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宇 鳴
20世紀80年代,中國國民經濟在改革開放浪潮的帶動下迅速發展,其間各地鄉鎮(社隊)企業異軍突起,企業產值在國家工業總產值中的占比快速增長,為全國各地經濟發展作出卓越貢獻。更為重要的是,在中國社會經濟改革轉型的關鍵階段,這類鄉(鎮)、村辦企業堅持集體所有制性質,這一介于國有與私有之間的“模糊產權”形式一度被認為是中國社會主義形態得以抵御經濟轉型過程中私有化沖擊的重要憑借。[注]Naughton, Barry, “Chinese Institutional Innovation and Privation from Below,”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94, Vol.84, No.2. Lan Cao, “Chinese Privatization: Between Plan and Market,” Law and Contemporary Problems, Vol.63, No.4, (Autumn, 2000).然而,到了80年代中后期,受各類主客觀因素影響,鄉鎮企業發展明顯乏力,不得不接受以租賃、轉讓、拍賣或股份制改革為形式的轉制處理,企業的集體所有形式逐漸淡出歷史舞臺。就這一現象,國內外學者曾有過集中討論,先后提出“企業經濟效益與地方財政關系”“政府官員與企業經營者互惠網絡”及“地方經濟精英崛起對于企業管理的掣肘”等解釋觀點,為我們理解相應企業轉制緣由提供了有益借鑒。然而,現有研究多關注于改制行為本身,忽視了對企業在改制之前經歷一系列經營管理制度變革的分析,這一做法事實上抽離了企業轉制發生的歷史背景,使得類似討論更多表現為截面分析[注]研究綜述可參見嚴宇鳴、桂勇:《財政激勵、利益集團與經濟精英:關于鄉鎮企業改制動力的三種理論解釋及其現實意義》,《社會學》2011年第2期。。有鑒于此,本文借助浙江省慈溪市[注]當地于1988年10月撤縣立市,本文對應具體時段分別指稱“縣”“市”。不同于蘇南或溫州模式,慈溪鄉鎮企業發展及所有制設定表現出較為明顯的浙北模式特點,即在堅持集體所有制形式的同時較早放開對于聯戶、家庭工業等非公有制經濟的政策限制,在“只做不說”原則的指引下實踐“四輪齊驅”地區經濟發展策略。到了80年代中后期,當地鄉(鎮)、村辦企業發展式微,地區集體所有制經濟陷入困境,但由于同時期地區非公有制經濟力量已經發展壯大,地區經濟發展主力得以平穩交接。一手檔案及浙江省、寧波市內部出版資料,嘗試就鄉鎮企業改制議題進行歷史社會學分析,通過拉長研究關注時段,詳細分析改革開放前后鄉鎮(社隊)企業發展的過程表現,并把“改制”議題的討論細化為對于企業生產經營管理制度“改革”與企業所有制“轉制”的雙維度分析,探討兩者相互影響的社會機制,并著重闡述相應機制受到不同歷史時段社會環境影響的整體過程。
慈溪地區工業企業的興起,兩個時間點被認為具有標志性意義。一是1958年人民公社的興辦,在大煉鋼鐵運動的帶動下,各公社集中興建小工業企業,與當時已有手工業生產組織一同構成地方社隊企業雛形。然而,由于當地并非浙江省產鐵煉鋼基地,運動過后,縣內公社興辦工業企業的積極性并不高。二是1966年下半年,毛澤東的“五七指示”頒布后,地方(農村)辦工業成為中央政策鼓勵的發展方向,在之后的三年時間里,慈溪縣各公社集中興辦企業470家,出現了一波地方(小)工業發展浪潮。70年代初,當地社隊企業因中央政策調整而受整頓,不少企業被迫關停,但這次整頓并未撲滅地方(小)工業發展的火種。1972年,中央政策稍有放寬,當地管理部門便就社隊企業發展提出調整意見,明確以“加強領導,合理布局,整頓提高,適當發展”作為指導方針,鼓勵企業發展。是年年底,全縣共有社隊企業213家,總產值達到4045萬元,實現積累511萬元,歷史上第一次達成年內積累翻番目標。[注]慈溪縣手工業管理局:《慈溪縣社隊工業情況匯報》(1973年5月3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1-003。到了1975年,“農業學大寨”氛圍得到再次強化,加之中央開始鼓勵工業城市對于周邊農村小型工業的區域性帶動,農村社隊企業發展速度得到一定提升[注]《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8頁。。在慈溪縣,滸山鎮、周行公社、東方紅公社社隊企業年產值率先突破500萬元,全縣社隊企業總產值接近億元[注]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關于加強領導積極辦好社隊企業的意見》(1976年5月13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1-001。。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改革開放成為時代主題,在之后一年時間內,慈溪縣社隊企業總數迅速增至1329家,職工人數67183人,全年實現工業生產總值16290萬元,在寧波地區排名僅次于鄞縣(19346萬元)??h域內,滸山鎮、白沙公社、東方紅公社、長河公社、新浦公社與坎西公社社隊企業年總產值均已超過500萬元;包括長河閥門廠、鳴鶴石棉廠、新界農機廠在內的11家社隊企業年產值超過百萬,高產值企業數量在整個寧波地區名列首位。[注]寧波地區社隊企業管理局編:《寧波地區社隊企業資料匯編(一九七九年度)》,第3、29—30頁。
然而,相較于企業發展及其所作經濟貢獻,社隊企業的角色依然曖昧。無論企業的具體所屬性質如何(公社辦、社隊聯辦、隊隊聯辦或生產隊辦),延續原有行政管理思路,社隊干部都很自然地將企業視為本單位附屬部門,習慣性地對其施以行政化條線管理。聯系所有制問題,雖然社隊與社隊企業都認可并強調企業“集體所有”性質,但兩者的立足點并不相同,前者強調社隊“大集體”屬性,認為企業獲利應由公社、大隊集體共享,而后者則是更為強調企業與企業職工的“小集體”歸屬,在收益分配時有意對職工社員與一般務農社員作區別對待。綜合看,各所屬企業實則都存在這一問題,而表現最為突出的便是“聯辦企業”。
為理解這一問題,我們需要首先了解“聯辦企業”形式在當地之所以興起的歷史緣由。在慈溪縣社隊企業的創辦初期,縣級管理部門傾向于支持公社辦企業,而對隊辦形式持保守態度,為防止后者自由化發展傾向,地方上曾有明確規定,禁止隊辦企業承接外加工業務[注]慈溪縣財政稅務局、中國人民銀行慈溪縣支行、慈溪縣手工業管理局:《學習兄弟縣的有關經驗,進一步抓好對社隊工業管理的請示報告》(1974年9月14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1-003。。然而,這一規定在頒布之初便遭各公社大隊反對,不僅紛紛興辦工業企業,更強烈要求解除對所辦企業從事外加工項目的禁令。為解決矛盾,當地東方紅、坎西及崇壽三大公社在1971年年初試行“聯辦”方案,即以“社隊聯辦”“隊隊聯辦”組織形式規避政策對于隊辦企業的限制。是年,全縣先后審批通過上述三家試點公社63家聯辦企業申請。此后,其他公社紛紛效仿,聯辦成為當地社隊企業的一種重要組織形式。
相對于單一公社或大隊辦企業,聯辦企業的多主體共有特征決定了其在收益分配問題上的復雜性。按照當時縣級正式批文規定,地區內聯辦企業經濟收益核算及分配應采取“全社統一核算”或“分片核算”形式,前者主要針對“社隊聯辦”或個別規模較大“隊隊聯辦”企業,后者則是針對大多數規模較小的“隊隊聯辦”企業。無論何種形式,規定都要求各企業實現相對集中的核算方式,這不僅是為了實現相應合作主體的聯合,更重要的是便于公社統一管理。然而,正如我們后來看到的,無論聯辦主體如何,聯辦形式只是為了幫助各生產大隊突破政策限定的權宜之計,各地在實踐中出現聯辦廠名不副實的問題非常普遍。即便是上述三家試點公社,按照政策要求,63家獲準聯辦企業中的20家應實行全社統一核算,其余實行分片核算,但實際僅有5家企業做到全社統一核算,分片統一核算的也只有19家,剩下的都只是“戴戴帽子、掛塊牌子、蓋蓋印子”。[注]中國人民銀行慈溪縣支行、慈溪縣手工業管理局:《對社隊企業人員工資實行廠隊結算的試行辦法》(1973年6月6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1-003。不僅如此,其他非試點公社在聯辦形式獲得政策許可后,原有“公社辦廠”形式隨即受到沖擊,許多企業放棄“社辦”轉而選擇“社隊聯辦”,但實際卻又都只是“大隊辦廠”。所謂“聯辦”并沒有統一的經營管理部門,公社對于各大隊辦廠的具體經營情況知之甚少,進行整體管理或考核的難度很大。[注]慈溪縣手工業管理局:《關于公社工業上半年工作情況報告》(1973年8月23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1-003 。據有關部門在1974年初的不完全統計,當時全縣名為“聯辦”實為“隊辦”企業有500余家,管理形式普遍松散,“是否允許其繼續存在”成為擺在管理者面前的現實問題[注]慈溪縣手工業管理局:《關于目前社隊企業的情況報告》(1974年1月),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1-007。。就這一問題,最初慈溪縣委、縣政府、公社、大隊之間實有不同意見,認為評定標準不一,如何調整需要再做觀察。但在1974年9月巡視調研鄞縣、上虞、紹興三地后,慈溪縣財稅、銀行及手工業局就該問題達成共識,效仿鄞縣做法,對地區內各聯辦(實為獨立)企業施以“統一領導、統一經營、統一核算”。[注]慈溪縣財政稅務局、中國人民銀行慈溪縣支行、慈溪縣手工業管理局:《學習兄弟縣的有關經驗,進一步抓好對社隊工業管理的請示報告》(1974年9月14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1-003。目的便是為了對那些行業種類各異、規模大小不等的生產組織在形式上設立統一管理部門,強調實現“一塊牌子、一顆印子、一個賬號”,涵蓋各小生產單位,意圖形成一種對外相對封閉、對內卻又各自獨立的生產管理組織形式。
正如基層管理干部所言,在眾多被要求統一管理的項目中,經費的統一最為關鍵,而其中企業收益的分配處理更是關鍵中的關鍵??梢韵胍姡讵毩⒑怂愕慕M織體系下,各類成本支出都對應于后期利潤收益,收支關系明確;而在“聯辦”組織架構下,這一關系變得復雜且模糊。在經費管理的“統一性”要求得到行政命令強化后,難免出現“平調”“挪用”“賬目不清”等現實問題。原本獨立生產經營的小廠或作坊被以“車間”名義合并入“總廠”,失去了自身收益的自主分配權。隨著生產規模的日益擴大,特別是各“車間”收益差距的拉大,各自獨立意愿日益強烈。在兩年不到的時間里,各“車間”紛紛提出撤銷“總廠”要求。[注]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情況匯總》(1979年2月22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4-002。1976年底,當地原有500余家名義上的“聯辦企業”大多都退回“大隊辦”形式,大隊辦企業(595家)占到當時社隊企業總數的72.47%。[注]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1976年工作總結》(1977年3月28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1-001。
聯辦企業集中退回大隊辦形式,目的就是為了確保自身收益分配的主體地位,排斥其他大隊或公社的管理介入,反映了社隊企業在收益分配問題上的普遍態度。然而,這顯然與當時國家政策方向有所出入。在“工業學大慶”運動的浪潮中,地方管理部門一方面強調遵照毛澤東“五七指示”中關于“(鼓勵)集體辦小工廠”意見,允許這類企業存在與發展;但另一方面實則更為強調指示中對于此類企業的全面控制要求,明確表示社隊企業發展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幫助社隊實現農業機械化生產目標,而非企業發展本身。[注]慈溪縣手工業管理局:《關于社隊工業若干政策問題的請示報告》(1975年11月12日)、《關于加強領導積極辦好社隊企業的意見》(1976年5月13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1-003、063-001-001。受這一認識影響,整個寧波地區在1978年進一步強化對于社隊辦廠集體性質的要求,其中重點談到企業的“積累”與“上繳”比例問題,認為“‘過去只上繳30%利潤,70%留廠自用’的作法不符合省委規定”,必須作重新劃定,要求“除去5%企業提留使用外全部上交公社”,明確提出“興辦社隊企業的主要目的在于改變過去人民公社‘三級所有、兩級沒有’現象”,要求企業積累向上集中。[注]梁如林(時任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副局長):《第三次社隊企業工作會議報告》(1978年1月18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1-003。更關鍵的是,同時期開展的“一批二打”運動習慣性地將相應經濟問題升級為政治斗爭議題,明確提出“為深入開展運動,必須像當年發動群眾‘打土豪’一樣,開展大揭發、大清查、大批判,徹底找到階級敵人的破壞”,雖然運動強調“區分兩種不同性質矛盾”的重要性,但就上述聯辦企業拆分問題,行政方面意見都是要求予以堅決打擊,以取得對于資本主義勢力階級斗爭的全面勝利。[注]《寧波地區手工業、公社工業學大慶經驗交流會情況的傳達報告》(1978年3月4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3-002。
就社隊企業的行政管理而言,“左”的觀念與做法在改革開放的前夕仍一度占據主導,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企業經營的自主性,也使得相應集體所有權責關系變得更為模糊。如上文所述,具體企業在實際運行中實則都通過各自方式抗拒這一限制,而改革開放時代的到來無疑就此實現了整體調整。對具體企業而言,改革表現為“承包責任制”管理制度的整體引入與不斷深化,這一工作貫穿于鄉鎮(社隊)企業發展的整個歷史過程,從最早的活力四射到后期乏善可陳再到被人為放棄,其間經歷無不對應企業集體所有形式的價值變化,既顯現了制度改革在最初的魄力與效果,也同時反映了這一制度改革本身的歷史局限。
“責任制”“承包責任制”的推行與當時國企改革意見中的“放權讓利”主張相呼應,即意欲改變前期權力過度集中現象,允許具體企業在國家相對統一的計劃指導下擁有更多經營管理自主權,調動中央部門、地方政府、企業及具體勞動者各方的生產積極性。需要指出的是,本文對于社隊企業“責任制”“承包責任制”的討論,著力點在于就兩者進行制度比較分析。爬梳地方檔案文書,我們便可發現,自1978年至1983年間,地方管理干部在談論社隊企業改革問題時,更多使用“責任制”概念,在此之后相應表述才有變化,整體代之以“承包責任制”。對于這樣的敘述變化,現有研究多不作細究,簡單認為后者只是對于前者的制度延續與完善。然而,在筆者看來,“責任制”與“承包責任制”既有聯系,也有差別。就慈溪縣社隊企業制度改革的現實表現而言,正是其中的不同點微妙地影響了相應制度在后期的發展可能,這恰恰也是影響地方集體所有制企業興衰的重要原因。
1978年下半年,慈溪縣地方管理干部原本相對偏“左”的觀念與管理手段發生明顯變化,不再像年前一般堅持以階級斗爭方式整頓社隊企業,而是代之強調毛澤東在早期提出的“管理也是社教”理念,有意識地將運動主題從“斗爭”轉向“管理”。1979年,國務院《關于發展社隊企業若干問題的規定(試行草案)》及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議》先后下發,社隊企業發展得到進一步肯定。慈溪縣地方干部紛紛表示:“1979年對于社隊企業發展是個大好年份,必須抓住機會,強化管理。”[注]陳文德(時任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干部):《供銷工作會議小結》(1979年 10月14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4-002。
就管理制度的改革,地方干部非常自然地想到了“責任制”形式,這既是受當時農村農業管理形式調整的啟發,也是社隊企業長期以來一直有意嘗試的組織形式。在可查見的地方檔案中,東方紅公社是當地最早正式談及管理問題并提出“責任制”理念的公社組織。1978年11月,東方紅公社黨委在提交上級部門的報告中詳細分析社隊企業管理問題,提出試行“責任制”方案意見,希望以此扭轉前期極左管理方式的偏差[注]慈溪縣東方紅公社黨委:《積極整頓,發展社隊企業》(1978年11月24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3-022。。此后,其他公社及企業還就相應問題提出“生產崗位責任制”、“五定一獎”(定人員、定數量、定質量、定工時、定消耗,超產得獎)、“定額管理”、“定額獎勵”等辦法。至1979年末,慈溪縣共有829家社隊企業(占當時企業總數的78%)進行了責任制試點,調整并初步實行了新的薪酬及獎勵辦法。[注]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在縣委黨校召開的全縣社隊企業經營管理工作會議記錄》(1979年11月16日至19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4-001。在全年各試點企業經驗匯總的基礎上,縣社隊企業管理局進一步細化責任制內容,總體概括為四個方面,即“生產崗位責任制”“勞動定額管理制”“產品質量檢驗責任制”及“企業物資管理責任制”[注]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全縣社隊企業經營管理工作會議紀要》(1979年11月27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4-001。。毫無疑問,相比原有社隊統籌管理形式,責任制模式優化了具體企業的權責關系,極大地激發了相應企業發展經濟的積極性。數據顯示,1979年,即當地推行責任制的第一年,全縣社隊企業實現產值1.629億元,年增長9.59%;到第二年,相應產值已達到2.37億元,年增長率高達45.49%[注]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各種形式經濟責任制簡介》(1981年),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6-001。。立竿見影的產值增長數據顯現了責任制的管理效果,“從‘管’字上要產值、要利潤”成為當時社隊企業管理局與大多數企業管理干部的共識[注]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關于社隊企業經營管理工作經驗交流會工作任務報告》(1981年8月21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6-001。。1981年,慈溪縣實行責任制管理的社隊企業數量進一步增加,達到1372家,占當時社隊企業總數的91.5%[注]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全縣社隊企業經營管理經驗交流會議紀要》(1981年9月5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6-001。。責任制改革整體提升社隊企業發展速度。
詳細考察這一階段與后續“承包責任制”改革的表現異同,我們可以發現,責任制改革階段的重點在于“定”與“獎”,即通過改革實現企業生產的定額管理,并在此基礎上予以超額獎勵,這與后期承包責任制的做法基本一致。但是,責任制改革階段實則沒有涉及“承包”概念,其間雖有過“大包干”提法,但這更多表現為企業對于社隊作出的產值承諾,是表示兩者權利義務關系的象征符號。[注]張中樑(時任慈溪縣經濟發展委員會副主任):《在社隊企業經營管理經驗交流會上的講話》(1981年8月),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6-007。更準確地說,在這一制度的推行階段,縣級管理部門、社隊或是社隊企業實則都沒有考慮企業實行責任制后“責任具體由誰承擔”這一關鍵問題,直接且又簡單地認定企業原有經營者(廠長)即是責任主體。按這一政策設想,責任制改革無非是在企業原有人事關系、組織框架不變基礎上的管理機制調整,除通過超額獎勵激勵企業生產經營主體的積極性外,并沒有考慮更多,自然也就沒有人細想這一制度變革是否會對企業集體所有形式產生影響。
然而,具體企業對于責任制的實踐并不完全遵循改革設想。政策落地后,有企業將完成定額責任分散至每位職工,有企業以車間、班組為單位分包定額,也有企業選擇將相應定額任務打包給二三人團隊,由個別經濟能人統籌,甚至有企業直接將生產任務發包給外部人員,以賺取差價;規模較小的隊辦企業更是大多選擇“一腳踢”包干形式,即發包單位只負責收取企業包干基數利潤,其他一概不管。[注]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各區及滸山鎮工業辦公室:《負責人工作會議記錄》(1982年8月29日)、《總結檢查落實責任制情況會議記錄》(1983年3月28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7-003、063-008-001。因為存在層層下包、轉包或外包現象,具體企業責任實際承擔主體的多樣性與復雜性超出原有政策預想。相比改革前的統一管理模式,此時責任主體人事、組織關系的不確定性模糊了企業與社隊之間的所屬性質,部分“一腳踢”包干企業的基礎利潤收繳工作在當時便已出現困難。
就這類現象,慈溪縣政府在1982年“整頓”期間曾有所干預,認為相應做法存在“瓜分集體企業”嫌疑,需要予以逐一清算。但由于前期“糾‘左’”政策的社會影響持續存在,這次整頓雖然嚴厲(關停了部分違規企業),但并不激進,更多還是強調改善責任制實施辦法,以優化管理為手段提高企業經濟效益。[注]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各區及滸山鎮工業辦公室:《負責人工作會議記錄》(1982年11月26日至27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7-003。1983年1月,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集中學習中共十二大文件及中共中央《關于當前農村經濟政策的若干問題》,重點討論中央關于實行“經理(廠長)承包責任制”意見精神,并就該制度的地區落實條件予以分析[注]粱如林:《全縣社隊企業工作會議報告資料》(1983年1月30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8-002。。11月,浙江省組織全省社隊企業管理局干部學習,傳達中央領導在全國社隊企業整頓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會議總結報告談及各地群眾前期就責任制的意見反映,認為類似擔心“瓜分集體資產”的顧慮實無必要,在肯定社隊企業學習農業“雙包責任制”做法的同時,鼓勵企業“步子再邁大一點”“順應群眾要求,允許予以企業承包”。[注]王常枱(時任農牧漁業部社隊企業管理局局長):《在全國社隊企業整頓工作座談會上的總結報告》(1983年11月12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7-037。至此,承包機制得到充分肯定,原有“責任制”表述相應調整為“承包責任制”。
客觀分析,由“責任制”向“承包責任制”的發展,政府的改革意圖與行政管理邏輯并未發生變化,都是為了打破“大鍋飯”格局,增強當事人的責任意識,激發生產活力。在這一點上,“承包”機制只是更加強化了責任主體的責權意識。但是,兩者之間的微妙差異在于,承包責任制就先前多元責任主體的正式肯定,使“誰有承包資格”或“最后將企業承包給誰”都變成了有待正式討論確定的問題。必須承認,就形式而言,這一機制是改革過程中制度進步的表現,當時眾多諸如“鼓勵經濟能人參與承包”“打破廠長、經理承包壟斷”的改革意見,實則都是對于企業前期在私下進行分包、轉包及外包行為的政策鼓勵,意在通過競爭進一步激發企業承包者活力。但是,這一實踐導致的意外結果卻令改革的主導者陷于尷尬,即承包主體的多樣性使得那些原本隱匿于責任制面紗下相對含糊的國家、集體、個人利益騰挪轉移現象變得尤為扎眼,地方管理部門難以再對此采取回避態度。在責任制階段,由于企業的所屬關系在形式上仍表現為上下對應,企業或企業經營者私下利潤多留、多分的做法大多都被默許,在諸如“避免殺雞取卵”“蓄水養魚”等政策意見的指引下,這類做法甚至還得到了肯定。而承包責任制允許并鼓勵了外部人員的進入,原有的非正式利益關系自然也受到影響。
1983年年中,慈溪縣召開全縣社隊企業工作會議,在肯定承包責任制經濟激勵效用的同時,華克明(時任慈溪縣縣委書記)指出:“有些企業干部和技術骨干,以承包為名,把集體設備、業務、資金分散到(個)人,自己雇用幫工,只向集體交少量積累,企業所得收入大部分進了個人腰包。”講話中,華克明直接將問題歸咎于承包主體的復雜性,并認為政府及公社作為企業的發包方在當時已處于弱勢地位,指責承包者“在確定承包基數和利潤分成比例時,不恰當地討價還價,獎金要價越來越高,達不到目的,就以怠工、中斷業務等手段進行要挾”。[注]華克明:《在全縣社隊企業工作會議上的講話》(1983年6月29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8-003。在政府及社隊企業管理部門看來,企業的有效收益被各類承包者占有,短期承包心理更是導致其急于消費,只專注完成產值任務,忽視企業整體效益,積累或投資少之又少[注]張友為(時任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干部):《在慈溪縣社隊企業工作會議上的縣社隊企業管理局工作報告》(1983年6月28日), 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8-003。。糾正承包責任制下的此類問題一度成為相應管理部門的主要工作,不僅要求分析具體企業留存、上繳比例,更是整體反思社隊企業套用農業聯產承包責任制做法的合理性,認為這一形式并不利于企業長期發展[注]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各區及滸山鎮工業辦公室:《工業工作負責人會議記錄》(1983年11月7日至9日),縣社隊企業管理局:《社隊企業供銷工作會議報告資料》(1983年9月),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8-001、063-008-002。。
此后,慈溪縣社隊企業管理局開始有意強化對企業承包過程的行政監管,不僅在承包合同簽訂時要求抬高承包基數,統一確定社隊與企業之間3∶7利潤分成比例,更要求承包者對產值、利潤等指標予以同步承包,強調其對于企業長期發展的管理職責[注]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落實有關公司承包責任制會議記錄》(1983年3月17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8-001。。從時間跨度上看,類似對于承包責任制制度完善的努力幾乎貫穿整個80年代,直至鄉鎮企業轉制終結。1984年年中,浙江省提出“一包三改”改革方案,要求企業在實行承包責任制的同時改干部任命制為選聘制、改固定工制為合同工制、改固定工資制為浮動工資制[注]沈祥家(時任慈溪縣人民政府副縣長):《堅持改革、繼續放權松綁,為完成超額完成全年生產計劃而奮斗》(1984年8月22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9-003。。是年下半年,寧波市委、市政府組織有關部門重點學習江蘇省無錫縣鄉鎮企業承包責任制經驗,在“一包三改”方案基礎上提出“一包五改”意見(增加“改變封閉經營,實現向外橫向聯營”,“改變原有單一銀行資金獲取渠道,實現多種渠道籌集社會閑散資金”),成為全省各地進一步完善鄉鎮企業承包責任制工作的中心任務[注]寧波市鄉鎮企業管理局承包經營責任制調查組:《關于全市鄉鎮企業三年來推進承包經營責任制情況的調查報告》(1987年11月15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2-050。。除了執行上級政策要求外,在慈溪縣當地,由于縣內大部分企業的首輪承包合同將于1987年到期,謝建邦(時任慈溪縣縣長)在1985年6月的鄉鎮企業工作會上就第二輪承包合同的簽訂工作予以行政動員,不僅要求核清承包企業的實際資產,提高新合同的承包基數,而且將產值、稅收、產品質量、物耗能耗、銷售率等多項指標一并納入考核體系,對承包者進行百分制考評[注]謝建邦 :《在研究、部署進一步完善鄉鎮企業“一包五改”,落實1986年工作任務全縣鄉鎮企業工作會議上的講話》(1985年10月20日),《慈溪縣鄉鎮企業經營承包責任制百分考核辦法》(1986年12月16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0-052、063-011-077。。
種種管理辦法都是為了改善承包責任制的實踐效果,盡可能制止承包者個人或團隊對于企業利潤的多留、多分,但從后期執行效果來看,這類監管政策實則很難落實,相反卻因為承包壓力過大導致少有人再愿意主動承擔承包職責,經濟能人大量外流,企業的內部管理與外部營銷都因此受到影響。數據顯示,1985年,慈溪地區鄉鎮企業產值的年增幅度僅為2.96%(同期家庭工業、聯戶經濟增長64.33%),1986年1月至4月,鄉鎮企業產值、利潤、利潤率及上繳稅金四項指標數值全面下滑,產值增長率下降至1.92%,利潤總額同比減少22.67%;到年底,利潤總額僅有4376萬元,同比下降幅度增至27%[注]潘堯云(時任慈溪縣副縣長):《在全縣鄉鎮企業先進供銷員代表會議上的報告》(1986年9月6日),徐杏先(時任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局長):《關于我縣鄉鎮企業工作情況的匯報暨在縣第九屆人大常委會第十二次會議上的講話》(1986年5月16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1-003、063-011-015。。
上述關于承包責任制的討論主要基于企業內部,而鄉鎮企業發展出現問題,同樣受到外部因素影響。關于這一點,最直接的反映便是同時期以家庭工業、聯戶企業為代表的個體民營經濟的興起,同行業之間的競爭的確是導致前者逐步式微的現實原因。在慈溪,兩者此消彼長的發展態勢也尤為明顯,產值、利潤等各方面都有反映。學界的“競爭論”觀點,即認為非公有制經濟發展壯大導致同地區、同行業集體經濟式微并最終被迫接受轉制,具有一定解釋效力。
然而,當我們遵循“競爭論”的解釋路徑,進一步深究地區鄉鎮企業后期轉制表現,便會產生疑問:如果雙方是完全的競爭關系,在勝負明了的情況下,發展壯大后的個體民營企業為何選擇接手那些已處于弱勢的鄉鎮集體企業?“帶紅帽”的需要只是這一問題的政治原因解釋,就經濟角度分析,我們需要重點關注發生于1985年至1986年間的“聯營”形式改革。正是通過聯營,當地以家庭工業、聯戶企業為主的非公有制經濟正式進入鄉(鎮)、村辦集體企業內部,“集體所有”與“非集體所有”企業表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聯合發展態勢,這是后期轉制企業得以迅速倒手的歷史緣由。筆者之所以在這一關于“外部因素”的討論部分分析聯營形式問題,原因在于這一形式的選擇本身并非出于當事人意愿,而是在外部要素變化下的被動行為。這些變化表現為當時產品市場需求、生產原料價格及電力能源供應等,但最關鍵的還是銀行可提供貸款數量的變化。就這點而言,地方社會鄉鎮企業在此時所面臨的發展問題恰恰是國家整體改革困境的縮影。
比較而言,進入80年代,1984年是慈溪縣鄉(鎮)、村辦工業企業發展最為快速的一年。當年,該類企業超額(122.39%)完成年度產值計劃,實現產值6.8億元,實現所得稅單項收入1975萬元,比年初計劃多收345萬元,超收幅度列各項財政收入增長幅度之最[注]慈溪縣人民政府:《銳意改革、增強后勁,為奪取我縣鄉鎮企業高速發展而奮斗》(1985年1月20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36-001。。如此優異成績的獲得大大激勵了慈溪縣委、縣政府快速發展鄉鎮企業的信心,為超額完成1983年10月寧波市政府在鄉鎮企業改革經驗交流會上提出的“1986年相較1980年工農業產值翻番”目標,慈溪縣委、縣政府在1985年年初確定年度工農業產值增長目標,其中要求鄉鎮工業(包括家庭工業)實現年度產值8億元至8.8億元。采信檔案表述,當時確定這一產值目標并非盲目冒進,具體數字是縣委、縣政府領導在縱向、橫向比較慈溪縣與國家整體及周邊如鄞縣、余姚等地鄉鎮企業發展情況之后的決定。[注]慈溪縣人民政府:《政府工作報告及全縣財政收支討論稿》(1985年1月),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37-001。1985年第一季度,當地鄉鎮企業持續發力,單季度實現產值20090萬元,同比增長93.42%。全縣八個區,其中滸山、長河、龍山、安東四區相比去年同期翻了一番,其余各區也有60%至80%的增長。[注]裘啟慧(時任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副局長):《在全縣鄉鎮企業工作會議上的報告》(1985年4月10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0-003。單就數據而言,當地鄉鎮企業在此時的發展勢頭的確令人期待。
然而,查閱1984年年度總結報告,我們發現此時慈溪縣鄉鎮企業已經呈現“五多”特點,即“千萬產值鄉鎮與百萬產值企業增多”“新辦企業增多”“新生產項目和生產產品增多”“新生產設備增多”“鄉鎮企業從業人員收入增多”。這些在當時縣委、縣政府領導看來是地區發展的優勢表現,實則都是企業盲目擴張的證明。最關鍵的是,這些擴張性投資絕大部分來自銀行貸款。數據顯示,1983年慈溪縣共發放鄉鎮企業貸款9966萬元,這已是當地1978年貸款總額的10倍;1984年全年發放貸款額激增至17790萬元,同比增長78.5%[注]慈溪縣人民政府:《銳意改革、增強后勁,為奪取我縣鄉鎮企業高速發展而奮斗》(1985年1月20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36-001。。這一數值雖然因為與后期銀行改革有關難免存在水分,但鄉鎮企業生產經營過分依賴銀行貸款的事實毋庸置疑。在當時鼓勵“信貸杠桿”政策的影響下,地方管理干部不僅未對這一現象產生警惕,相反卻是大力支持[注]中國農業銀行慈溪縣支行:《發揮信貸杠桿作用,促進鄉鎮企業發展》(1984年4月),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36-079。。如此一來,具體企業顯然不會對自身造血能力予以重視。比較相應指標,在1984年,慈溪縣鄉(鎮)、村辦工業企業的銷售率已有下滑,生產毛利潤較1983年減少了近200萬元,又因上繳稅金及工資支出比例設定失當,當年企業凈利潤同比減少50.67%,僅有2633萬元,其中還需要完成鄉(鎮)、村各類上繳1132萬元,企業實際持有可流動資金非常有限(見表1)。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國家宏觀層面開始收緊銀根,企業可獲得銀行貸款資金銳減,并被要求償還前期貸款;不僅如此,市場環境中各類流動資金周轉速度明顯放慢,企業應收款難以及時回收。[注]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鄉鎮企業簡報》第5期(1985年3月7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0-048.由于這一系列原因,1985年年初慈溪地區鄉鎮企業流動資金嚴重不足,各項需要現金支出的生產經營活動顯得極為被動。
國家整體收緊銀根,既是為了肅清市場環境中的諸多不當行為,更是為了糾正前期經濟發展“過速”現象,主要針對的便是農村鄉鎮企業。然而,就該調控意向,國家與地方存在認識差異。浙江省政府、寧波市委干部在多個場合談及發展速度問題時,都強調國家宏觀“控速”要求主要針對其他省市,而浙江地區仍應保持速度。與之對應,慈溪縣政府同樣認為地區鄉鎮企業發展需要速度支撐,但凡提出“減速”建議者,都被批評是“患上了‘恐速病癥’”。[注]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1985年工作總結和1986年工作意見》(1986年1月16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0-012。
為保持計劃發展速度,慈溪縣委、縣政府會同縣鄉鎮企業管理局進行專門討論,根據前期既定產值目標及1984年資金投入與產值比(100∶438)進行反向推算,在刨去上一年年末仍占用銀行貸款(5000萬元)、企業自有流動資金(6500萬元)以及在1985年1月至3月籌得社會資金(2700萬元)后,作出決定,要求全縣鄉鎮企業通過各種辦法籌集1億元生產資金,以達成年初設定的產值增長目標(此份材料以“10億”目標值計算——筆者注)。當然,除了政府行政命令外,不少鄉鎮企業自身也因前期啟動項目處于騎虎難下狀態而急需向外籌集資金。[注]具體企業案例可參見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各公司、區、鄉(鎮)工業辦公室1985年度工作總結報告》(1985年1月至12月),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0-049。
很遺憾,在筆者可查見的原始資料中,并沒有材料就這1億元資金籌集工作的后續進展作確切說明,具體途徑或完成與否都不得而知。但梳理上述在1月至3月所完成的2700萬元資金募集渠道,我們便可發現“內外集資”(1000萬元)與“聯營引資”(1020萬元)是企業籌集外部資金的主要方式,分別占到總數的37%與38%,而通過“預收貨款”(211萬元)、“催討應收款”(236萬元)及“職工儲蓄”(223萬元)渠道獲得的資金數量有限(另有10萬元標為“其他”)[注]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鄉鎮企業簡報》第8期(1985年4月12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0-048。。具體分析,所謂“內外集資”,即對內鼓勵職工帶資入股,對外發放社會性集資債券、股票,該辦法主要針對新辦企業,募集對象多為個人;所謂“聯營引資”,對象則是生產經營組織,即聯合對方單位以組織形式注資鄉鎮企業,實現聯營發展。進行前后時段比較,在資金問題爆發前,地方政府也鼓勵鄉鎮企業向外尋找聯營單位,但目的在于尋求技術或生產設備聯合,對象多為高校、科研機構或擁有更高生產能力的城市工業企業,而此時再談聯營,目的就是為了引資。
在當時整體資金供應緊張的情況下,除少數原本已有合作意向的外部企業(多為上海配套生產單位)外,能為這類鄉(鎮)、村辦企業提供現金支持的恰恰是當地家庭工業、聯戶企業主。由于后期歷經合并、轉讓或其他形式改革,企業檔案大多已流失,很難再對具體聯營過程作細察。但據原地方管理干部回憶,當時各廠主要通過攤派形式籌集資金,與其業務聯系越多的配套加工廠,越會被要求“入股”,而那些原本便是從集體企業出走開廠的經濟能人,但凡經營狀況尚可,都會被要求“入大股”。一些鄉(鎮)辦企業與入股者確定了分紅比例,而村辦企業,大多由于自身規模有限,也很難確切區分誰為主、誰為客。[注]筆者對原慈溪縣二輕工業局局長的訪談記錄,2012年2月4日;筆者對參加慈溪市經信局退休老干部聯誼座談會老干部的集體訪談記錄,2012年2月6日。
相互混合且又模糊的聯營形式弱化了原本集體所有企業與家庭作坊、工場的組織區隔。有意思的是,相比其他時期,在推行聯營形式階段,當地很少有人細究這一形式對于集體所有制、集體資產可能產生的影響,管理干部更是認為這一形式整合了地區內個體經營者資產,使集體所有的資產構成多元化。對于那些入股的個體經營者而言,雖然大多并不看好這一發展模式,但也少有人顧及聯營后個人資產或入股資本的歸屬問題,畢竟集體所有的“紅帽”對他們意味著更為安全的政治身份。這是發生于1985年至1986年間的社會事實,此時地區內已有部分鄉(鎮)、村辦集體企業接受了租賃、轉讓,但真正意義上的全面轉制還未到來。
如上文所述,至80年代中期,慈溪縣鄉(鎮)、村辦企業的經濟發展已陷入困境,對于承包責任制的不斷整改以及自1985年起鼓勵企業與家庭工業等非公有制經濟進行聯營,都可被視為管理部門對于這類企業的堅持,即無論現實發展有多大困難都要盡可能保留這類集體所有鄉鎮企業,保證其在“四輪經濟”中的主導位置。然而,這一管理態度在1987年發生了明顯變化,曾被上級部門嚴令禁止的“一腳踢”承包形式在基層重新盛行。作為具體企業的發包管理方,鄉(鎮)、村以及該層級的部分事業管理部門都有意無意地放任對于所負責發包企業的管理職責,許多村辦企業被一賣了之。企業經濟效益的持續下滑是影響管理部門態度轉變的重要原因,但這一轉變之所以在1987年集中發生,這與當地在1986年建立鄉財政體系的做法有直接聯系。
作為地方“四輪經濟”中的一輪,鄉鎮企業發展式微自然對地方財政產生壓力,但這并不意味著地方財政對此類財稅的依賴有所降低。1985年,浙江省下達慈溪縣財政收入要求10200萬元,其中企業稅、工商稅分別為1150萬元、8065萬元[注]中共慈溪縣委:《縣委會議記錄》(1985年3月4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37-001。。1986年,國家整體稅收任務增加60億元,其中工商稅任務增加近40億元,浙江省、寧波市逐級分包稅收增繳任務,落到慈溪縣,單就工商稅需要增繳250萬元,全年共計需要完成稅收12600萬元。對此,縣內再作分項目核定,計劃征收集體企業所得稅1494萬元,這一目標數值是1985年實際收入(807萬元)的1.85倍。[注]中共慈溪縣委:《1986年1—8月(稅收)計劃完成情況討論會記錄》(1986年9月),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38-002。很顯然,就當時企業發展狀況,地方政府要完成這一稅收要求,難度極大。但在當時,浙江省財政廳曾向地方縣(市)透露過國家1988年財稅體制改革意向,明示相應改革可能以各地1986年財稅(地方包干及“三稅”)的實際完成數額為基數,核定日后年度可用資金規模。受這一消息刺激,慈溪縣委、縣政府確定以“多收多支”作為1986年年度財稅工作的核心原則,并就計劃任務的完成下達了死命令。[注]慈溪縣人民政府:《縣長會議記錄》(1986年7月14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38-002。
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慈溪縣財稅著手推進地區鄉財政體系建設,改變過去縣鄉財稅統收統支做法,確定新的“劃分收支、核定基數、收支掛鉤、一年一定”財稅原則,以調動鄉(鎮)一級干部對于本地區稅收工作的積極性。值得注意的是,慈溪縣在1984年初便曾嘗試過鄉財政試點,但因各鄉干部積極性不高不了了之。此時全縣再推鄉財政體系建設,縣委、縣政府態度堅決,對于基層干部的消極態度未作任何讓步。
若僅考慮稅源的劃分,在確立獨立一級財稅關系后,鄉(鎮)、村辦企業的稅費被劃為鄉財政收入,鄉(鎮)理應更為關注對此類企業的承包管理,嚴格要求企業承包者足額、及時完成稅收及管理費上繳[注]慈溪縣人民政府:《關于建立鄉(鎮)財政的暫行規定》(1986年[27]號文),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38-017。。但當我們了解了鄉財政建立后就地區內“預算外”“自籌資金”管理辦法所作調整,便能理解為何鄉(鎮)、村及具體企業發包管理單位會弱化對于所發包企業的管理,甚至主動對其予以轉讓、拍賣處理。
在過去,就鄉(鎮)“預算外”“自籌資金”的管理一直是慈溪縣縣級財政部門的軟肋,管理實權有限。以當地橫河區為例,該區在1985年獲得縣財政下撥預算資金共計104萬元,而“預算外”“自籌資金”收入高達133.6萬元,占到總收入的56.2%(對應預算外支出同樣占總支出的50.5%)[注]慈溪縣橫河區人民政府:《在鄉財政會議上的發言》(1987年4月26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39-098。。在縣鄉統收統支財政模式下,縣財政很難完全掌握下屬各鄉鎮每年“預算外”“自籌資金”的實際規模與具體用途,雖有意識地壓縮下撥預算內資金額度,但面對下級部門“凡事伸手向上要財政補助”的局面,縣財政也難以完全拒絕,導致自身承受較大壓力。新的縣鄉財政關系確立后,縣財政局第一時間向各鄉鎮下派任務,要求其就具體收入數額予以包干,其中的一項重要工作部署便是對各鄉鎮“預算外”“自籌資金”予以整體排摸。按照縣財政局報告數據顯示,1986年總計核實各鄉鎮“預算外”“自籌資金”1162.6萬元,與當年預算內可用資金1158.4萬元基本相當。對這部分資金,縣財政并不作上繳要求,而是要求各鄉鎮財政予以透明化管理,與預算內資金統籌使用。[注]慈溪縣人民政府:《關于1987年財政預算問題的討論會記錄》(1986年10月),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39-001。然而,即便如此,在鄉鎮干部看來,“家底”實則已完全暴露,日后不僅沒有了向上申請財政補助的理由,鄉鎮內部也很難再以此進行獎金發放、額外投資或轉移支付,鄉級政府被迫承受上級財政壓力。
面對這一變化,鄉鎮干部同樣選擇壓力下移,不僅要求鄉工業管理辦公室即刻確定區域內各類企業的財稅包干任務,更要求對本地區各部門、事業單位“預算外”“自籌資金”予以逐一清理,就這部分資金實現鄉財政整合。以當地付海鄉、石堰鄉、天元鎮、滸山鎮為例,在鄉財政建立后,鄉鎮政府大多只允許地區多種經營辦公室保留信用社獨立賬戶,諸如農科站、水利辦、土地管理辦、社會救助辦、衛生院、汽車站、文化站、計生辦等各類事業單位原有信用社專項存款賬戶均被取消,賬內資金一律上繳鄉財政,不允許再設“小金庫”。[注]《全縣鄉(鎮)財政會議上與會代表發言》(1987年4月26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39-098。問題的關鍵在于,上述這類事業單位與所在地區鄉(鎮)、村辦企業實則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多數企業在創辦初期便是相應單位的副業或三產車間。在承包責任制管理模式下,這類事業單位多作為鄉鎮集體的代表,負責具體企業的發包管理工作,所謂“小金庫”即“自籌資金”,主要也來自于所負責發包管理企業稅費的部分截留。到如今,這些單位(部門)紛紛抱怨“掙錢難”“自己掙來的錢不能自己花”,對于發包企業管理的積極性受挫。
就這一問題,鄉(鎮)、村辦企業同時存在,但其中尤以村辦企業表現得最突出。在一份關于“一包五改”落實情況的調查報告中,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干部明確指出“村辦企業承包管理不力”,對當地長河鎮、觀城鎮作了重點批評,指出兩地村辦企業承包多是“包盈不包虧”“只獎不賠,獎易罰難”,或簡單采用“一腳踢”承包形式,對被承包企業的管理工作完全放任自流,大量村辦企業嚴重虧損[注]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關于全縣鄉鎮企業“一包五改”開展情況的調查報告》(1987年8月20日),《1987年工作總結和1988年工作意見》(1988年1月26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2-023、063-013-002。。在就全市鄉鎮企業承包問題的討論中,寧波市鄉鎮企業管理局同樣以慈溪縣勝西鄉作為反面例子,指出當地集體企業承包存在大量短期行為,在缺少有效管理特別是財務審計制度的情況下,承包者多貪圖眼前利益,為謀取額外獎金收益弄虛作假、濫報虛利,而管理部門只關心所得稅征繳,完全不顧企業自身發展,“辦廠卻不養廠”問題嚴重。在這樣的運作機制下,大量村辦企業負債累累,虧損倒閉。[注]寧波市鄉鎮企業管理局承包經營責任制調查組:《關于全市鄉鎮企業三年來推進承包經營責任制情況的調查報告》(1987年11月15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2-050。匯總眾多匯報性質材料,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樣的情況并非一鄉一鎮之個例,整個寧波市乃至浙江省在當時都受到類似問題困擾。
然而,恰恰也是在這一時期,國家開始整體強調“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的改革理念,針對國有企業提出的“四制”改革意見(經營承包責任制、廠長任期目標制、股份制、租賃制)很大程度影響了地方干部對鄉鎮企業經營管理的認識,認為國企改革已走在鄉鎮企業前面,鄉鎮企業管理部門不能再墨守成規,必須加快改革步伐,強調在完善承包責任制的同時,應對微利、虧損企業采取租賃承包、合伙承包或個人承包,對那些瀕臨倒閉企業,允許予以轉讓或拍賣[注]浙江省鄉鎮企業局:《關于完善鄉鎮集體企業經營承包責任制的幾點意見》(1986年11月10日),許行貫(時任浙江省副省長):《在全省鄉鎮企業工業會議上的講話》(1986年12月26日),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1987年任務和要求》(1987年1月),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1-096、063-012-050、063-011-002。。1987年6月底,慈溪縣就全縣2430家鄉鎮企業完成“一包五改”工作情況作調查,發現其中仍堅持“以廠長為主集體承包”形式的企業1340家,承包給個人或由個人合伙承包的企業940家,另有110家企業已被轉讓或租賃[注]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關于全縣鄉鎮企業“一包五改”開展情況的調查報告》(1987年8月20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2-023。。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曾有中央文件專門指示“合伙或個人承包形式并不改變鄉鎮企業集體所有性質,地方政府將其視為個體企業并予以相應政策對待的做法是錯誤的”[注]農牧漁業部辦公廳:《關于完善鄉村集體企業承包責任制的意見》(1987年7月15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2-050。,但事實上這類現象在當時普遍存在,且很難依靠政策規定予以行政化糾正。到了1988年,整個市場環境再次發生重大變化,前期看似活躍的商品市場實則是通脹壓力下群眾持幣搶購的市場亂象,產品價格漲落不定且滯銷風險劇增,鄉鎮企業面臨繼1985年銀行貸款收緊后的第二次整體性危機。在這一情形下,慈溪地方鄉鎮企業管理部門已不再就集體所有形式予以更多堅持,而是直接討論產權轉讓問題,在已有個人承包、合伙承包、轉讓及租賃形式的基礎上進一步開放口徑,允許并鼓勵對微利、虧損企業進行拍賣,且明確表示相應拍賣“既可以賣給其他鄉鎮企業,也可以賣給個體戶”,強調這種出賣或轉讓并非“敗國家、集體家產,而是變‘死錢’為‘活錢’”[注]謝建邦:《明確目標,落實措施,努力完成今年我縣各項工作任務》(1988年1月14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1-038-019。。
基于后期各鄉(鎮)提交的分析報告,我們可以發現,在80年代末,慈溪當地在名義上仍被稱為“鄉鎮集體企業”的企業大致有三種類型。第一種是實行傳統廠長負責下集體承包責任制企業,這類企業數量最少。第二種是實行廠長個人承包責任制企業,其中又分兩種:1987年前建立的企業,一般都將企業動產拍賣給個人,不動產予以集體承包;而之后興辦的企業,由于采用聯營形式,創辦之初大部分資產投入即來自個人,因此承包基數較低,只按銷售額的1%至2%征繳費用,其他一律不管,即通常講的“一腳踢”承包。第三種便是“掛牌”企業,大部分是集體企業倒閉后經轉讓、拍賣給個人,但仍保留集體牌子,也有部分是個人辦企業掛集體牌子,兩者都不承擔集體企業義務,只向所掛牌集體上交固定費用。[注]中共慈溪市委、慈溪市人民政府:《關于加強對“掛牌”集體企業和“一腳踢”承包企業引導管理的若干意見》(1991年12月30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1-041-189。雖然各鄉鎮三種類型“集體企業”的構成比例不盡相同,但后兩者合計比例一般都已占到所在地區企業總數的70%以上[注]慈溪市周巷區、三管鄉、逍林鎮、雁門鄉(干部代表):《在全市進一步鞏固發展農村集體經濟動員會上的發言》(1991年12月3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1-041-173。。
在了解上述發展變化事實后,我們最后分析開始于80年代中后期的“股份制改革”對于鄉鎮企業所有制的影響。學界曾有觀點,認為股份制改革是鄉鎮集體企業所有制變化的形式路徑,且強調地方經濟精英(企業經營者)的崛起左右了整個改革過程,理由在于很多接受股改的企業在隨后即出現股權集中現象,經營者個人(或合伙)憑借資本優勢將企業轉手變為個體民營企業[注]譚秋成:《鄉鎮集體企業中經營者持大股:特征及解釋》,《經濟研究》1999年第4期。。不得不承認,就這一現象,慈溪地區亦是如此。但是,結合歷史環境作過程性原因分析,我們便能發現上述解釋過于簡化事實表現,在當時當地,股份制改革處于復雜的社會環境之中,改革意圖與改革結果并非只是受到當事人經濟意志與行為的影響,政治環境的變化才是關鍵性因素。
早在1985年,慈溪地區便有關于進行股份制改革意見的討論,當時主要為了解決鄉鎮企業資金不足問題,有意引導地區農民及企業職工將消費資金轉為生產資金。此后,股改意見與個人承包、租賃、轉讓及拍賣意見一同出現,都被視為對國家“經營權與所有權分離”改革理念的實踐。但是,與其他處理辦法不同,股改對象并非微利、虧損企業,而多是效益相對突出者,由于此類企業接受改革的迫切性并不顯著,相應管理部門的工作推進也顯得較為遲緩。1987年5月,浙江省鄉鎮企業管理局召開全省股份制試點座談會,形成《關于鄉(鎮)村集體企業進行股份制試點的若干意見》,重點論述改革意義及改革對于傳統集體所有制形式可能產生的影響,要求各縣(市)政府將股份制改革作為前期承包責任制的升級,實現企業管理優化。[注]浙江省農村政策研究室、浙江省鄉鎮企業管理局:《關于鄉(鎮)村集體企業進行股份制試點的若干意見》(1987年5月15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4-012-050。然而,從慈溪縣地方材料看,這份《意見》在當時并未受到重視,地方工作仍舊圍繞“一包五改”展開,集中討論如何制定、落實地區企業第二輪承包方案,或是推進具體企業的租賃、拍賣,其間雖然也有部分企業(40家)試行了股份制改革,但這并非是地方政府或鄉鎮企業管理部門的關注重點。比較前后時段,在這一時期,當地政府多只鼓勵新辦企業采取“股份合作制”形式籌措創辦企業資金,但就已有鄉(鎮)、村辦企業進行股改事宜,仍持遲疑態度,未作政策強調。[注]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1987年工作總結和1988年工作意見》(1988年1月26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3-002。
直到1988年9月,慈溪縣召開全縣深化企業改革經驗交流會,陳仲方(時任慈溪縣縣委書記)與謝建邦(時任慈溪縣縣委副書記、縣長)分別在會上就前期鄉鎮企業改革作經驗總結,并指出股份制改革將是未來改革的必然趨勢[注]陳仲方、謝建邦:《在全縣深化企業改革經驗交流會上的講話》(1988年9月2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1-038-085。。10月,徐杏先(時任慈溪縣鄉鎮企業管理局局長)在全縣重點骨干企業工作會議上講話,分析當時國家宏觀降速調控措施的影響,明確表示必須著手對地區內骨干企業施行股份制試點[注]徐杏先:《積極貫徹三中全會精神,促使鄉鎮企業健康發展》(1988年10月21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3-003。。1989年6月,徐杏先(時任慈溪市副市長)在全市鄉鎮企業工作會上作報告,指出地區鄉鎮企業已再次陷入流動資金嚴重不足的困境,企業發展尤為被動。就資金籌集辦法,管理干部不斷強調“眼睛向內、向外、向下”,主張“采取挖潛、入股、集資、拆借、引入等多種辦法籌集生產資金”。[注]徐杏先:《認清形勢振奮精神穩定發展鄉鎮企業》(1989年6月),羅士榮(時任慈溪市鄉鎮企業管理局局長):《全市鄉鎮骨干企業工作會議報告》(1989年6月13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4-003。除要求企業“練內功”(增加自身積累)外,管理干部確實把股改視為解決問題的首要途徑。遺憾的是,此時的股改意向仍未得到落實。由于市場波動及政治風波影響,國家整體經濟在1989年年中出現強烈震蕩,慈溪市鄉鎮企業同樣未能幸免,相應產值自5月起連續10個月大幅度下跌,全縣企業月產值總額從原來的2.8億元快速下降至1.77億元,整體面臨“塌方式”危險,再無精力顧及股改工作。[注]羅士榮(時任慈溪市科委主任):《在市級重點骨干企業廠長會議上的講話》(1990年10月5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5-004。1990年3月,地區經濟企穩回升,但由于受到意識形態考慮的影響,各級政府就股改的目標設定發生微妙變化,不再是為了幫助企業融資,而是強調通過改革整肅前期地區企業所有制亂象,意圖通過采取“股份合作制”形式整合、統一地區企業所有制形式差異。不必諱言,出現這一轉變的原因主要在于政治風波的發生及其所產生的社會影響。在“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警惕和平演變”等政策的主導下,浙江省各級政府及縣(市)鄉鎮企業管理部門被要求必須對轄區內“集體企業受到沖擊”現象給予高度重視,并予以徹底糾正。[注]中共浙江省委辦公廳、省人民政府辦公廳:《印發許行貫同志在全省農村工作會議上的講話》(1990年10月13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1-040-180。
客觀分析,當時這類政策的目標指向并非個體、民營經濟,而是強調必須制止集體廠廠長、供銷員跳槽或是集體企業“日公夜私”“化公為私”等公私不分現象,批評地方政府長期以來對此類現象報以無動于衷態度,認為這是大量集體企業在當時幾近瓦解的原因所在。政策落實到地方,慈溪市政府的反應相對有所遲緩,但仍舊在1991年12月頒布專項處理意見,要求對地區內“掛牌”及“一腳踢”承包企業進行資產所有權劃分。對實際已經為經營者個人占有部分,提出“風險抵押”“贖買轉借”或“股份轉化”三種處理辦法,清理個人資產份額,重新確認、強化該類企業的集體所有屬性。[注]中共慈溪市委、慈溪市人民政府:《關于加強對“掛牌”集體企業和“一腳踢”承包企業引導管理的若干意見》(1991年12月30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1-041-189。考慮到前兩種辦法屬于資產買斷形式,經營者大多選擇“股份轉化”,即將個人投資與企業集體資產同時核算為股份,并在形式上承諾集體股不低于企業注冊資金的50%,以換取地方政府對本企業集體所有性質的認可。與此同時,這類要求自然也連帶涉及對個體、民營經濟管理的調整。浙江省層面在1991年2月發出通知,要求各地加強對城鄉個體工商戶與私營企業的行政管理,強調合法經營的重要性[注]中共浙江省委、浙江省人民政府:《關于加強城鄉個體工商戶和私營企業管理的通知》(1991年2月5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1-041-191。。遵照這一要求,慈溪市委、市政府對原有“四輪齊驅”[注]“四輪齊驅”是浙江省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地區經濟所有制形式設定的政策提法。“四輪”指的是國有、地方(政府)所有、鄉(鎮)村集體所有與個人所有,“四輪齊驅”強調不同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參見慈溪縣手工業管理局:《慈溪縣社隊工業情況匯報》(1973年5月3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01-003。政策提法作出修正,雖然在名義上依舊允許并鼓勵個體、私營企業的存在與發展,但卻開始強調劃分主次,嚴格規定這類企業不得與集體企業爭利,并在行政上明確引導個體、私營企業轉為集體企業的要求[注]中共慈溪市委、慈溪市人民政府:《關于穩步發展鄉鎮企業的若干問題的決定》(1989年9月29日),《關于加強個體、私營工業管理的通知》(1991年12月30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1-039-183、001-041-189。。為妥善處理這一關系變化,地方政府有針對性地提出“聯合投資”意見,即向規模較大的個體、私營企業提供資金、廠房或設備,而對較為分散的家庭工業采取“股份聯營”,目的都是為了賦予這類非公有制經濟集體所有制企業身份。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時間緊、任務重,地區改革并未就具體對象進行類型區分,而是統稱“股份制”改革,并采取了形式相近的資產核算、股份劃定辦法。回頭來看,許多現實問題在當時被簡單化處理,實際所有制差異較大的企業被行政化認定同一身份,并接受統一改革管理,即以股權劃定、股權集合的組織形式實現集體與個人資產的組織聯合,以“股份合作制”形式為各類實質上的個體、民營經濟“戴帽”,規避政策限制。
客觀地講,慈溪市政府在這一時期為此類企業“戴帽”,目的是為了保護而非占有個體、私營企業資產。鄧小平南方談話后,非公有制經濟再次得到肯定,慈溪市政府對于由企業提出的“摘帽”要求予以積極回應,重新承認其個體、私營身份。但也是在這一時期,國務院批轉下發國家體改委、國務院生產辦《股份制企業試點辦法》,意圖力推基層企業股份制改革[注]浙江省人民政府經濟體制改革辦公室轉發國家體改委:《關于印發〈股份制企業試點辦法〉的通知》(1992年5月15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47-239。??紤]到國家政策的持續性以及整體改革對于股份制形式的極力推崇,慈溪市委、市政府會同市鄉鎮企業管理局就地區內規模較大“戴帽”企業給出另外處理意見,要求“原來實行合伙、合股或聯營企業,已‘升格’(意指前期‘戴帽’——引者注)為鄉鎮辦集體企業的,現企業有要求,可變為股份合作制企業”[注]慈溪市鄉鎮企業管理局:《關于1992年鄉鎮企業工作總結及1993年鄉鎮企業工作思路》(1993年1月13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8-002。。換言之,地方政府希望這類企業能夠實行真正意義上的股改,加速企業現代化發展進程。
為鼓勵這類企業接受股改意見,慈溪市政府作出各種努力。陳冠群(時任慈溪市副市長)在改革會上多次表態,強調“改革的目標方向并非嚴格意義上股份有限公司或責任有限公司,而是相對寬松的股份合作制形式”[注]陳冠群:《在鄉鎮企業股份合作制培訓會議上的講話》(1993年7月6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28-003。。在一些企業的股改促進會上,鄉鎮政府更是承諾不就企業“集體股”提分紅要求,企業只需繳納稅費即可,并主動表示愿意在合作期滿后退出股份,不強行要求續約[注]慈溪市鄉鎮企業股份合作制試點巡回指導組編:《股份合作制試點工作簡報》第2期,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8-035。。種種承諾都是為了寬慰這類企業經營者,擴大股改輻射面。相較于上述優惠條件,慈溪市的政策傾斜更直接表現為對相應股權設定的地方性調整。不同于浙江省作“鄉(鎮)村公股”“企業集體股”“職工股”設定[注]浙江省農村政策研究室、浙江省鄉鎮企業局:《關于鄉(鎮)村集體企業進行股份制試點的若干意見》(1987年5月15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2-050。,慈溪市就“職工股”再作類型拆分,分設為“職工勞動積累股”與“個人股”,前者針對職工群體,以職工勞動貢獻大小核定個人購買股份資格,而后者則無類似要求,雖然名義上可供任何人購買,但實則卻是專門為企業經營者所設,并允許其將先前投入資本核為股份,或另稱之為“法人股”[注]慈溪市鄉鎮企業股份合作制試點巡回指導組編:《股份合作制試點工作簡報》第1期,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8-035。。毫無疑問,相比浙江省層面的政策設定,慈溪地區股改政策更利于個體經營者,對應于當地政府“鼓勵‘戴帽’企業繼續推進股份制改革”的政策初衷。
也正是在這樣的政策引導下,地區企業股改多表現為經營者個人出資購股。以當地一個塑料加工廠改革為例,該廠股改核定資產總額152萬元,鎮政府承諾出資76萬元購買“鎮集體股”(其中以廠房抵扣股金33萬元),其余76萬元原則上應包括“企業職工集體股”“個人股”及“社會法人股”,但實則都由廠長一人承擔,且采取分期付款方式支付,股改文書對外只是籠統告知:由廠長個人負責統籌募集股金。[注]《股份合作制試點工作簡報》第2期,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8-035。事實上,在各家企業的股改案卷中,很少見到職工集體或個人出資購買股份的記錄,相反卻是多見職工接受一次性補償清退案例,股改后仍舊留在企業者也多由“固定用工制”改為“雇傭制”。在個別允許職工購股的企業中,依然是領導購股占據絕對多數(60%至70%),其次是中層干部或骨干職工股(15%至20%),普通職工群體購股比例一般不超過10%。[注]慈溪市鄉鎮企業股份合作制試點巡回指導組編:《股份合作制試點工作簡報》第3期,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8-035。對于這類現象,地方改革巡視組不僅了解且予以肯定,在報告中明確指出:“通過清退補償工作,既為企業重組甩掉包袱,也為轉制鋪平道路?!盵注]《股份合作制試點工作簡報》第2期,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8-035。在可查見的企業改革案例中,三年股份合作期滿后,那些名義上劃為鄉鎮資本的集體股權一般都以較低價格完成交割,其中一些鄉鎮也會就企業股份合作期間享受的稅費優惠提出折現要求,要求企業予以現金償還[注]邊福春(時任慈溪市周巷鎮副鎮長):《在市鄉鎮企業股份合作制培訓班上的發言稿整理》(1993年7月10日),慈溪市鄉鎮企業管理局主編:《鄉鎮企業簡報》第8期(1985年4月12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10-048。。考慮到前期投資大多屬于“戴帽”性質行為,鄉鎮在折現過程中的損失實則較為有限,反而借助這一方式盤活了地區內原有固定資產,增加了現金收入;而企業經營者更是樂于接受現金折抵,從而將企業完全納入個人名下,不再受前期所謂集體所有名義的困擾。
必須承認,由于“戴帽”行為的隱秘性,筆者并不能依據檔案文本記錄區分具體企業的真實性質,也很難準確判斷“戴帽”企業與真正意義上的鄉(鎮)、村辦集體企業在股改企業總數中的各自占比。但是,毫無疑問,就兩者之間的相互影響,前者對于后者產生了明顯示范效應,個人占多數股、個人控股很快成為地區股改的主導趨勢。數據顯示,在慈溪市接受股改企業的總體中,1993年“個人股權”僅占總股本的38.2%,一年后便升至72.8%;1994年共有214家企業完成股改,其中“集體股權”占比超過“個人股權”的企業數量快速減少,個人不僅控股,而且占據絕對多數股[注]慈溪市鄉鎮企業管理局:《一九九四年鄉鎮企業管理工作總結與下一年鄉鎮企業工作思路》(1995年1月),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63-020-002。?!爸苯愚D私”現象在當時大量存在,地方管理部門雖強調予以監管、糾正,但實際未能落實[注]《九五年慈溪鄉鎮企業工作目標和大體思路》,《慈溪鄉鎮企業報》1995年1月10日。。加之地方政府在此期間進一步加大租賃、兼并及拍賣工作力度,接受此類轉制形式的企業數量不斷增加。到1994年年末,被租賃、拍賣及轉讓企業分別有820家、286家、22家,雖然仍有720家企業沿用傳統承包責任制形式,但由于經濟能人大多已出走而發展艱難;1995年上半年,僅僅通過拍賣形式轉為個體、私營企業的便有78家,集體所有企業數量快速減少,僅存企業的規模也在不斷縮小[注]建國:《九四年轉制回眸》,《慈溪鄉鎮企業報》1995年3月10日;《上半年鄉鎮企業轉制情況》,《慈溪鄉鎮企業報》1995年7月25日。。到了這一階段,慈溪市政府雖然在政策宣傳層面仍然強調“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共同發展”的地方經濟發展政策,但此時所謂“公有制經濟”更多指向地方國營企業或大集體二輕企業,對于原有鄉(鎮)、村辦企業的集體所有性質實則已不作強調,而是將其視為地方多種所有制經濟的構成主體。
毫無疑問,在宏觀的改革制度設計層面,股份制形式曾被寄予厚望。一方面,這一制度的資本集合及權利分配形式對應于市場化發展要求,體現了改革意志;另一方面,集合形式本身又帶有集體所有色彩,符合社會主義社會性質要求,因而在一定程度上被視為社會主義社會“集體所有制”對于市場環境所作的現代化適應與發展。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地方鄉鎮企業在這一時段實現股份制改革缺少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社會經濟轉型過程中的具體矛盾并未得到完全消化,股份制的制度意義被忽視,而形式化改革的結果只是肯定了資本的價值,既承認了早期“一腳踢”承包或“掛牌”企業的個人私有性質,同時也將當時僅存的部分鄉鎮集體企業轉為了個體(或合伙)資本所有,地區經濟發展整體步入民營主導格局。
本文寫作的價值立場,即通篇論述并不偏向于集體所有制或是對轉制現象持有類似“挖社會主義墻角”的批評意見,對于慈溪地區家庭工業、聯戶經營企業主,筆者報以由衷敬意,正是后者的努力為當地經濟的持續發展作出了卓越貢獻,使得慈溪市能夠多年在全國百強縣(市)排名中位于前列。擺脫好惡判斷的影響,理性分析這一過程變化,討論鄉鎮集體企業管理制度改革與所有制轉制,意義在于回應中國社會如何在轉型過程中處理堅持鄉鎮企業的集體所有制性質與實現社會主義社會現代化發展之間的關系,分析兩者在制度設計層面與具體實踐層面的異同性。
毫無疑問,堅持鄉鎮企業的集體所有制性質與實現社會主義社會的現代化發展,兩者辯證統一,相互整合。鄧小平在80年代末對于社會現實問題的多次講話,都有強調這一點,明確改革開放的根本目的便是為了實現社會主義社會的現代化發展。誠然,之所以需要反復強調,恰恰也從側面反映了社會各主體對于這一問題的認識并不完全統一,即使是政府行政管理干部在很多現實問題的處理過程中也難以做到知行合一。本文就農村地區鄉鎮企業管理制度改革與所有制轉制過程的討論,便是對這一問題的微觀實證。
舉例來看,在前文中關于“承包責任制”制度的討論部分,筆者詳細論述了該制度設計與管理效果相悖的社會現象。除了外部因素的影響,這一現象實則反映了鄉鎮企業經營自主性提升后的必然矛盾。回到檔案文書的記錄話語,在前期諸多關于推進社隊企業“責任制”改革的工作會上,基層各級干部習慣于強調“處理好國家、集體、個人三者之間利益關系”,認為隨著企業經濟效益的提升,三者之間能夠實現“國家多收、集體多留、職工多得”的發展愿景;而到了“承包責任制”階段,相應表述整體變為“處理國家、集體、企業、個人四者之間關系”,“集體”概念不再涵蓋社隊企業,換言之,所謂“集體多留”到底留給誰成了問題。如果單純從經濟管理的角度分析,將企業從“集體”中剝離,確立其獨立的組織身份,這是相應管理制度進步的表現;但是,從經濟與政治相互影響的角度來看,這一關系變化使得地方管理部門處于尷尬境地。一方面,必須貫徹改革意志,對于企業經營予以放權處理,但在另一方面,又要時刻提防這類企業背離社會主義性質(或出現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傾向),雖然在意識形態上已經部分擺脫了過去斗爭思維的限制,但是縣管理部門或社隊干部在當時仍舊難以完全接受企業或企業承包者個人(團隊)多分、多占企業利潤的行為。既要“放權”但又要避免“失權”,這便使得地方管理部門及社隊更傾向于對企業利潤采取“多收多支”辦法,既向企業自下而上地收繳更多利潤、稅收,同時又通過政策資源返利形式(如稅費減免、銀行低息貸款、財政補貼等)自上而下地回饋鄉鎮企業,讓這類集體所有企業相比非公有制經濟擁有更多行政資源支持優勢。
這一管理模式在原有的計劃體系下,或許可行,但在市場環境中卻難以發揮效用。市場及其他外部要素不斷變化,作為管理部門,各級地方政府事實上已經很難完全根據上級或自身意志行動;但在另一方面,地方政府及管理部門卻又仍舊無法擺脫諸如財政稅收、地方工業產值等硬性指標的數字化管理要求,加之轉型過程中最終指向的不確定性,對于一些直接面對的關鍵性問題,地方干部尤其是開展具體工作的辦事人員實則很難作出決斷,要么對政策執行予以敷衍,要么便是一味加碼以確保自身的政治安全,基層改革往往因此陷于被動。
當然,慈溪地區鄉(鎮)、村辦集體工業的消解以及同時期以家庭工業、聯戶企業為代表的非公有制經濟的興起,從最后的結果來看是成功的。這與國家整體明確社會主義社會“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有著直接關系,同時也是受益于改革過程中相對公平的機會獲得環境。筆者自2009年至2013年多次赴慈溪調研,除了在前期集中查閱相應檔案及地區文史資料,還有意識地走訪了當地大部分鄉(鎮)、村,通過各種渠道先后接觸、訪談了50余名當地居民,其中既包括較大規模民營企業的創業者、縣(市)級與鄉鎮級干部,也有開辦家庭作坊、工場的個體戶,還有普通務工村民。在這些訪談對象的記憶中,他們的確認為鄉(鎮)、村辦集體企業轉制存在“集體資產流失”問題,利益受損的最大主體即是普通職工,不僅失去了原有“固定用工制”的穩定性優勢,更因為基本未能獲得企業股份喪失了就企業所有資產、年度收益主張分紅的權利。但是,在這些受訪者看來,集體廠倒閉、轉廠與家庭企業的興起是改革作用下地區經濟發展的必然,在允許個人辦廠的大環境下,鄉(鎮)、村民實則都有共識,即認為“最有能力者吃肉,次之喝湯,再不濟者啃骨頭,沒飯吃者最無能”。因此,慈溪地區在鄉鎮集體企業轉制過程中并未見較大規模的群體性事件,在各個家庭工業、聯戶企業得以興起的情況下,因集體企業關停而被影響的職工工資及用工問題基本上都得到了穩妥處理[注]慈溪市人民政府:《第二十五次常務會議記錄》(1992年1月30日至2月1日),慈溪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10-047-001。。毫無疑問,這是改革為地區經濟發展帶來的活力,亦是改革在基層社會得以普遍推進的群眾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