內政、外交這兩個國家治理的主線,必然是執政黨牢牢把握的。這種情況在冷戰時期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前國家整體形勢處在一種高度政治化和一元化的背景下顯得尤為突出。因此,盡管按照一般的意義加以理解,外交事務的決策及行為主體應當是掌握最高行政權力的職能機關,但是具體到當代中國的實際情況,黨在外交方面的路線、方針、政策的制定和執行,黨的外事決策機制和決策過程以及黨的最高領導人在對外問題上的思想活動,實際上占據了整個外交事務的絕大部分空間和脈絡。正是這種執政黨對于外交事務的絕對領導,決定了國內對于當代中國外交史的研究特別是冷戰時期的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是無法脫離中共黨史研究范疇的,這是由當代中國的實際國情所決定的,也是中國學術研究的特色所在。當然,在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外交史中,研究者也可以感受到類似規則的影響力,但在研究美國、英國、法國等資本主義國家外交史的過程中顯然是不會遇到的。
以上客觀現實的存在,決定了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實際上無法脫離中共黨史這個大框架,這也意味著對于相當多的研究者來說,在中共黨史領域積累的認識和經驗很大程度上也會影響到對當代中國外交史進行考察的深度和廣度。具體來說,可能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當代中國外交史與內政史之間的關聯度是極為密切的。眾所周知,自1949年以來,中國國內發生的很多重大事件和政治運動都與對外關系的變化息息相關,特別是黨的決策層對于外交政策的判斷有時甚至左右國家戰略的走向。在這種情況下,研究者要想準確把握當代中國外交史演變的內在邏輯,就不能不去關注中國國內政治、經濟、軍事等各個歷史側面,而如上所述,這些較“大”的方面都在黨的統一領導之下,同樣屬于黨史研究的重要內容。就此而論,想要真正研究好當代中國外交史,黨史研究的相關工作是繞不過去的。
第二,中國外交決策的生成機制要求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者必須深入關注中共黨史的相關內容。新中國成立后,外交部等政府機關并不承擔外事工作的決策作用,黨的最高領導層才掌握著決斷的最后權力。這就是為什么在從事當代中國外交史的研究時,研究者往往需要盡可能廣泛地收集和閱讀有關黨的最高領導人的外交文選、年譜、外賓談話記錄等文獻材料。因為只有盡可能地把握領導人的思路及判斷,才有可能真正探究到中國外交決策的一些實質性內容,這部分內容顯然也正是黨史研究所重點關注的內容。
第三,雙軌制的對外交往模式決定了中國共產黨本身的對外活動也是當代中國外交史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里的雙軌制指的是黨和國家的兩個對外交往系統共存的狀況,而中共的對外關系歷史不僅在時間跨度上要比新中國的外交史開始得更早,而且在處理與各國共產黨、工人黨及其他政治團體的黨際關系的過程中,特別是在冷戰時期國際共運的大背景下,往往對國家的對外行為發揮著更為直接而深刻的影響,這一點在以往有關中國與蘇聯、越南、朝鮮等社會主義國家關系史的研究中已經有了較為充分的體現。
由上來看,正是由于中共黨史的相關研究為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劃定了基本的脈絡和框架,因而在審視已有研究成果的過程中,研究者不難發現,要從整體上對當代中國外交史進行概括梳理,大體上只需要把握住黨在國家對外關系中的政策走向特別是最高決策層的思路,那么整個過程就是非常清晰明白的,因為外交史的進程與宏觀黨史的基本脈絡是一致的[注]可以對以下兩本相關著作進行對比,即黃慶、王巧榮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史(1949—2012)》,當代中國出版社,2016年;王家瑞主編:《中國共產黨對外交往90年》,當代世界出版社,2013年。。相較而言,在已有的關于美英等國外交史的專題研究中,由于政府更迭或不同的外交參謀決策機構部門意見分歧等原因而導致對外政策反復變化、模糊不清或者拖延不決的現象,在當代中國外交史的研究案例中并不多見,這不僅與中國外交本身的決策機制有關,而且目前也不具備基于如此龐雜繁復的歷史文獻檔案細節對當代中國外交史展開更深入考察的研究條件。
事實上,從國內從事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大多數學者的角度來看,學界還是希望能夠向更深層次進行挖掘,而不是僅僅停留在概述性的研究層次。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看到,在黨史研究的框架下從事外交史研究也存在著幾個限制性的條件。首先就是研究范圍界定依然存在模糊的地方。按照通常的理解,黨史研究的范圍就是中共在國家和社會中活動的范圍,但是就像胡喬木說的,不管這個范圍如何大,它總歸還是有界限的[注]《胡喬木談中共黨史》,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25—126頁。。具體到外交史,這種情況也不會例外。中共對外交事務中的重大問題進行領導和參與是沒有問題的,但要做到把涉外活動的方方面面都管起來恐怕也不現實。倘若把研究視角放在特殊背景下因某種緣由而介入對外關系的個體,比如中國與周邊國家邊境線上的跨境家庭甚至是從事某項跨境職業的個人,它們既有自己的獨立活動的規律,又受到宏觀背景下國家間關系的影響,如果以此為對象作為某一時期中國對外關系的考察載體,那么還能不能放在黨史研究范圍內呢?這個界限的劃分可能還需要進一步思考。
其次是在考察當代中國外交史中的一些細節問題時所產生的具體困難。在研究者試圖去還原外交歷史真相、建構其中的完整邏輯時,往往會在材料方面遇到一些比較有黨史研究特色的障礙。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中國外交部開放的檔案史料對于研究冷戰時期中國對外關系史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外交部畢竟不是實際上的決策部門,外交部及其駐外使館都可能就某項外事問題給出建議,但大多不是決定性的。如果相關領導人的意見沒有在歷史文件上顯示的話,研究者依舊無法判斷最終的決策是如何形成的。在這種情況下,研究者往往只能綜合多方面的材料進行邏輯推斷,這種情況在閱讀中國外交檔案時出現的頻率尤其高。另外,由于在處理對外關系特別是與社會主義國家間關系時存在著雙軌制的對外聯絡交往方式,也就是說除了外交系統,還有黨的對外聯絡系統,有時甚至還要加上軍事情報等部門,這些部門各自對問題的分析判斷以及采取的相關具體措施,對于最終決策的影響有時比較難以判斷,特別是在涉及一些外交事務的細節問題時常常遇到類似情況:面對同樣一個問題,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提出了一個分析建議,外交部也提出了一個分析建議,但最終中央作出的決定又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面貌。對于研究者來說,這種情況就顯得比較棘手,因為缺少任何一個部門的關鍵環節,就無法真正客觀地還原外交活動的歷史細節。而在目前的環境和狀況下,要想做到盡可能地聚攏所需材料,無疑需要投入巨大的時間和精力。從這個角度來說,上述因素都在無形中提升了研究難度,是制約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進一步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
最后,可能還存在的一個影響就是黨史研究本身的特殊性同外交史研究的敏感性之疊加所帶來的現實張力。按照黨史研究的相關要求,既要保證歷史研究的科學屬性,又要高度遵循政治要求。要真正把握好這個尺度,對于很多歷史研究者來說存在著實際困難,而這一點在外交史研究中又被進一步放大,特別是當相關研究成果在公開發表之際,常常會遇到“研究無禁區,宣傳有紀律”的境況,目前真正能夠充分接受并順利刊發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成果的學術陣地依然較為狹窄,而在各類學術考評機制盛行的文化環境下,顯然不利于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深入發展,這同樣是需要整個歷史學界今后加以認真考量的一個復雜問題。
盡管存在如上困難,筆者仍然相信每一位從事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學者都期望看到,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視野能夠愈加開闊,環境氛圍能夠更加寬松。從現實角度觀之,無論是當下還是將來,當代中國外交史與中共黨史并行研究的架構必須得到維持和發展,這不僅因為整個新中國的外交史實際上就是中共領導下的外交史,而且黨史研究領域形成的一些方法以及發掘和思考問題的很多理論意識,都對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具有非常顯著的借鑒意義和參考價值。隨著客觀環境和條件的不斷完善,當代中國外交史和中共黨史的相關研究有理由會取得共同而長足的學術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