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翠華[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英語教育學院, 廣州 510410]
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1830—1886), 對于許多研究者而言,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戴普曼(Jed Deppman)在2008年概括了英語世界學者們眼中的狄金森形象是“隱居、神秘、杰出的詩人”。許多有關狄金森的書籍尤其傳記都有意無意地強化其神秘隱者的形象。由于狄金森終身未婚,生平也沒什么驚人的事跡可書,研究者們對狄金森本人的戀情充滿了想象,其根據是6封迪金森寫給導師(Master)的信,并據此猜測詩人二十五歲以后即隱居是戀愛受挫的緣故。據信她的戀愛對象的有三位:狄金森家的老朋友、《春田鎮共和黨報》發行人鮑爾斯(Samuel Bowles,1826—1878),費城的牧師華茲華斯(Charles Wadsworth,1814—1882),以及她父親的朋友洛德法官(Otis Phillips Lord,1812—1884)。也有人猜測她與她嫂子蘇珊(Susan Huntington Gilbert Dickinson,1830—1913)是同性戀關系。但猜測終歸是猜測,并沒有什么確鑿證據證明所猜測的是事實。本文擬從原詩研究出發,選取狄金森婚姻定義詩《我把自己給了他》(I gave myself to Him
F426)進行語義分析,通過對本詩的翻譯和解讀,力圖呈現原詩意蘊,解讀詩人眼中對婚姻的定義和字里行間折射的社會文化語境。譯文:
我把我自己給他 -
拿他本人作為報酬;
一生莊嚴的合約,
以這種方式法定 -
價值也許令人失望-
倘若證實我是較窮的一方
低于這大買主的預想
日日擁有之愛
愿景暗淡無光
但在商家買下之前
這精妙的貨物如傳奇
在香料群島靜待-
至少對于雙方來說都是冒險 -
對某些人來說則是雙贏 -
每晚欠下的甜蜜的債 -
每天還不完 -
狄金森一生以詞典為伴,如她自己所說,“詞典是我的伴侶(My lexicon is my companion)”。而她的許多詩歌也如字典一樣對許多事物以詩意的方式進行定義和重新描述。在她的詩歌中隨處可見她以對事物定義的方式寫開始,比如以下詩句都是明顯地以定義方式開場:“言語是對語言的嘲弄(‘Speech’- is a prank of Parliament -Fr193)”“‘信仰’是個好發明(“Faith” is a fine invention F202)”“‘天堂’是那我到不了的地方!(“Heaven”- is what I cannot reach! F310)”“預感是草地上那長長的影子(Presentiment-is that long Shadow- on the Lawn F487)”“希望是那長著羽毛的它(“Hope” is the thing with feathers F314)”“危機是一根頭發/種種壓力壓向它(Crisis is a Hair/Toward which forces creep F1067)”。F426這首詩詩沒以明顯定義的方式書寫, 但敘述者以第一人 “我”的視角,審視新娘新婚之初內心掂量婚姻生活與自我價值的矛盾與沖突,字里行間委婉地定義著“婚姻是……”逐節審視這首詩,可見敘述者對婚姻的定位、買賣婚姻中自我價值缺失以及婚姻本質的思考。
本詩開場就將婚姻置于與愛情完全無關的語境,很容易讓讀者聯想到狄金森是在審視19世紀美國社會中產階級家庭的婚姻現狀,即家庭是社會給女性界定的范圍,女性無權選擇人生,婚前依靠父親為生,婚后依靠丈夫為生。以平實的語言轉寫第一節,可以看出女性敘述者仿佛把自己置身于人生的舞臺以內心心理獨白的方式定義婚姻:“我是賣方,他是買方,我出售自己的人生,他付費把我供養;合同簽下,有法可依,莊嚴肅穆,冠冕堂皇!”其中的言外之意可以用旁白來道出:“這明明是兒戲人生,卻以最莊嚴的方式上演!”
第一節用過去時敘述,敘事的節點是結婚之際新娘道出婚姻是交易的現實。第二節里敘述者想象婚后價值貶損的情景,繼續獨白:“我能值多少?值多少?若被發現我是較窮的一方,我的價值或許令這大買主失望。怎敢期望婚后日常把愛擁有?”旁白:“沒有勢均力敵,如何建立良好的雙邊關系?”
第三節獨白似乎展現了對女性價值判斷的轉折,女性價值呈現不可估量的可能性:“想日常擁有愛,愿景不大美好。可買家買下之前,價值高低還是難料,即使放到香料群島市場,這價也難估吧?”旁白:“為什么要走進貶身價的婚姻?”
第四節獨白則在權衡婚姻的利弊,似乎弊大于利:“這樣的關系,對雙方都是冒險。也有些人是雙贏的,但又因雙方感恩互欠,自我價值愈損,越發貧窮。”旁白:“婚姻不利于個人價值的發展。”
狄金森讓敘述者完全扔掉年輕女性對愛情憧憬的面紗,以現實的眼光審視女性在婚姻中的現實地位。這種現實態度直接體現在本詩幾乎是用商務語言寫成,也與作者對于自身所處的政治文化背景敏銳感知息息相關。
第一節開始將新娘敘述者“我”類比為賣方, 以賣方作為“出售品”的視角敘事,“他”為買方。敘述者仿佛拿著一桿秤,掂量著這交易是否公平:“我把我自己給了他/拿他本人作為報酬 (I gave Myself to Him-/ And took Himself, for Pay,),這交易劃算吧?成交!于是有了接下來的兩行:“一生莊嚴的合約,/以這種方式法定。”(The Solemn Contract of a Life/ Was ratified, this way-)
第一節簡潔明了的二十個單詞傳達的信息是多重的:表面看來,作為賣方,敘述者似乎是掌握主動權的一方,她給出(gave),她得到(took),交易對她而言是公平的;這是重大的交易,雙方以各自的人生作為籌碼;她明白婚姻是相互依靠的關系:她給出的是她自己(gave myself),得到的是他本人(took himself);她明白交易的目的,作為賣方,她得到貨款報酬(pay),未來生計的保障;她肯定自己的價值,也肯定對方的價值,對交易是滿意的,因而促成合法交易的發生。
但言外確有另外的含義也是顯而易見的。狄金森借助“我”這個想象中的人(“a supposed person”,見第268封信),不僅表達了表面的多重意思,也表達了自己更深層次對女性價值的認識:“我”不是作者本人,“我”是作者生活圈或所在社會女性的縮影;“我”可以“給”,也可以“拿”,但所能給出的只有以自己本身換取生存的機會,沒有多余的財富,象征女性在社會上除了選擇家庭沒有更多的選擇;“他”也以自己本身進行交易,但“他”是買家,擁有財富,既然 “他”買了“她”,交易完成后, “她”就歸“他”了,對“她”有支配權;“她”不再具有“給”的能力,必須依附“他”為生。
后兩行留給了讀者這樣的問題思考:以買賣這種方式(this way)促成莊嚴的婚姻關系得到社會法律的認可(ratified),合法但合理么?這樣的婚姻有平等相處的基礎嗎?有愛可言嗎?有實現個人價值的空間嗎?
第二節對上述問題做出了回應。不同于第一節以過去式敘事,講述婚姻交易成為事實的過程,第二節以虛擬語氣敘述,展望婚后可能的前景是女性價值的貶損及其對婚姻造成的傷害。前三行指出“她”在婚后價值可能貶損,與“他”這大買家的期許不符:“價值也許令人失望-/倘若證實我是較窮的一方/低于這大買主的預想(The Wealth might disappoint-/ Myself a poorer prove / Than this great Purchaser suspect)。 值得關注的是,敘述者對自己在婚姻中的角色定位是買主買來的一件商品,是買主的財產(the wealth),這件財產隨著時間的推移只會證明(prove)越來越貶值。“一個越來越窮的(a poorer)”這個比較級形容詞作定語后面省掉了所修飾的詞,可以讓讀者讀出雙關的含義的不確定性:敘述者不確定是否應該把自己比作人還是商品,作為婚姻的一方她應當是與對方平等的一方,至少她是借由貌似公平的交易進入婚姻的,但作為出售自己人生的賣方,交易完成后她成了買家的財產,她不應當視自己為與對方平等的人。在這樣的婚姻關系中,在對方眼里,作為對方的財產,她是越來越貶值的,而作為個體她是越來越窮的。
第二節的最后一行與第三節的第一行其實是一句話,預示這種婚姻關系的結局:“日常擁有之愛/愿景黯淡無光(The Daily Own-of Love / Depreciate the Vision)”。每個實詞都以大寫字母開頭,似乎特別強調了買賣婚姻的不良后果。在敘述者看來,這樣冰冷的貿易關系與婚姻對愛和幸福的要求是相悖的。作為商品,她不具備愛的屬性,無法對婚姻“日常擁有之愛”做出貢獻,而他也無法獲得他所期盼的有愛的婚姻,對雙方都是不利的。
第三節在第一行給出婚姻“愿景暗淡無光”的結論后,立即把話題轉移至婚姻交易成交之前女性處于奇貨可居的狀態:“但在商家買下之前 /這精妙的貨物如傳奇/在香料群島靜待 (But till the Merchant buy-/Still Fable-in the Isles of Spice-/ The subtle Cargoeslie-)。女性被直白地等同于異域市場“香料群島(in the Isles of Spice)”上的“貨物(Cargoes)”,是具有性感魅力的,可待價而沽。這待價而沽的狀態表面上看起來顯示出了她的價值,比起走進無望的婚姻生活要好,但作為貨物,她只是男性獵奇的商品。這樣的對比敘事更凸顯了女性低下的社會地位。
仔細權衡過女性在婚姻中的定位和不值之后,敘述者在第四節對婚姻制度表達了兩方面的觀點:“至少對于雙方來說都是冒險-/對某些人來說則是雙贏-/每晚欠下的甜蜜的債-/每天還不完-(At least-'tis Mutual- Risk-/Some- found it- Mutual Gain-/ Sweet Debt of Life-Each Night to owe-/Insolvent-every Noon-)”,一方面,基于上述對買賣婚姻的思考,敘述者認為走進婚姻對于雙方而言至少可以說是一場冒險,充滿危機;另一方面的觀點則源于對他人婚姻經驗的觀察發現也有婚姻是互利互惠的,從動詞“發現(found)”使用過去式可以得知這一點。這種互惠的婚姻,對于敘述者而言,卻是有得有失的。在最后兩行中,她惋惜的是甜蜜的婚姻讓人陷入感情債的漩渦,不利于個人價值的提升。
這首詩讓我們看到狄金森非常理智地權衡婚姻的利弊得失,以犀利的文筆在字里行間表達她對當時社會文化環境下女性境況的關注。這首詩寫于美國內戰(1861—1865)期間的1862年秋天,是狄金森裝訂成冊的手稿中的一首(Miller, 2016)。在國家為“人生而平等”這一理念奮戰的南北戰爭期間,狄金森寫下這首詩把女性的地位類比為市場的商品,讓人聯想起奴隸作為商品買賣的事實。也許在她看來,婦女在社會中的弱勢地位亟待改善,女性作為獨立個人的價值亟待發掘,而她自己則努力讓自己人生價值最大化,成就為大詩人。
① 本文所引用的Dickinson詩均源自R. W. Franklin編輯的Th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
,1999年版。按該書的詩歌排列順序引用。本文所引用的Dickinson書信均源自Thomas H. Johnson 編 輯 的The Letters of EmilyDickinson
,1958、1986年版。按該書的信件序號排列順序引用。本詩譯文以及本文中提及的狄金森其他詩文及詩句均為本文作者所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