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弛 (上海師范大學天華學院 201815)
電影自1895年誕生伊始,便是伴隨著社會文化產生。電影離不開文化發展,而電影語言作為電影中的“單元”組成部分,亦是在滿足文化需求過程中發展而出。德國導演湯姆·提克威的代表作品,誕生于二十世紀末的《羅拉快跑》所展現的蒙太奇的革新運用,就是受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的德國“文化革命”1產生的文化浪潮的影響,在拓寬德國電影語言的過程中,使原本非主流的自由和“叛逆”文化精神在為德國文化中逐漸受到認可并成為主流。
長期以來,對于電影的研究集中在對其美學價值和影響力的研究之上,而對這兩個方面的研究都不能離開電影的社會文化性2。一方面,電影作為一種文化傳播的工具,反映社會文化的變遷,另一方面,電影的傳播能夠對社會文化產生反作用力,這就使得在社會文化視角下的電影評價和電影分析成為可能,同時,這也是電影社會學研究的重要維度3。本文將以二十世紀末德國文化變革為視角,對《羅拉快跑》的電影語言進行分析,探討本片電影語言的實驗性和游戲性,了解其游戲實驗影像風格的成因與影響,對比好萊塢文化的輸入與德國文化的輸出,展現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的歐美文化新現象。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柏林墻建立之后,因不滿于當時民主德國史塔西政權的統治、美國肯尼迪總統的和平戰略鼓吹影響統治4,群眾對于主流保守文化、非本國文化掌權的反叛,走向“邊緣”、“非主流”,電影文化也隨之發生變革。以1962年的《奧博豪森宣言》為標志,德國電影突破了之前因審查制度的嚴謹而停滯不前,以商業電影為主的格局,打破傳統和商業性,從形式與思想上進行了革新。
1967年,《電影促進法》的頒布,為德國本土電影帶來了一定的創作環境,但優勢有限。德國電影開始從受美國影響的商業主流模式走向個人化探索。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后現代主義”5思潮逐漸彌漫。后現代主義,即疏離現實主義,指用嘲諷懷疑現代世界,企圖瓦解秩序建構。文化領域中,個人化創作、挑釁觀眾、擺脫禁錮等,以“非主流”的姿態進入主流視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受到兩德統一的影響,被認為具有“鄉土氣息”的民主德國藝術與“速食”時尚的聯邦德藝術相交匯時,相互之間具有隔閡,但與保持自我“寧靜”特點的民主德國藝術在聯邦德國中留有傳統,這使德國藝術文化展現出新氣象,既保持著德國民族傳統,又具有新鮮感。同時期,聯邦德國對外的文化政策也經歷了一個由強調“文化多元主義”6到同時強調平等性、多元性、大眾性的過程7,但人們對現實主義政權和社會的不滿,進一步從外部探索走向內部,在自我探索的過程中,將文化變得“玩世不恭”,這種新型藝術形式延續到九十年代至新世紀。
誕生于1998年的《羅拉快跑》其實是德國“后現代”文化發展后的必然結果,展現德國文化從主流走向“非主流”承上啟下的關系,其中突出的視覺奇觀、敘事游戲、音樂迷幻等特征皆為德國“文化革命”的必然產物。在敘事技巧方面,受到好萊塢格里菲斯經典敘事、法國電影新浪潮時期靜態蒙太奇代表克里斯·馬克的影響,呈現出對現實主義的逃避,沉溺于自我的精神狀態。導演湯姆·提克威創作的這部為“為廣大觀眾拍攝的實驗電影”,對于九十年代文化浪潮逐漸減退的德國而言,無疑是給德國本土文化帶來“回溯”的強心劑。
在德國后現代文化語境下,《羅拉快跑》通過蒙太奇呈現出雙重空間游離性,即空間維度的游離性和敘事空間的游離性,這種游離性展現出虛構的現實與現實的虛構雙重特性。這種特征一方面歸因于對上文所提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新德國電影文化的承襲,即做傳統敘事的反叛者;另一方面,因國際文化的大融合,日本游戲文化、英國詩歌文化、美國迪廳音樂和傳統敘事文化蓬勃發展。本片汲取國際文化,通過電影語言的革命性實現對好萊塢電影工業的文化輸出。
空間維度的游離性主要指基于德國本土文化上的二維動畫和三維真人結合。《羅拉快跑》通過蒙太奇將兩種游離于不同空間維度的影像畫面進行結合,打破德國傳統電影敘事手段,逆轉既定敘事思維。這種脫離固有傳統實則是八十年代德國文化領域“個人化”創作的延續:“政治秩序、道德倫理等都被打破,……一切過去的寫作規范和創作模式都可以被打破,沒有情節的小說、沒有場次的戲劇、沒有意境的詩歌都在自由自在地發展。”8
動畫與真人鏡頭的結合呈現出虛構的現實性特征,而動畫與真人鏡頭的無縫銜接,使事件發展得以延續。例如,本片三段,故事的開場,皆有羅拉從公寓下樓的場景。下樓-遇狗-出公寓大門,構成三段論。但是,羅拉下樓遇狗的場景皆用動畫的形式表現,在提克威的敘事邏輯中,每次“遇狗”后,因事件選擇不同,導致此后故事發展不同走向。可以說,動畫部分不同于傳統真人敘事,承擔了“事件之因”的角色,增強可信度,而這種影像特色又與傳統敘事有所區別,使影片產生獨特影像幽默性和游戲性。
敘事空間的游離性主要指基于國際文化上的游戲性復調敘事。通過蒙太奇將傳統敘事風格由簡變繁,使影片敘事手法更為多元化。這種游戲性復調敘事主要來自于兩個方面的影響,即“兩德統一”與國際文化大融合。
一方面,基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兩德統一”造成的德國文化自身內變。伴隨著柏林墻的倒塌,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實現統一。但社會文化領域面臨著民主德國的“國家暴力”與西德堅持數十年的自由主義傳統相違背的矛盾9,同時,受到經濟全球化的影響,“利己主義”大行其道10。二十世紀末的德國個人與社會相互的制約從而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崇尚個人的享樂主義。因此,該時期的德國文化在“文化革命”洗禮后,個人自由主義、利己享樂主義更進一步發展,擺脫社會約束成為其標志。
在德國文化這種變化的影響下,《羅拉快跑》以蒙太奇敘事方式,在故事劇情上,脫離命運、道德和社會的束縛,以無視社會秩序和自然規律,通過自我救贖的三段式敘事結構,揭示三種不同結局。羅拉在期間所做的每一個抉擇:面對鄰居狗的選擇、面對推嬰兒車母親的選擇、面對開出轎車的選擇、搶劫銀行、進入賭場等皆影響事件結局。本片在此提供了現實生活中的不可能——死亡重生,人生重來。這種違背常理的敘事手段,是游戲敘事模式的變體,這使得本片在基于每段單獨個體展現真實的情況下,使整體敘事體現虛構性。
另一方面,基于吸納國際文化后的融合。其中一個例子是英國詩歌文化在影片中的運用。本片開頭便引用了特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的詩句:“我們不放棄探索。探索的終點將是它的起點。讓我們重新認識探索吧。”這表現出對于詩歌文化的再解讀。
影片中另一個吸納國際文化的例子是對日本游戲文化的運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日本“任天堂”出品的《超級馬里奧兄弟》風靡全球,其中的角色、游戲目的、游戲結局、隱藏要素等成為電子游戲界的范本。《羅拉快跑》就使用了該類游戲發展模式,進行復調式敘述,即以人物重生、游戲重來的方式,建構出不同結局。例如,羅拉的三段故事中,以相同事件為開頭,但三個不同結局分別指向:曼尼死亡、羅拉死亡和二人生存,前兩者與游戲中的“Game Over”雷同,第一次曼尼的死亡結局不代表真正的終點,由此延伸出曼尼與羅拉關于死亡的床頭細語,此后曼尼拒絕死亡,重啟游戲。第二次羅拉的死亡結局引申出二人關于愛的話題,羅拉拒絕死亡,再次重啟游戲。三次重生都帶來不同選擇,從羅拉遇狗的反應開始,不同選擇引向了不同人生軌跡。最后二人雙贏的結局,才成為本片最后的終點。
本片利用快速蒙太奇和交叉蒙太奇的剪輯手法將原本的直線敘事分段進行,增強游戲感,呈現多重選擇。正因游戲感的增強,將原本帶有紀實性的真人劇情置于略帶虛構的境地。例如,若將羅拉為男友籌錢交贖金作為“元敘事”母題,那么“籌錢過程-籌錢結果-死亡”就成了游戲的復調,即隱藏著游戲中推倒重來的寓意,從而增強了對傳統敘事空間的疏離感。
《羅拉快跑》以極低制作成本,換來全球極高票房和口碑。對于德國本土電影文化而言,具有向內向外的雙向互動。就向內而言,影片本身在蒙太奇敘事上,既保持了虛構性的真實,又產生了真實的虛構性特征,使得其與德國諸多傳統經典敘事電影有所不同。本片的蒙太奇運用致使雙重空間產生游離性,在刺激感官的同時,帶來了敘事的游戲性的革新,這是“叛逆”德國傳統文化和融合國際文化的產物。
就向外而言,《羅拉快跑》的蒙太奇開拓性影像語言,在德國電影最低谷的時刻,使之再度崛起,其在國內外商業上的成功,拯救了世紀之交的德國電影市場的低迷狀態,使得德國電影制片人有創造力的合作藍圖成為可能11,戰爭題材電影、商業喜劇電影、兒童電影、合拍片等使德國本土電影產業找到了自身定位,使其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里重新吸引大批量觀眾進入影院觀影,德國電影產業得到新的發展。
對于德國社會文化而言,《羅拉快跑》的“叛逆精神”為兩德統一后的德國帶來傳統以外的自由個人主義精神,亦是文化革命成為德國社會主流文化組成部分的一個劃時代縮影,引發了德國青年對于德國文化的全新思考。打破了兩德統一前的民主德國所強調的“階級民族”,為聯邦德國的“文化民族”繼續添磚加瓦,對德國文化多樣性社會發展的歷史具有重要意義。
《羅拉快跑》不僅對德國本土產生影響,更為好萊塢電影帶來轉變。本片不僅是影像蒙太奇的革新,音樂蒙太奇亦是如此。它是第一部使用直接根據影像配樂而成的科技舞曲的電影,鼓點與電子音樂的結合,配合著影像蒙太奇的節奏增強韻律,強調影片的“快”元素。這部德國影片一經上映后在全球范圍內大受歡迎,而伴隨影片的配樂同樣在世界范圍獲得認可,尤其是在美國,美國青年甚至將其譽為“迪斯科舞場”。這一歐洲文化普遍被該時期美國青年所接受,音樂快節奏所帶來的“共振效應”功不可沒。
《羅拉快跑》在全球范圍內的走紅,使德國文化(電影與音樂)得到向海外的有效輸出,其敘事結構與電子音樂蒙太奇也影響了日后好萊塢的敘事模式。快節奏剪輯、MV式畫面技巧等直接影響了《怒火攻心》,而復調式敘事模式則影響了《蝴蝶效應》、《恐怖游輪》,甚至對如今的《忌日快樂》第一、二部也產生深遠影響。
《羅拉快跑》是德國本土文化革命、兩德統一以及國際文化融合影響下的文化產物。傳統敘事在本片的缺席是德國文化強調個人自由主義,走向多元發展的必然條件。德國文化革命為整個德國帶來了向傳統挑戰的宣言書,個性文化輸出成為了其中一大贏家。而兩德統一后政治上帶來的影響,直接使自由主義精神走向進階,即利己主義和享樂主義精神,試圖擺脫社會道德傳統束縛的本質更為突出。兩德統一則是本土文化革命的“后產物”,與文化革命不同的是,后者是聯邦德國“后現代”文化輸入東德,而前者則是保有“德國民族精神”的民主德國文化反向輸出給聯邦德國,為原本追求快速變革的聯邦德國文化帶來一層新的文化底蘊,無論是文化革命,還是兩德統一,民主德國與聯邦德國的文化在矛盾中彼此交融。因此在文化個性方面,德國文化追求個人主義,但文化底蘊上也增加了自身民族性內涵。與此同時,國際文化在該時期進行融合,日本游戲文化的刺激、英國詩歌文學的再解讀等為這部電影帶來全新的文化元素。
文化革命和兩德統一這兩個時期產生的文化進階,使《羅拉快跑》在電影語言和敘事上形成雙重“反叛”。其蒙太奇敘事革新豐富了德國本土文化,也從社會傳統秩序束縛中解放,一改德國電影原本固守嚴肅、傳統常規的敘事模式,在汲取好萊塢經典敘事的“養分”同時,改造德國電影,為其注入新的活力。此外,這種新的活力也影響了好萊塢乃至國際,為日后諸多國家的電影敘事提供了新的藍本,也使德國文化在國內外產生雙向輸出,為二十一世紀世界電影打開新的敘事格局。
注釋:
1.邢來順.岳偉.《聯邦德國的文化政策與文化多樣性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P214.
2.Rainer Winter: Filmsoziologie: Eine Einführung in das Verh?ltnis von Film,Kultur und Gesellschaft.München:Quintessenz Verlags-Gmbl,1992.Vorwort.
3.Rainer WInter: Filmsoziologie.München: Quintessenz Verlags-Gmbl,1992.p.87.
4.[德] 赫爾曼·格拉瑟.《德意志文化(1945-2000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p457.
5.張藝莎.從《羅拉快跑》中淺析后現代語境中的電影美學.《大眾文藝》,2012.第5期.第109頁.
6.邢來順.岳偉.《聯邦德國的文化政策與文化多樣性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P128.
7.邢來順.岳偉.《聯邦德國的文化政策與文化多樣性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P131.
8.邢來順.岳偉.《聯邦德國的文化政策與文化多樣性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P223.
9.赫爾曼·格拉瑟.《德意志文化(1945-2000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p768.
10.赫爾曼·格拉瑟.《德意志文化(1945-2000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p771.
11.Michael Wedel: ?Bodenlose Resonanz: Tom Tykwer und die Evidenz der Sinne“.In: Tobias Ebbrecht; Thomas Schick(Hrsg.): Kino in Bewegung: Perspektiven des deutschen Gegenwartsfilms.p.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