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中西方悲劇異同
——以《風雪夜歸人》與《美狄亞》為例

姚 越 （武漢大學 藝術學院 430072）

幾千年來，中西方悲劇塑造了一個又一個經典的女性形象，她們或天性溫婉純良，在壓迫的環境中意識覺醒；或生來直率張揚，在利益和生命面前義無反顧。女性是愛情的載體，亦是意識的能指，戲劇中女性形象的差異象征著她們各自所處的社會與時代中不同和文化傳統和思想。本就將以玉春（《風雪夜歸人》）與美狄亞（《美狄亞》）兩位女性為例，分析中西方悲劇的異同。

在中方戲劇中，悲劇往往發生在社會普通小人物身上，與此相反，西方悲劇中的主人公通常都是國君、神靈等大人物?！讹L雪夜歸人》中的玉春是一個豪門姨太太，但她并不是活躍在社會上流的極富影響力的女子，而只是一個化身為寵妾的青樓姑娘，使她的高尚思想超乎常人的是一顆靈慧的心。美狄亞是科爾喀斯的公主，并且是太陽神的后裔，她不僅有著極高的身份地位，還擅長巫術?！睹赖襾啞返恼麄€故事，也發生在皇室貴族之間。西方悲劇中將主人公設定為大人物，讓普通人覺得強者也無法選擇和左右自己的命運，從而將感嘆和反省延續到自己身上?！敖枰饝z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感情得到陶冶?！?悲劇在西方引起的憐憫與恐懼，不僅僅存在于看劇的那幾個小時中。當觀眾看到強者都會不可避免地遭受命運的玩弄，他們自然而然便對自己的命運產生了懷疑和恐慌。通過人來影響人，以人象征一種狀態，這也是西方個人主義的體現。

西方以人為主體，這一點構造了西方悲劇的成因。美狄亞為向丈夫復仇，贈公主施了巫術的衣裙，并親手殺死自己的兩個兒子，這任何一項罪孽都會置美狄亞于死地，但她依然義無反顧地走向這樣自毀式的結局。當我們回到故事的開頭，我們會發現激起美狄亞仇恨心理的是伊阿宋的背叛與欺騙。伊阿宋并不是因為受到國王的要求或是其他外在因素的逼迫，他拋棄美狄亞而接近公主，也是為了提升和穩固自己的地位。盡管他說是為了讓兩個兒子可以成為王位的繼承人，那也是屬于人物自己的追求和選擇。甚至再往前追溯，美狄亞為與伊阿宋私奔，她殺死弟弟、拋棄父親，同樣也是沒有任何外力所影響的人物動機。美狄亞誓死不休的復仇是她對被丈夫拋棄的怨恨的發泄，哪怕最后她要孤身一人逃出這個陌生的國度，連自己的性命也不一定能夠保全，她仍舊持著那番“偏向虎山行”的心理，一步步完成了自己血腥殘酷的復仇計劃。

在《風雪夜歸人》中，玉春與魏蓮生的愛情卻受到了太多社會制度、封建禮教的阻攔，還有奸佞小人從中作梗。玉春身為豪門的姨太太，愛上一個戲子，從開始就注定了這將是一場愛而不得的感情。魏蓮生名伶的身份，甚至會讓他不能擁有真正的愛情。他連生活都看不透，連自己都讀不懂，又談何感情呢。他就算被人點醒，做出改變，也無法保證這不是他一時興起、心血來潮的沖動。玉春和魏蓮生是在準備逃出這座城時被王新貴等人逮住的，這一步便直接導向了故事的悲劇結局。玉春之所以要出逃，不過是因為這里只有她不想要的“悲慘的日子”2。蘇公館里的人“拿黑夜當白天，拿白天當黑夜”3，所以她要丟棄這里、離開這里，從這樣一個地方抽身出去，換一種活法，是現實的環境直接促使了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如果把這樣一個故事放到西方的個人主義下去寫，一死一失的結局或許能夠被改變。然而，一個被當做女奴發配給權貴，一個是被流放城外，在“有傷風化”這樣一條道德罪行下，他們無法實現自己的掙扎。

中國悲劇里的人物總是在掙扎，總是在外部環境的不可抗之力下掙扎，從而在講述一個悲劇的同時，也達成對社會批判的效果。此前說到，中國悲劇中的主人公大多都是小人物，

他們代表的是普通的大眾群體，所反映的自然也是最為真實的社會現象。究其根源，促使他們發生悲劇的外在因素是不合理的社會結構。小人物的故事成為了大背景的濃縮，作者把抽象的社會風氣具象化，寫成一個有開頭有結尾的故事，對社會的感情和對現實的態度鋪陳在故事中的字句里。西方悲劇的主人公通常都是大人物，他們不僅可以不受社會的限制，甚至可以構建社會的秩序，現實的狀態不可能對他們形成逼迫。就拿《俄狄浦斯王》來說，即使俄狄浦斯王最后無可避免殺父娶母的悲劇，但在途中殺掉老國王，也并不是因為受盡恥辱，忍無可忍。破除斯芬克斯的謎底，也是他自身想要拯救蒼生的志向。就算是將俄狄浦斯王所有的行為都歸為早已注定的命運，“命運”一詞也只是對他一個人而言。況且，在命運中被下過詛咒的人也不屬于普通人的范疇。特殊的身份加上個人的選擇，西方悲劇探討的重心自然就落在人物主體上。

《風雪夜歸人》并不同于吳祖光先生此前以抗戰為主題的劇作，但作者在開場中就說到：“看戲的人常要知道每一個戲演的是什么時代，什么地方的故事?！?這個故事雖是以玉春和魏蓮生的愛情為主線，但它依然沒有從時代的大背景中剝離開來，而更是通過兩人愛情發展的不同階段的狀況來完成對現實和社會的反映與批判。僅僅魏蓮生這一個戲子的身份就足以表明。魏蓮生站在臺上，衣香鬢影，一天就接下五六個飯局，桌上堆著一沓沓達官貴人的請柬，隨便說說話就可以為街坊鄰居解去牢獄之苦?？伤谏磉叺娜藖碚f又算是什么呢，馬大嬸的富貴恩人，李二哥的理想寄托，王新貴處世的利用，蘇宏基附庸風雅的籌碼，僅此而已罷了。這樣一段姨太太和戲子的情史，就已經基本上把社會的各個階層都籠絡其中。蘇宏基代表著上層社會，他的每一件事都彰顯了官僚階層的虛偽和霸道。作者也對王新貴這種在社會中倚靠權勢過活的人進行了尖銳的諷刺，“社會上有一種人，喜歡興風作浪，愛吹善捧，見利忘義，幸災樂禍；又如水銀瀉地，見縫便鉆；善于諂媚阿諛，也常轉眼六親不認，或者還正是在這種社會里必須具備的自衛本領”5作者不僅僅諷刺了王新貴，還把他形成這樣性格的原因與社會現實聯系在一起。而馬大嬸和馬二傻子這種社會底層小人物艱苦的生活狀況，以及玉春的遭遇，都對社會不合理的階層結構進行了強有力的證明。即使在《紅樓夢》中，作者開篇就說到“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6但整個故事的構成，也與人賴以生存的社會大背景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它是世俗階層的縮影與投射。但在西方悲劇《美狄亞》中，歐里庇得斯的重心并沒有放在對社會的批判上，而是借美狄亞這個全新的人物為女性群體正名。美狄亞作為全劇的主角，作者似乎給了她極大的支持與同情，使女性這個群體在戲劇中得到了存在感和關注。美狄亞復仇的種種行為，也是對歷來女性所受的欺壓的發泄，她是所有女性憤怒的情感的載體。西方的悲劇把人作為絕對的主體，不論是體現什么，或是號召什么，都是與人而言的。

中西方悲劇中“寫意”與“寫實”的差別，在所有的中西藝術作品中都有所體現。本文便只在《風雪夜歸人》與《美狄亞》劇本中摘取段落，以體現在悲劇作品的手法中“寫意”與“寫實”差別。在《風雪夜歸人》的結局里，魏蓮生誤入蘇公館的后花園，作者是這樣描寫的：“然而無論是黑的天，白的地，陰沉的走廊，瓊玉般的枝椏，都落在無限蒼茫的暮色里?！?“雖然聽不到雪落在地上的聲音，卻教人覺得宇宙并沒有死去，黃昏還在呼吸?！?詩化般的語句描繪出一個雪后黃昏里荒涼、冷寂的園子，一步一步引人入勝，悲涼的基調就此奠定。在《美狄亞》中，保姆則是直接說明了美狄亞的情況：“她躺在地下，不進飲食，全身都浸在悲哀里”9“我害怕她設下什么新的計策，——我知道她的性子恨兇猛，她不會這樣馴服地受人虐待！——我害怕她用鋒利的劍刺進她兩個兒子的心里，或是悄悄走進那鋪設著新床的寢室中，殺掉公主和新郎，她自己也就會惹出更大的禍殃。”10而后續故事的發展，也基本上是順應著保姆所言的脈絡進行的。西方悲劇不常進行渲染，而是直接將一個故事的尹始和發展鋪陳開來。中國的悲劇則加入許多其它的元素，如東方電影中的自然風景空鏡頭一樣，將一副山水畫呈現在讀者面前，使讀者在平靜中體味波濤洶涌的故事情節。

在東方悲劇中，人物的感情往往內斂而含蓄；反之，西方悲劇中的人物常把自己的情感毫不保留地表露出來?！讹L雪夜歸人》里魏蓮生在發現自己進入了蘇公館的后花園里時說：“我就要歇著了，辛苦了一輩子…也該歇著了…（四顧，抬頭向天）咳呀…好大的城…好多的人…好難過的年月…好熱鬧的世界…可這一場大雪把什么都蓋住了…雪下得不夠…還得下…還得下…”11。整段話中只有一個難過的字眼，但對這一生的回望與哀嘆，這看破了塵世的蒼茫，對過往歲月的痛惜與無奈，都埋藏進了“大雪”這個意向中。即便是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離去，也沒有大悲大慟，只用一個“歇著”草草了結。內斂不僅在于人物情緒的表露，也是作品主題體現的特點。在劇本的末尾，“是什么力量在沖擊著小蘭？她站了起來，迎著風雪，向窗外發怒的天空凝望。小蘭將不再是關在籠子中的小鳥兒了吧？”12小蘭到底意識到了什么，她將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語段中并沒有詳細的概括。破門窗而入的風雪是籠罩在小蘭意識蘇醒上的一層薄紗，它蓋住了情感新生時強大的力量，同時也把這樣的力量蓄積在了胸腔之內，等待地下不斷匯集的暗流噴涌而出。在《美狄亞》中也有一段臺詞：“就在這一天里面，我可以叫這三個仇人，那父親、女兒和我自己的丈夫，變作三個尸首…如果惡運逼著我沒辦法，我就只好親手動刀，把他們殺死。我一定向著勇敢的道路前進，雖然我自己也活不成。”13激昂的情緒全部都表現在了憤怒的言語當中，這樣的臺詞為人物增添了野性的氣息和瘋狂的感覺，整個劇本的格調也在這些尖銳鋒利的言語中定格。

“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14 [14]中西方的悲劇都體現了這一點。外界的壓迫摧殘、人自身的自尋毀滅、美好事物和品質的消亡，人類在生活中不斷遭受著失落失望與痛苦，悲劇將人的普通情感化為美學性的事件，使人從這些故事去反思社會，反思自己，尋找生存的方向。中西方的悲劇特色在形式、結構等方面都大不相同，但對人的指引意義永遠是共同存在的。

注釋：

1.亞里士多德.《詩學》.羅念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

2.吳祖光.《風雪夜歸人》.第79頁第12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

3.吳祖光.《風雪夜歸人》.第85頁第17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

4.吳祖光.《風雪夜歸人》 第5頁第7行 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

5.吳祖光.《風雪夜歸人》.第24頁第9行至第12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

6.曹雪芹，高鶚.《紅樓夢》.第2頁第5至第6行.岳麓書社出版，2012年.

7.吳祖光.《風雪夜歸人》.第6頁第15行至第17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

8.吳祖光.《風雪夜歸人》.第6頁第19行至第20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

9.歐里庇得斯.《美狄亞》 開場 第11行至第14行.

10.歐里庇得斯.《美狄亞》 開場 第17行至第19行.

11.吳祖光.《風雪夜歸人》.第16頁第20行至第25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

12.吳祖光.《風雪夜歸人》.第144頁第5行至第7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

13.歐里庇得斯 《美狄亞》 進場歌.

14.魯迅.《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選自《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2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