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輝 (百色學院 533000)
“歌謠是民眾文藝的極好的材料,但這樣的材料,是誰造成的?據作者的觀察,多半是由婦女們造成的。歌謠是民俗學的主要的分子,這話認誰亦不能反對的;但所謂的一般民俗,以關乎那一部分的為最多呢?據我作者調查所得,多半是討論婦女問題的。”婦女之所以成為創造歌謠的最多者,是因為婦女常伴母、常育兒、常持家的特殊環境,及其她們隨年齡變化而成的幾種獨特的身份,使得她們有時間、有精力、有感觸地將生活中的一切編制成歌。歌謠之所以多為討論婦女的問題,是因為“中國的家庭,向來是主張大家族制的;因之妯娌與姑嫂間的傾軋,婆媳與夫妻間的不合,隨處皆是,無家不有,中國家庭之腐敗,真是遭到極點了。要知道家庭的腐敗,就是婦女們的不幸,因為婦女們總是幸福之犧牲品。有人說,關乎中國婦女問題的歌謠,就是婦女們的‘家庭鳴冤錄’、‘茹痛記’,我以為這話是很有點道理。”世紀初,由北京大學周作人、劉半農等發起的歌謠征集處搜集了一大批民間歌謠,其中反映女性問題的歌謠占多數。在眾多女性問題中,婦女間的家庭關系、童養媳和寡婦們的遭遇,是歌謠中的重點反映,也是研究者普遍關注的問題。茲以此為研究對象,展開論述。
婆媳不和是自中國形成完成的個體家庭制度以來不可回避的問題,也是青年婦女所面臨的一次長期的考驗。自結婚之日起,她們就成為婆婆們虐待的對象,忍受著婆婆們尖酸刻薄的語言和不間斷的打罵。青年婦女承受著各種家庭考驗,繁重的家庭勞作摧殘了她們的青春,長期的精神壓力使她們變得麻木。在已收集的歌謠中,有許多是青年婦女描繪她們所受的婆婆的摧殘和虐待以及她們對婆婆們怨恨。如下面河南的民歌就是描寫一位婦女度日如年的精神煎熬和對婆婆詛咒的:
嘆婆婆,真可憐!每日去叫狗來攆。
坐下聽:從頭蹬蹬還有聲,急忙回頭看,見狗趕土飛大片。
說一句不好了,趕快跑,一直跑了二里半,
拐彎磨角看不見,渾身上下出了汗。
見個桑樹陰涼大,坐在地下歇歇喘,
老婆仰臉往上看,只見鷹子磨盤圈的往下鉆。
鳴一聲抓住婆子頭,叨了婆子眼,哎呀婆子真可憐!
在眾多歌謠中,婆婆被描繪成尖酸刻薄、殘忍無比的老太太,成為青年婦女歌唱的攻擊對象。這種現象看似不合理但卻是當時真實的寫照。婆婆殘暴地、復仇般地虐待兒媳婦,就像婆婆年青時當兒媳婦被虐待一樣;而作為兒媳婦的青年婦女在很多時候都是默默地忍受著、煎熬著,并通過生育一男半女漸漸地改變自己的家庭地位。在很多程度上,婆婆的這種表現體現出心理的不健康,或者說是長期壓迫下的心理扭曲。“婚姻是每個人的‘終身大事’,不衹是青年男女們注意的中心,而且也是社會上最嚴重的問題。因為婚姻是家庭的基礎,社會國家是家庭上的建筑物;我們欲求建筑物的健全,必須有快樂的家庭,欲求快樂的家庭,必須有美滿的婚姻”。有人提出:美滿的婚姻應該符合四個條件,即“學識思想的接近,體格性情的一致,經濟能力的對等,家庭年齡的相同”。而中國封建制度下的婚姻,遵循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們通常把婚姻當做一宗買賣,這種買賣的婚姻形式直接造成青年婦女在婆家地位的低下。以婆婆為代表的婆家人并沒有把新嫁娘作為家庭的正式成員,“他們以為兒媳是用金錢買來的,乃是全家人的公仆,不惟公婆有權呼喚,就是姑叔亦可役使的。
作為青年女性,尤其是農村的女性,婚姻是她們人生的分界線,也是她們兩種身份的轉變:娘家的小姑,婆家的嫂子。“在中國舊式家庭中,青年婦女的婆家往往不見容于婆母及小姑,而在娘家則又多不見容于嫂嫂了。這也是互為因果的,當一個年青的女人在家里當小姑時,誰又不是她父母的掌上珠,她的阿哥也在她的手下,慢說是嫂嫂!誰又能永遠不嫁呢?今日之小姑正他日之嫂嫂,向日之欺人者今又不免被人欺。[4]小姑與嫂子的雙重身份,讓她們經歷了更多的家庭矛盾沖突,即有作為小姑的愜意與欺辱,又有作為嫂子的囂張與無奈。姑嫂不會的描繪在歌謠中多有表現,也成為歌謠中女性問題的研究重點之一。如小姑欺辱嫂子的歌謠:
其一,豆芽菜,根里粗,媽媽打俺為小姑,
誰家不是兒和女,為什么親您小閨女?
其二,黑布衫,紫托肩,俺當媳婦真艱難,
蒜臼碓,升子量,俺小姑只怕偷給俺親娘。
俺親娘家不是窮落戶,金打門樓銀打墻,
上房前頭臥對金獅子,屋里鋪那象牙床,
象牙牀上更雞叫,娘想閨女哥來到,閨女想想誰知道?
叫老張,抱姑娘,叫老董,抱相公,叫丫鬟,提紅氈,
問問奶奶住幾天?天又熱,路又遠,住那一月四十天。
從上述幾首歌謠中可以看出,姑嫂不合既表現在小姑依仗娘家親人們的寵愛排擠和監視嫂子又表現在嫂子依賴婆婆的年老或亡故而建立的家庭強勢地位欺壓或虐待小姑。姑嫂不合的根源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小姑不明事理,藉母勢以欺壓其嫂;是因為在中國封建大家庭中婆婆在對待女兒和兒媳上采用兩種態度——女兒是金枝玉葉而兒媳是一錢不值。婆婆總是贊美女兒怎么怎么的好而批評兒媳是怎么怎么的不盡她意。小姑就是在這種家庭觀念的影響下處處排擠嫂子,監視嫂子。劉經庵曾批評說:“我看大半的婆母打罵兒媳,未必是因為兒媳得罪了她,多是因為小姑持有奧援,排擠其嫂,在內中多方陷害的原故。且小姑對于她的嫂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中,惟恐她嫂有偷窺的行為,這樣看來,小姑一方面是她母親的爪牙,一方面是她嫂子的監視者”。其二,嫂子欺辱或虐待小故源于她內心的不平和自私。在“舊式家庭中,在女子大了而尚未嫁之前幾年,父母特別愛她,多半要她閑玩,不做什么事的。但是所謂嫂嫂則不然,她得要做日常家庭的各種大小事情,差不多整天沒得空的。因此做嫂嫂的看見姑娘吃現成的穿現成的,自己卻那樣的勞苦,未免有點淘氣”,加之“在婦女到十七八歲的時候,生理上起了變化,因之行動上性情上,也都起了變化;尤其在經期中,更易走出常態;自然,或許比較粗浮不靜,間或吵鬧也是有的。”而且那些無父母的女子在長大而尚未出嫁時產生“這樣大了,還穿著吃著用著哥哥的,怎么辦呢”的想法。針對歌謠中姑嫂不合的現象,張周動曾說:“這些都是在家庭觀念不明白,婦女經濟不獨立的舊社會不可避免的事實”。這就是說,無論是小姑欺辱嫂子還是被嫂子所壓迫,都指明舊社會女性經濟的不獨立使得她們成為悲劇的受害者。她們淪陷在相互詬誶的漩渦中,成為一種“命應如此”“理所當然”的思想認識,從而失去自我。
在中國封建舊社會統治下,廣大的鄉村流行著一種特殊的婚姻制度,即童養媳制度。童養媳的出現多半是因為娘家貧窮而自小寄居夫家,等到了一定年齡后再與丈夫圓房。經過正式婚嫁的女子,做媳婦時比較好點,而沒有經過正式婚姻的童養媳是最苦最難的。由于其年齡太小、娘家太窮而無人說話,童養媳不僅不敢反抗;而且在物質精神兩方面,她們受盡凄酸的磨難,吃盡千辛萬苦,受盡婆家的虐待。因此,在在廣大的女性同胞中,唯有童養媳所受到的苦最多、所經歷的遭遇最慘;她們“不特在苦難中度過童年和青春,而一直在苦難中爬過整個生命的途程”。如童養媳受婆家虐待的歌謠:
其一,小棗樹,搖三搖,童養媳實難熬。
熬住公公熬住婆,腳蹬鍋牌手拿杓,喝口米湯也舒服。
不愿在公婆面前作媳婦,寧愿公婆死后喝米湯。
平日受公婆的虐待,也就可想而知了。
其二,小小媳婦不是人,五更做起到黃昏。婆婆罵我懶妖精!
吃得飯,冷冰冰;穿得衣,破領襟;黑夜睡覺沒有狗安身。
從以上幾首歌謠中可以看出,童養媳在衣食住以及日常生活、工作上都經歷著難以想象的痛苦。這就說明不對等的童養媳制度給廣大的鄉村婦女帶來了遭難。針對舊社會的童養媳制度,一些學者們也提出自己的看法。楊世清認為,童養媳的出現源于娘家的貧窮。“通常的習慣,女子在娘家多半是有勢力的,現在到娘家還要受嫂子的氣,那末,到別處更是不用說了。然而經過正式婚嫁的女子,作媳婦總還是比較好點。最苦最難的,是一種‘童養媳’。因為‘童養媳’多半是因娘家貧窮而寄居夫家的;所以更容易受人輕視,受虐待也格外利害”。張周動認為,童養媳的出現既由于娘家的貧窮又有婆家的經濟利益。他說:“在舊式婚姻中還有一點特色,就是童養媳制度的成立。就一般來說,男家之所以娶童養媳的,是因為花錢比較的少,而可增加一個做事的人,在女家而愿把自己的女兒送出做童養媳的,是因為家里的貧寒,沒法贍養的緣故。因此在這雙重利害之下,決定了她的命運”。楊百元則認為,童養媳的出現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他說:
在貧窮的半封建的中國農村社會里,到處流行著一種童養媳婚姻制度。靠童養媳制度流行的原因:
(一)重男輕女的觀念。一般窮苦人家,對自己的女兒,多看做是一個累贅,以為女兒終久是別人家里的人,不如趁早把她送出去好……
(二)包辦婚姻。一般窮苦人家,恐怕他的兒子大了找不到老婆,所以在兒子童年時代就隨便找一個。
(三)經濟的原因。一般窮苦人家,有的不能養活女兒,想早一點把她嫁出去;在另一方面,則認為娶一個童養媳,可以幫助家里操作,當做一個不必付“工資”的長年。所以,童媳的年齡一般都比丈夫大。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童養媳制度的產生不是單純地建立的家庭需要的基礎上(即窮苦人家的傳宗接代的需要),而是建立在經濟條件的基礎上。童養媳多出去貧寒之家,即便不被嫁出也會餓死;而究其男方而言也是出于經濟的利益,童養媳年齡小,花錢少,而且還能多一個免費的勞動力。這是童養媳制度產生的原因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最本質的原因。因此,歌謠中所描繪的童養媳的不幸遭遇與其說是不平等婚姻下的悲劇,不如說是金錢下的奴隸。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經濟基礎決定社會形態,經濟基礎決定婚姻制度;經濟基礎也決定婦女的命運,尤其是在中國封建禮教束縛下的廣大勞動婦女的一生。歌謠中多半為婦女所作,而歌謠中也多是反映婦女問題的。歌謠中體現出的婆媳關系、姑嫂關系以及悲慘的童養媳和無奈的寡婦等等這些關系婦女切身利用的問題和她們不幸遭遇的原因都指向封建社會不平等的婚姻制度,指向封建禮教和道德規范,更確切地指向封建社會婦女經濟的不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