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穎怡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中文學院 510402)
在《城堡》中,人物的生存狀態是圍繞“城堡”發展變化的,“城堡”在人的生活中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改變甚至是控制著每個人物的一生。在外來人k的眼里,城堡就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城堡屹立在山岡上,但在濃霧和陰沉沉的夜色籠罩下,不見山岡的一點兒影子,連能夠顯示出那里有座高大城堡的一絲燈光都沒有。”K兩次探尋城堡之路無果,求助村民被拒絕,體現了“城堡”意象的虛幻性。再者,卡夫卡喜歡在深夜和意識不清醒的情況下寫,他本人曾說過他想被關在一間房里寫作。這種寫作方式十分符合榮格所說的幻覺的創作模式:“這是一種超越了人類理解力的原始經驗……在各方面都超越了人的情感和理解所能掌握的范圍,它對藝術家的能力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要求,唯獨不需要來自日常生活的經驗。”“城堡”是作者通過幻覺模式創作出來的一個意象,象征的是一種社會集體想象物——人的奴役心理。它是源自于遠古時期,至今猶存在于人們心目中的一種自愿被奴役的心理。“當內心深處被黑暗籠罩時,個體的獨立性便會越發薄弱。也就是說,越靠近自主獨立的機制系統,個體也就越會變得更具集體性,最后被大眾化,消失在身體里。如此,心靈‘實際上’變成了世界。”關于卡夫卡的寫作是否能涉及到全人類的生存狀態,吳曉東的描述是更為精準的:“卡夫卡的創作生涯堪稱是一種純粹的個人寫作狀態。正因為如此,卡夫卡可能更為真實地直接面對生命個體所遭遇的處境,寫出人的本真的生存狀態,最終上升為一種20世紀人類的生存狀態。”下面將從三個方面來論述作品中三類人所表現出來的奴役心理。
城堡中的官員是一群遠離村民、終日昏昏欲睡的人,他們在作品中并沒有展示過人的領導才能,也沒有對村民做出過實質性的處罰。他們唯一的權威來自于村民的恐懼。在第十八章中,秘書畢格爾就坦誠地告訴了k,官員的權力是很微弱的。“一個秘書掌握著主管權,而其他許多秘書在某些方面也有權,盡管權很小……我們根本沒有權力滿足這兒的訴求,但是由于接觸了夜間來的申訴人,我們便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力量,于是權力也就增加了。”在k的眼里,他們總是做一些虛張聲勢的動作,來掩蓋自己名不副實的官員身份。例如第二章k剛到城堡遇到奧斯瓦爾特時,以及k在受到莫穆斯審問時,k認為官員總是用語言來顯示自己的權威:“k覺得說話的人試圖虛張聲勢,用特別嚴厲的口吻來掩飾自己的語言缺陷……莫穆斯雖然沉默寡言,但一旦說起來,總喜歡大喊大叫,他的這種沉默并不是表明他的小心謹慎,而是要耍耍自己的權威。”文中對官員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狀態也有所描述:如第十五章奧爾珈告訴k,巴納巴斯不確定克拉姆的長相,見過克拉姆的村民對其長相描述各異。在第十九章,老爺起床后看見呆在走廊上的k,大喊大叫,但并沒有主動叫k走開,而是想讓k自己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
無論是官員們虛張聲勢的動作,還是他們的行蹤不定,實際上都是希望通過偽裝自己而獲得村民的恐懼感和服從感。偽裝自己便是集體無意識的表現形態之一:“與人交往時,很多人都會想方設法來隱藏和偽裝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目的是贏得他人的好感,從而更加順利地達到自己的目的。”在第十五章中,奧爾珈說的一段話發人深省:“他在這件事上雖然失敗了,但在其他類似的一千件事情上,只要稍微收斂一點,就會完全獲得成功,而且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即使是受害者也無法察覺出來。”這段話描述的是官員索爾蒂尼,被阿瑪莉亞拒絕了的索爾蒂尼從此消失不見了。雖然阿瑪莉婭一家被村民所排斥,但是當局并沒有對當事人作出懲戒,而看似“有權有勢”的官員索爾蒂尼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可以看出官員的權威實際上是來自于偽裝與村民的恐懼。
從上面所列出來的種種跡象可以說明,官員其實只是一群狐假虎威的人,他們的威嚴來自于對村民的恐嚇和隱瞞,他們既無實權,也無才能。既怕上層領導,也怕村民的覺醒。他們的行為表現出內心深處強烈的奴役心理。
住在城堡外面生活的村民,是一群無權無勢的人,他們想要尋找唯一確定的規則。透過他們的生活,作者展示了人與社會的關系——人是社會性動物。也正是因為他們過分依賴于社會,所以產生了自愿奴役的心理。這種自愿奴役的心理是源自于人類生活不斷累積下來的經驗,通過社會性活動,深深烙印在我們每一個人的意識和思想中,指導著我們的行為。“我們信我們之所信,并非全是靠偏見或權威——雖然普遍的輕信、順從和消極被動遠遠超過了一般人愿意承認的程度。然而即使我們的模仿是自愿的、有意識的,即使我們所做所信是最有用、最值得相信的東西,我們的思想和行為還是預先注定的。”作品的許多跡象顯示村民的奴性和社會從眾的心理。體現奴性意識最明顯的是弗麗達和佩瑟。弗麗達是為了虛榮心而服從奴役,佩瑟是為了生存而服從奴役。在第十五章,作者借奧爾珈之口,我們得知弗麗達曾是個孤兒,是像佩瑟一樣的女仆,在她成為了克拉姆的情婦之后,情況就變了:“她眼里流露出特殊優越感的目光……她的虛榮心很強,到了發瘋的地步,看來她偏偏要在k身上使自己的虛榮心得到滿足。”克拉姆情婦的身份久而久之不能再滿足弗麗達的虛榮心,外來者k獨特的身份讓她看到了新的希望。但是當弗麗達意識到k并不能滿足她這份虛榮心之后,她離開了k,回到她熟悉的環境中,重新獲得大家的尊重。佩瑟雖然也有虛榮心,但是她在第二十章對k的自白,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對艱苦生活手足無措的女性形象。她希望像弗麗達和老板娘一樣,得到官員的賞識,從此飛黃騰達,這是她在艱難生活中的唯一出口。盡管她十分拼命地去干活,想要得到老板的認同,但弗麗達的重新回來還是讓她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佩瑟為了生活拼命討好官員和酒吧客人時,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她的奴役心理。
從眾心理體現在村民對待阿瑪莉亞一家的態度。在作品中,村民的從眾心理是與阿瑪莉婭的清醒反抗相互映照。奧爾珈對阿瑪莉婭十分了解:“要是換成另外一個人,而不是阿瑪莉婭,顯然會被這種惡狠狠的威脅人的語調嚇到,但阿瑪莉婭只是感到憤怒,她并不覺得害怕,她不為自己感到害怕,也不為其他人感到害怕。”對于阿瑪莉婭的行為,城堡并沒有作出實質性的懲罰,懲罰他們的是村民,而源頭是從眾心理。“我們不會受到什么明顯的懲罰。只是大家都有意躲開我們,村子里的人也好,城堡里的人也好,都不愿再理睬我們。”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包括四個方面,其中一個方面就是人的從眾心理,他是這樣描述這種從眾心理的:“哪怕是違背道德或者出格的事情,只要有人帶頭去做,那其他人也極有可能跟著去做……很多看似無辜的人在特定情況下仍然會成為被攻擊和被壓迫的對象,在很多情況下,攻擊者并沒有主觀的意圖,只是被集體無意識俘虜了。”
綜上所述,我們會發現村民恐懼感并不是來自于官員的權力,而是他們生活在特定的社會中,就必然會遵循著這種社會的規則去生活。這種盲目服從規則的行為,將他們自愿被奴役的心態展現了出來。這種情況正如加布里埃爾所說的:“文明進步使人服服帖帖地模仿的行為更加個性化,也更加理性化。這一點似乎是確信無疑的,我們受環境中范本的奴役,其程度和祖先無異……革新、發現、從家鄉和故土的夢境中短暫地清醒過來,要有一個前提:個人必須暫時逃離他所處的社會環境,這種異常的膽量使他具有超社會性而不是社會性。”只要人一天還是社會性動物,人的奴役心理就不會被消除。
k是外來者,一心想要在城堡中找到工作和住所,為了生存,他不斷與當局做斗爭。在斗爭過程中,k的態度是發生著變化的,這種變化來自于環境的壓迫。作品中是這樣描述k所面臨的環境的:“要抓其弱點對付k,這確實很容易,比如,只要煽動農民反對他就足夠了……他默默地干自己的活,沒有朝k望一眼,k似乎覺得,比起那位老爺的態度來,這是對自己更為嚴厲的一種譴責。”這種環境使得k的抗爭意識發生了轉變。k剛到城堡時,他的斗爭態度是十分堅定的,他對自己也有相當的自信心。初到城堡,k對待官員態度是:“譏諷的口吻”“打著哈欠說”,k還表示他不是“膽小怕事的人”。而在第二章,對他所處的環境稍微有了一點認知之后,他有點“害怕”,但他內心還是認為“必須同來自這些方面的危險進行斗爭。”在第八章最后,k的態度明顯有了大的轉變,他意識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自由了。”但他感到“絕望。”到了十三章,k是這樣描述自己此刻的狀態的:“我覺得一切都輸了……我意識到,等待著我的只不過是失望,一個接一個的失望,我連每個失望的最后一點兒殘渣也得全部吞下去。”
在第二十章里,聽完佩瑟的話之后,k非但沒有同情與他一樣為生存而努力的佩瑟,還長篇大論地為克拉姆和弗麗達辯解。卡夫卡在這里暗示了k的態度,學者庫楚斯認為:“從情節段到對話的演變,說明k在現實中的行動越來越少,k進入城堡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主人公k斗爭意識的變化,讓我們真實地感受到環境對人的變化。如果說村民是因為自小生長在那個環境而甘愿被奴役,那么k則是經歷一系列筋疲力盡的斗爭過后,不得已唯有選擇放棄,這也意味著他被環境奴化了。k的遭遇告訴我們:并不是社會需要個體,而是個體需要社會,k的挫敗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可有可無的以及不被重視,這導致了他最終甘愿服從那個充滿非理性的社會體制。
這種改變是最發人深省的,它反映了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大部分人的生存狀態。同時,作品中的k也是卡夫卡生活的真實寫照。卡夫卡在生活中既不相信宗教,也不相信烏托邦,但人類是無法擺脫社會體制的束縛,每個人生來都有一種不得不服從組織的集體無意識,不服從組織最終會走向死亡。這也是為什么人類從古至今一直在尋找一個確定的歸宿和意義。榮格告訴我們,人是沒有終極的歸宿的,有的只是對傳統組織的服從: “那就是人沒有終極的歸宿,甚至沒有可以寄托的地方,因為在各種探索過程中,生活在遠古社會的人們依然在思想上被傳統的組織控制,這些傳統的組織思想正在人們心中不斷地找尋最高的地位。”有學者認為,作品未完成章節中會給予k一條出路,k會找到了一種折衷的解決方法。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作品之所以呈現未完成狀態可能是作者的意愿,并不是他不想給我們指出一條明確的出路來,而是他深刻的理解到,他無法找到一個確定性的解決方案——即如何才能消除集體無意識對我們的奴役,因此只能以一個未完的結尾來代替文本的完整性。
“城堡”意象的虛幻性符合榮格所說的幻覺式創作,表現的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正像在作品中“城堡”對人們的生活有巨大影響力一樣,奴役心理也是影響著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物。官員是服從“城堡”的權力工具,虛張聲勢和行蹤不定表現了他們被集體無意識所奴役。村民則使自愿服從“城堡”所規定的社會規則,從眾心理是集體無意識的另一種表現。K從抗爭到服從,其斗爭意識隨著環境的腐蝕逐步減弱,表現了心無歸宿的人最終也會被集體無意識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