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天白 (揚州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 225009)
紙電影《奧德賽》(Odyssey)改編自《荷馬史詩》,“Odyssey”(奧德賽)來自于希臘文中的“Odusseia”,其意就是Odysseus(奧德修斯)的故事(the story of Odysseus)。它講述了主人公奧德修斯(伊薩卡的國王)在攻陷特洛伊城之后經歷十年艱難歸國歷程的漂泊故事。該劇是英國紙電影劇團(Paper Cinema)經由漫漫七年時間而最終打磨出來的作品,由五位藝術家共同完成,歷時72分鐘。紙電影《奧德賽》,是一出電影與戲劇的完美融合。它有著片頭片尾出品公司、有各種主客觀鏡頭甚至心理活動,在投影上的呈現方式使用的是標準的電影語言;而同時,它的現場性,包括所有的表演、音樂、敘事、分幕等等,又呈現了戲劇的原始特征。
意義在敘事中領略蘊涵,敘事在結構中呈示精度。從敘事的角度上來看,這是一個非常完整的具有敘事層次、敘事節奏和故事情節的電影,亦或稱為戲劇。演出之初,伴著陣陣海水聲,藝術家們挨次序入場,分別坐在一邊擺滿樂器,一邊堆滿各種紙片的投影儀臺面前。該劇的開頭很獨特,一張紙一支筆,現場作畫,投影出主人公: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老國王和英雄奧德修斯,一位忠貞妻子的畫像——奧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一位撐著下巴的孩子——奧德修斯的兒子特勒馬科斯。之后,以中國古典水墨的方式描摹出眾多佩涅洛佩的求婚者們,即餓狼的形象。氣氛也開始緊張起來,音樂激烈快速,鼓點密集漸強……隨著小王子的出生長大,音樂漸漸放緩,坐在國王肩上的玩鬧稀釋了之前氣氛的緊張凝重。隨著景別的變化,國王坐著畫有貓頭鷹帆的船與妻兒依依告別,屏幕上運用電影的出屏方式手動地出現出品人“The Paper Cinema Presents”以及片名“ODYSSEY”的投影——簡單而有創意的片頭。
紙電影《奧德賽》采用了三條敘事線索的交互。第一條線索是奧德修斯十年艱辛歸家之路;第二條是其兒子特勒馬科斯的尋父之路;第三條就是父子重逢并趕走敵人奪回家國之路。
每一條敘事線索穿插并行,但都以相同的景別演繹了共同的思念-回家主題:太陽從海平面上慢慢升起,露出半張臉,光芒四射,隨著太陽的逐漸消散,人物被由遠及近地推出。在人物近景中,利用不同的投影儀,在人物頭頂部分由虛到實地展現出另一幅回憶的場景,比如兒子腦海中浮現出與父親在一起的幸福時光以及戀戀不舍的告別場景,父親腦海中的全家幸福場景,以及王后在國王走后遭遇眾多挑釁求愛的狼群時臉上所浮現出的強烈的思念、擔憂、哀傷、恐懼等等。
劇中第一條和第二條線索是緊密關聯而處處呼應的,但同時也反映了一種兒子和父親的不同心境與處境的背景反差。在開篇黑白色調的整體畫面中,看不到明顯的情緒色彩,既可以理解為時兒子尋父之路的希望與堅持,也可以理解為父親歸家之路的艱難、落寞與遙遙無期。而這兩條線索交相呼應,又處處出現場景的反復,意味著父親與兒子的心有靈犀,也給予觀眾與更廣闊的遐想空間。而第三條線索就是前兩條線索的重合升華,故事達到高點,三人合力共同扼住狼群的喉,殺死它們奪回平靜的家園,最后國王王后越走越近,王后摸著丈夫的頭,鏡頭由遠景、中景漸漸聚焦至臉部特寫,兩人相擁而泣,鏡頭又轉至兩人緊握的雙手,全局落幕“The End”。
325張紙片,不同的人物輪廓和景別設置,不同的深淺紋路和顏色厚度,不同的美術呈現與剪裁方式,這所有畫面敘述的完成僅僅通過兩位紙偶藝術家的默契合作得以徹底實現。二維紙片看似簡單的堆疊、摩擦、旋轉、推移就完成了電影拍攝手法中的推、拉、搖、移,甚至比電影剪輯更令人驚嘆的是,每一個分鏡頭之間的轉場極為流暢自然,將遠近虛實的疊化等電影氣質表現得淋漓盡致。
希臘英雄奧德修斯獻木馬計攻破特洛伊城之后,在率領同伴從特洛伊回國途中,因刺瞎獨目巨人波呂斐摩斯,得罪了海神波塞冬,從而屢遭波塞冬的阻撓。劇中,被困于荒島的他思念起自己的妻兒,此時紙片的推拉呈現出不同景別的自由變換,遠景中小小的枯坐著的奧德修斯,中景中他形容枯槁的側顏與正臉,鏡頭繼續前拉至臉部特寫,他在愈加焦慮和擔憂中漸漸浮現出一個圓形畫框的回憶場景,有懷抱著兒子的愛妻,有日思夜想的國家,有覬覦其妻已久的“狼群”……漫天繁星漸強,鏡頭近距離虛影而模糊了回憶來到現實之中。影像的重疊、虛實的把握和鏡頭的切換讓觀眾們完完全全忘記了面前忙碌著的藝術家們,而沉浸于劇中無法自拔。
從影視呈現的角度來說,拍和編往往是兩個不同維度的技術環節,而能將其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并毫無違和感地完成各種鏡頭的組接變化、故事情節的完整敘述,甚至是后期制作中才能處理的調色和色彩的濾鏡等等。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在這樣的手工電影面前,現代技術反而顯得弱勢和無力了。
在日常電影中,緊張的劇情和密集的對話往往會弱化觀眾對于音樂或音效的強烈刺激,更愿意將其當作一種自然而然的伴隨。而在這部通篇沒有任何對話的默劇中,三位音效藝術家的存在讓我們重新認識了不同樂器甚至那些只能算作普通物件的傳神表達。
如果說鋼琴、小提琴、吉他還算大眾的話,那么小眾如鋸琴、鈴鐺、沙鼓,甚至響指和防震氣泡膜都能極為真實而富有表現力地烘托劇情、傳達訊息、感染情緒。其中的音畫配合出神入化,來到冥界的鋸琴和充滿后現代的扭曲的畫面,狼群求婚者們每次出場時那荒淫的樂聲,還有最震撼的諸神之怒,種種光束畫面、裂爆場景和燈光道具的使用,再加上電閃雷鳴的各種音效,盡情還原并充實了那個只存在于筆端的深奧難懂的荷馬史詩《奧德賽》。
而極具創意的現場手繪、細致的動作和紙片的交替,通過種種角度和位置的變換被投射在電影屏幕上,又呈現出強烈美術風格動畫電影的獨特魅力,的的確確籠絡了一大批成年和未成年觀眾。
西方現代派藝術在本質上就是繪畫語言的革命,從該劇的聲畫語言同樣可以尋得這樣的主觀性意圖。
世界,本質上是時空的建構,是人類靈性根植和依存的介質。
《奧德賽》是一個發生在2000多年前的故事,相對于原著的晦澀難懂,該劇針對更多元化的受眾做了“穿越式”的現代改編,更加利于現代年輕受眾對一部古典史詩的理解和接受,同時也在面對中國觀眾的演出中融入了很多跨文化元素,以拉近與觀眾的距離。
原著中有關兒子尋父的歷程也是一部航海故事,而在該劇中我們看到更多現代的交通工具,包括搭便車、乘高鐵、騎摩托車,甚至路遇女友共同前行。這些現代化的改編絲毫沒有影響其在尋父過程中的孤獨、思念和落寞的表達,相反眾多交通工具的變換更能體現出不易與決心。十年的時光如此緩慢,卻與飛馳的車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反映了兒子想要見到父親的迫切心境。
同時,這個來自英國的紙電影劇團還為融入中國市場進行了些許本土化嘗試。比如,融入中國民歌《康定情歌》,植入順豐快遞運送車,展示庖丁解牛構形圖等等。雖然這樣的融合略顯生硬,但至少它表達了與不同社會文化形態相融合的態度和行動。
古典風格的意涵與現代時尚元素的融匯是該劇著力探索的表現路徑和手段,穿越感與現場感結合的觀賞過程讓受眾從被動接受到主動參與獲得全新的審美感受。在單純的線性式的敘事結構得以顛覆的同時,其內在的意義邏輯又得以隱約而含蓄地連接。意義的復雜性與語言的多樣性高度凝合,使劇作呈現出顯著的現代性,從而獲得新的藝術風味的深刻體驗。藝術的創造就在于對意義的重新闡釋和闡釋中語言的實驗性而體現出來的風貌特質。
不得不承認,較于中國傳統皮影戲的平面化和單一化,這一部紙電影完全超越了想象中的平面所該有的表達方式,而利用電影化美術化的鏡頭語言傳遞了有關時間空間的多重特征,其中有分鏡頭,有景別變化,有前后景透視關系,也有音效特技表現等等,讓看似簡單的故事有了全方位的獨特觀影體驗。希望它也能為中國傳統藝術的現代傳播提供一條極具啟發性的生存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