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兵 邱楠 張 濤/文
2017年以來,郭某某、倪某某租用南通市通州區某酒店房間作為辦公室,從事貸款業務。2018年2月,被害人黃某某經人介紹來到郭某某、倪某某辦公室,要求該二人為其辦理手機貸款業務。郭某某、倪某某利用黃某某急于用錢的心理,取得黃某某信任,待黃某某告知其銀行卡密碼、支付寶密碼等相關信息后,從黃某某農業銀行手機APP軟件中貸款,貸款成功后將黃某某手機中銀行發送的貸款成功等信息刪除,對黃某某謊稱該貸款已被其他網貸扣除,并將資金轉移至郭某某銀行卡以及通過POS機虛擬購物方式套現。郭某某、倪某某采用上述方法共實施作案兩起,取得黃某某人民幣6999元,后予均分。
本案中,郭某某、倪某某在為他人辦理手機貸款后,刪除貸款信息,謊稱貸款已被其他網貸扣除并轉移資金,該二人的行為如何定性,存在以下兩種不同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郭某某、倪某某的行為構成詐騙罪。因為詐騙罪是被害人基于行為人的詐騙行為,而在“自由意志”支配下自愿處分財產的行為,其本質在于被害人自愿處分財產,財產占有關系的變化需要被害人的積極協助。詐騙罪強調通過騙取被害人的處分即交付,進而取得財產。[1]本案中,郭某某、倪某某取得黃某某信任,在黃某某自愿交出銀行卡密碼及支付寶密碼后,為其辦理手機貸款業務,后刪除貸款信息并轉移貸出資金。郭某某、倪某某的財產轉移行為需要黃某某加以協助,本質上屬于騙取黃某某的處分而取得財產,其行為符合詐騙罪的構成特征,構成詐騙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郭某某、倪某某的行為構成盜竊罪。因為盜竊罪是違背財產占有人的意思,以平和手段轉移財產占有的行為,財產占有關系的變化無須被害人的協助,完全由盜竊行為的實施者自行完成,即強調直接從他人占有下取得財物,不用對方處分即交付。本案中,被害人黃某某并沒有將郭某某、倪某某通過手機網貸為其貸出的資金交付給該二人占有的意愿,而郭某某、倪某某刪除貸款信息并轉移貸出資金的行為,違背了黃某某合法占有的意志,直接從黃某某占有下取得了資金,其行為符合盜竊罪的構成特征,構成盜竊罪。
隨著信息時代的到來,利用手機APP軟件進行網絡貸款等行為日益常見,也給一些不法分子帶來可乘之機。司法實踐中,類似本案為他人辦理手機貸款后刪除貸款信息,謊稱貸款已被其他網貸扣除并轉移資金的行為時有發生,該類行為涉及到互聯網支付這一新型支付方式,如何準確定罪處理,應予充分重視。就本案而言,筆者同意第一種意見,即郭某某、倪某某的行為構成詐騙罪。具體分析如下:
一般認為,詐騙罪(既遂)的基本構造為: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對方(受騙者)產生(或繼續維持)認錯誤識——對方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產——行為人獲第三者取得財產——被害人遭受財產損失。[2]實踐中,取得財產的犯罪分為:違反被害人意志取得財產的犯罪與基于被害人有瑕疵的意志而取得財產的犯罪。盜竊罪屬于前者,詐騙罪屬于后者,該二罪的關鍵區別在于:受害人是否基于認識錯誤處分或交付財產。被害人雖然產生了認識錯誤,但并未因此而處分財產的,行為人的行為不構成詐騙罪;被害人雖然產生了認識錯誤,但是不具有處分財產的權限地位時,其幫助轉移財產的行為不屬于詐騙罪中的處分行為,行為人的行為也不構成詐騙罪。針對一個財產損失而言,詐騙罪與盜竊罪處于這樣一種相互排斥的關系,不存在同一行為同時成立詐騙罪與盜竊罪。[3]有無處分行為,劃定了詐騙罪與盜竊罪的界限,被害人處分財物時是詐騙罪,被害人沒有處分財物時是盜竊罪。正確理解和認定“處分行為”,是區分盜竊罪與詐騙罪的關鍵所在。行為人的行為導致被害人產生認識錯誤,進而騙取被害人的處分而取得財產,致使被害人產生財產損失,即可構成詐騙罪。
本案中,郭某某、倪某某以幫助被害人黃某某辦理手機貸款業務為由,取得黃某某信任,待黃某某主動告知其銀行卡密碼、支付寶密碼等信息后,從黃某某農業銀行手機APP軟件中貸款,貸款成功后又將黃某某手機中銀行發送的成功貸款等信息刪除,并對黃某某謊稱該貸款已被其他網貸扣除。該刪除貸款信息、慌稱貸款已經扣除的欺騙行為,導致黃某某產生已獲銀行貸款的錯誤認識,進而錯誤處分其財產,導致資金轉移給郭某某、倪某某,同時黃某某自身也受到損失。因而,郭某某、倪某某的行為符合詐騙罪的基本特征,構成詐騙罪既遂。值得注意的是,財產處分行為不限于積極的舉動,或者說“處分行為這一構成要件要素,不應在民法意義上理解,而是包括了被害人的一切作為、忍受和不作為”。[4]不作為的處分行為典型表現形式為,由于受欺騙而不行使“請求權”。[5]此外,欺騙他人放棄財物,而后自己拾得該財物的場合,屬于他人即被害人在錯誤狀態下自愿處分財物的行為,因而構成詐騙罪。[6]本案中,表面上被害人黃某某并未主動將財產所有權交付給郭某某、倪某某,但是黃某某的處分行為并不要求其必須主動將財產交付給他人,也包括了黃某某的不作為,即其因受欺騙而放棄行使對已通過手機貸款貸出資金的“請求權”;[7]而且郭某某、倪某某欺騙黃某某放棄財產,而后自己取得該財產,屬于黃某某在在錯誤認識下自愿處分其財產,因而郭某某、倪某某的行為構成詐騙罪。
司法實踐中,在移動互聯網支付等新型支付場合,一般可以通過考察詐騙罪與盜竊罪的實施手段或實行行為,進而厘清兩罪之間的界限。
一方面,盜竊罪和詐騙罪在手段上的不同,體現在行為人和被害人之間溝通交往形態上的不同。行為人采取“排除溝通”的方式直接獲得對方財產的,構成盜竊罪;存在“溝通交往”的情況下間接獲得對方財產的,構成詐騙罪。詐騙罪的成立需以行為人和被害人發生溝通交往為前提,如未發生溝通交往,被害人就不可能產生認識錯誤,也就不滿足詐騙的條件。只有行為人和被害人之間就“財產決策事項”發生了意思互動,才能認定被害人“合意”將財物移轉出去。行為人利用虛假信息使被害人似乎“自愿”地轉移了財產,該種行為威脅到了財產的流轉秩序,因而刑法將其導致的“被害人同意”一律認定為無效,行為人必須對其行為承擔相應刑事責任。[8]本案中,被害人黃某某系具有意識理解能力的成年人,郭某某、倪某某非法獲得黃某某財產的關鍵手段,是刪除貸款信息并謊稱貸出資金已被其他網貸扣除,進而導致黃某某產生認識錯誤而處分其財產。在此過程中,郭某某、倪某某與黃某某之間顯然就“財產決策事項”進行了較為密切的溝通交往,倪某某、郭某某利用虛假信息獲得黃某某的“同意”應當認定為無效,其行為構成詐騙罪。
另一方面,盜竊罪和詐騙罪在手段上的不同,還體現在是否介入了被害人的中間行為。實踐中,該中間行為體現為被害人進行的財產處分行為,這也是認定詐騙罪的關鍵要素。處分行為指被害人一方能夠直接地造成財產減少的任何舉止形態,必須是導致被害人財產損害的“直接”原因,即被害人的財產損害必須“直接”產生于處分行為。[9]而在盜竊罪中,行為人不經對方同意直接拿走對方財產,在行為人的行為和財產取得之間,不存在被害人的中間行為。本案中,郭某某、倪某某刪除貸款信息并對被害人黃某某謊稱已貸出資金被其他網貸扣除,導致黃某某的錯誤處分行為,進而取得黃某某的資金,并非不經被害人黃某某同意而直接取得其資金,其中插入了黃某某的財產處分這一關鍵性“中間行為”。因而,倪某某、郭某某的行為應認定為詐騙罪,而非盜竊罪。
綜上,本案中倪某某、郭某某在為黃某某成功辦理手機貸款后,刪除貸款信息,謊稱貸款已被其他網貸扣除,導致黃某某產生認識錯誤,進而騙取黃某某的處分而取得財產,而且在作案過程中與黃某某溝通交往,期間又介入了黃某某的“中間行為”,因而該二人的行為構成詐騙罪。
注釋:
[1] 參見黎宏:《刑法學各論》,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331頁。
[2]參見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000頁。
[3] 參見張明楷:《三角詐騙的類型》,《法學評論》2017年第1期。
[4] 參見張明楷:《論詐騙罪中的處分行為》,《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8期。
[5] 同前注[4]。
[6] 同前注[1] ,第329頁。
[7] 此處的“請求權”表現為黃某某對已通過手機貸款貸出資金的債權,即請求銀行依法支付相應貸款資金的權利。
[8] 參見蔡桂生:《新型支付方式下詐騙與盜竊的界限》,《法學》2018年第1期。
[9] 同前注[2] ,第10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