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南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江蘇 南通 226001]
楊絳的文學活動是多面的,她的戲劇作品、小說、散文以及翻譯,都得到了研究界充分的注意。具體到散文領域,她最有質量的一批散文無疑都寫于20世紀80年代。如有論者言,楊絳的散文,無論就其本身還是置于文學史中考察,都可以說是成就斐然。筆者在這里所要探討的乃是偏重于后一面,即將楊絳散文放到20世紀80年代背景里考察,與同時代散文的區別究竟在哪里。
一
20世紀80年代當然是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先是“傷痕文學”引領主流,“反思文學”緊跟上對前一階段內容進行深化,這一具有延續性的時代母題,同樣表現在了散文領域里。在這類散文中,作家回憶過往,試圖以新的眼光打量歷史和現實,打量自我心靈,帶有強烈的省思色彩。其中,要數巴金的《隨想錄》最為有名,也最具代表性。《隨想錄》的寫作跨度很長,從1978年到1986年,總計150篇之多,被譽為中國當代的“懺悔錄”,足見其中深重的道德反思意味——既有群體層面的,亦有個體層面的。
“傷痕”“反思”時代文學母題的出現有其必然性。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每個歷史階段的文學創作或都有“歷史的局限性”,但每一個歷史的當下也都在豐富著文學表現的內容。十年動蕩對知識分子有著普遍而深刻的影響,在他們心靈上留下了揮之不去的精神烙印,這一切構成了他們的精神質地,也是他們無法繞開的寫作起點。在這樣的書寫過程中,作家與時代的關系也呈現出了多個面向。如果將巴金的《隨想錄》、季羨林的《牛棚雜憶》、韋君宜的《思痛錄》一類的作品納入知識分子個體與時代的關系中去看待,會發現所謂“反思”所內蘊的某種矛盾和復雜性。
就以《隨想錄》為例,巴金的“反思”不可謂不真誠,無論是對于群體的反思,抑或是對自我的道德拷問,都飽含血淚,無一處無切身刻骨之痛,是發人深省、使人嘆息的文字。但是若從另一個角度觀之,這里面似乎暗含著一種“反隱私”的傾向,這與其被稱之為日本“私小說”那樣的“自我暴露”,而毋寧說是王汎森所言的那種“私人領域的政治化”。王汎森在《近代中國私人領域的政治化》一文中指出,“私”的領域的全部透明,意味著“將個人全部的隱私置于公共之處,以便在他人的幫助下,去除藏躲在暗處的渣滓”。而這無疑根植于既往的文化傳統:“中國傳統思想中有一股巨大的道德轉化的焦慮,在這股焦慮之下,人們急于提升道德層次,但是又認為靠著自己的力量無法完成這個工作,所以需要借助他人,一方面幫忙發現病癥,一方面進行最無隱諱的批評。”這個傳統包括“鄉約中的彰善糾錯”“檢閱私人日記”“省過會”,一直到“五四”時期,仍有所延續。用這樣的視角去考察《隨想錄》一類的作品會發現:事實上,這一類大張旗鼓、大動干戈的“反思文學”,就其本質而言,與它們的反思對象可能都隸屬于同一種文化傳統與生態。如果說,那過去了的十年,有許多苦難之所以發生,與公私界限的喪失大有關系,那么,20世紀80年代的一批反思文學作品中,仍滲透著那一貫的思維方式,抑或是一貫的道德焦慮,以至于要急于判斷,急于剖白。
二
正是在上述參照下,楊絳寫于20世紀80年代的散文,與當時的一眾“傷痕”“反思”文學區別了開來。對于影響了絕大多數知識分子的既往歷史,楊絳無疑也有言說的欲望,但她言說的方式顯得冷靜、超脫,她的寫作也根植于時代,但又與時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除了散文寫作審美方面的考慮,這無疑也是一種面對現實的態度和立場。
放到“五四”文學傳統中考察,楊絳的創作無疑與京派大有關聯,比如她第一篇作品《收腳印》就是發表在京派刊物《大公報·文藝副刊》上,其后她的戲劇創作也多是發表在京派刊物上。因此有論者認為,楊絳屬于京派的第三層人物,“是京派與外緣的一個十分模糊的邊界”。京派對時代、政治一向采取疏離姿態,即便表達某種現實的憂心,也是以普遍的人性為落腳點,楊絳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是“很京派”。
以她的代表作《干校六記》《丙午丁未年紀事》來考察:首先,她不代他人發言,而只寫“我”的感受,站在自我的立場抒寫。這一點與同時代其他作家的不同是很明顯的。如在巴金的《隨想錄》中,隨處可見“我們”“你們”等人稱代詞,如“親愛的朋友們,你們的工作絕不是徒勞的。你們不聲不響地為我們說做過的一切,我們都牢牢地記在心上”這一類的表達并不少見。巴金絕大部分的寫作,某種程度上,是屬于“時代進行時”的;比較而言,楊絳的寫作只言說一己的經驗、感悟,沒有明顯的使命感,與時代氣氛拉開距離,反而給了讀者一種平視感與親切感。其次,她的散文避談宏大背景,而只寫身邊發生的一些看起來不太起眼的小事,像《干校六記》,所記都是極細微的、易被忽略的小事,是所謂“大時代中的小插曲”。如果將當時的社會背景比作風雨如晦的天氣,她所寫的,并不是天氣怎樣“如晦”,而只是寫被風吹落的一片樹葉,被雨淋濕的一株花草。像《干校六記》里的“小趨記情”就是典型的例子,但仔細考察,這樣的敘事當中又蘊含著多層次的意義表達,常常具有言外之味。從人與狗的關系上,從狗的命運上去看,可以折射出很多的時代內容。再次,楊絳即便提及時代加諸個體的不幸影響,她的筆觸也只是淡淡的,即便身處困厄,也仿佛置身事外,冷靜而超脫。她寫女婿“得一”的死,寫自己被批斗,跟巴金的《懷念蕭珊》那樣的情感濃烈哀慟的文章比,滋味就很不一樣。尤為重要的可能是,楊絳在處理個人的喜怒哀樂與特殊遭遇時,顯得非常有分寸感——不盲從、不斷言、不焦慮,這使她的散文在整個話語方式上少了火氣,多了清氣。
其實楊絳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發表的那批作品就已經流露出“不寫重大事件,關注日常生活,表現世態人情”的特點,這個特點在她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一批作品中得到了延續和深化。就像有論者說的:“楊絳在新時期以后的創作承續了早年的理性和睿智,能對歷史創傷和人生挫折持達觀態度,且與當代的反思文學思潮相呼應。”
三
而所謂“呼應”,無疑是由于任何作家、作品都不可能脫離時代而存在,都處于“時代共名”的巨大影響之中,楊絳與她的散文創作也應作如是觀,不過她介入“共名”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比如有論者曾問楊絳是否覺得自己為人處世是道家,楊絳說:“我認為我為人處世也是儒家思想。”她的這一回答或可以作為理解她作品的另一個角度。
其實《干校六記》也好,《丙午丁未年紀事》也好,雖則都是選取較小的角度來記錄時代,但仍不失為一種記錄,比如從她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知識分子在時代中的一種處境。她在《干校六記》里寫到了俞平伯夫妻“紅旗開處”“領隊當先”,寫何其芳的“吃魚”,都不失為別樣的時代中的知識分子肖像畫;另外,她也寫了冬日里的“土饅頭”,作者目睹掩埋尸首的整個過程之后這樣寫道:“不久后下了一場大雪。我只愁雪后地塌墳裂,尸體給野狗拖出來。地果然塌下些,墳卻沒有裂開。”這也是一閃而過但令人難忘的特寫鏡頭。跟巴金、季羨林、韋君宜等作家寫法不同的是,楊絳幾乎不發表任何議論,而只是單純記述。對此,有人理解為高蹈姿態,但仔細閱讀,我們仍能夠從字里行間讀到作者對于世事的憂心,只不過作者沒有以一己之見去左右讀者。
一方面,是不以一己之見去影響讀者;另一方面,楊絳內心深處始終有某種非常恒定的東西,她對自我,對人性、文化都有一種強烈的信念感。這種信念感不因身處困境而消減,在困境過去之后,也無須大張旗鼓地講出來。20世紀80年代的一批“反思文學”作家,大多經歷了一個信念動搖乃至混亂,最后又試圖重建的過程。說是“與時俱變”也未嘗不可,因為我們很難分清楚,所謂“反思”,到底是因為作者內在精神的覺醒,還是由于“時勢使然”,被強大的時代“共名”推著往前走。楊絳的散文,則像止庵說的:“回過頭去看,楊絳停止散文創作的三四十年,是散文史上成績低落的時期,也是流弊最大的時期。虛夸、浮躁、雕飾……種種不良的影響在楊絳某些同代人以至于其后的一兩代人身上都有所表現,或許今后還不能斷絕;大概是長時間以不正為正,結果不知道什么是正了。楊絳此前潔身自好不曾沾手,此后則以截然不同的風骨出現,她的純正就不僅是在散文創作上,也是在散文美學上起了開一代之先的巨大作用。”這正可以說是“以不變應萬變”。另外,就面對外部世界的態度而言,在真理未明的困頓中,楊絳無論是對自我的選擇,抑或是對自我的價值,都有一種篤定和自信。如《干校六記》中寫到夫妻倆就未曾“去國”是否后悔的問題進行討論,而“默存常引用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何嘗不是楊絳自己的心跡表露?而在《丙午丁未年紀事》中,在喜劇抑或說是充滿荒誕感的年代敘事底下,她則表現出對人性、文化的信念感。比如這里面有好心的“向我努嘴”示意我避開“麻煩”的“張大媽”,有悄悄慰問我“你還行嗎”“頂得住嗎”的陌生人……這些都讓楊絳相信,“每一朵烏云都有一道銀邊”,而“烏云愈是厚密,銀色會變為金色”。“烏云蔽天的歲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記憶里不易磨滅的,倒是那一道含蘊著光和熱的金邊。”可以說,無論是《干校六記》還是《丙午丁未年紀事》,包括楊絳后來創作的許多作品,都無不是在表達對于人性、文化的信念感。她試圖表達出這樣的理念:在任何時候,人性之善,人與人之間的溫情與關愛,都仍然存在著,并且給人以鼓舞和信心。又由于她并沒有擺出為誰代言的姿態,使讀者感受到的是平等的對話色彩,而不自覺受到感染。這本就是對歷史、現實的一種介入方式。
就如何“介入”而言,因觀察現實社會立場、視角的差異,不同作家是有不同方式的。如同樣是表達塑造國民性的訴求,魯迅和沈從文的方式就顯然不同,這或是因為他們所抱持的立場不同。但筆者在這里說的“介入”方式并不是這一類的差異,而是表現為作家與時代關系的微妙不同:一種是被時代所裹挾,乃至內心的觀念準則也隨之改變;一種則相對冷靜地注目時代,內心執守相對恒定的價值觀、信念感。楊絳顯然屬于后一種。楊絳說自己是儒家,但其實她也受到了西方人道主義思想的很大影響,這在某種程度上與她所認可的儒家理想達成了互補——使她習慣于從個體、細微的角度而非以群體、宏大的眼光去寫時代與社會。當然,這展開來又是另一個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