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美國華文作家融融《愛情懺悔錄》的懺悔意識

⊙張文一 王成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000］

一

《愛情懺悔錄》出版于2018年8月，是旅美作家融融的長篇小說，講述了一段愛情與懺悔交織的故事。“‘懺悔錄’（ confession） 是西方文學寫作的一種題材，公元400年左右由奧古斯丁開創，18世紀六七十年代盧梭《懺悔錄》確立典范并使宗教懺悔世俗化，最終形成一種以自我揭露、描寫真實為基本特征的現代自傳文本。”但是也不只有自傳文本中會出現懺悔寫作，懺悔寫作也會體現在諸如小說、詩歌、散文等能夠展現作者真實生活經驗的作品中。懺悔是一個有著復雜內涵的概念，常常被定義為宗教用詞。漢語語境中的“懺悔”則借用了佛教概念：“‘懺’字本意指‘請忍’‘說罪’，也就是求得他人對自我的容忍、諒解，而‘悔’字就是自述其罪，有追悔莫及之意。”簡單來說就是，認識了錯誤或罪過而感到痛心，說出過錯決心悔改以求脫罪。而西方文化中的“懺悔”則和基督教教義中的原罪與救贖有關。《圣經》中記載，人類的祖先亞當和夏娃違背了上帝的旨意偷食禁果，于是受到了懲罰，這種懲罰禍及子孫，成為了人類一切災禍的根源。故而人從出生開始便是帶有“原罪”的，只有通過向上帝禱告，不停悔過的方式，來減輕自己的罪孽求得上帝的寬恕。所以，無論是佛教文化中的懺悔，還是基督教文化中的懺悔，都是有罪之人自述其罪祈求救贖的行為。懺悔者，則可以理解為是因自身犯下的過錯對他人造成了傷害，故而進行自我批判與解剖，并采取一定補償行為，由此期望獲得自我和他人諒解的人。

小說的男主人公羅云龍是個出身貧寒的鋼鐵廠工人。“文革”中，他由于在報紙上發表了幾篇文章而被選進報社實習。在報社，他邂逅了同樣來實習的，開朗愛笑的女主人公李小鳳。二人迅速墜入愛河。實習期滿，水平一般的小鳳留了下來，信心滿滿的云龍卻被淘汰。自卑讓云龍漸漸遠離了小鳳。與此同時，老革命葉彬想招云龍為上門女婿，機會面前，云龍與小鳳分手，娶了葉彬的獨女葉紅。可是云龍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葉紅的冷淡讓他越發惦念小鳳，小鳳也放不下云龍，二人一直藕斷絲連。后來，小鳳不辭而別去了美國，六年后云龍才偶然得到了小鳳的聯系方式，借公干的機會赴美與小鳳相聚。云龍回國后想與葉紅離婚，不想在攤牌時了解了葉紅曾經的悲慘遭遇，同情使他不忍再提離婚。小鳳查出懷孕，卻發現云龍仍然愛著葉紅，心灰意冷之下決定徹底退出這段感情，回到美國與白人同事杰克進一步發展感情。在小鳳離開的當晚，云龍在兩難中飲酒過度而死。小說在表現男女間的情感糾葛的過程中，將各種人物所表現出的精神與心靈的懺悔從不同層面呈現給讀者。

二

小說所指涉的許多人物都是有罪或者有過錯的，并且這種罪或過錯大多都是無法挽回、無法彌補的。“人只有通過自我悔悟才能在倫理上選擇自己，只有通過悔悟，人才能成為具體的，只有作為一個具體的個人，人才會是自由的個人。”既然有罪，想要解脫，就必須要悔悟。這些有罪之人需要發揮主觀能動性，是自己轉變成為懺悔者。只有將那些過錯披露出來，不斷地自我批判，才有可能得到救贖，才能夠釋然，所以在《愛情懺悔錄》中才能看到這些人物不光彩的心理和行為。

男主人公羅云龍因為無法放棄擺脫工人身份坐進辦公室的機會而與小鳳分手，分手之后心里念著小鳳對妻子葉紅不冷不熱，后來由于對妻子的同情使他不舍得離婚，再次辜負了懷孕回國，滿心期望與他結婚的小鳳。他想要修正錯誤，但是他放不下的太多，想要彌補卻不知該如何下手。文中這樣描述羅云龍的兩難心理：“這個社會規定，一個男人只能擁有一個女人，他是那么地愛小鳳，卻又舍不得離開葉紅。”羅云龍的反復和糾結害了兩個女人，也使他自己在愧疚中喪生。女主人公李小鳳在有男朋友的情況下還難以自持地與羅云龍交往，心里仍然愛著羅云龍。男朋友杰克如此愛小鳳，小鳳卻沉浸在與云龍相聚的快樂中，沒有顧及杰克的感受。葉紅因為年輕時受了情傷不敢再相信愛情，于是結婚多年對丈夫羅云龍冷淡疏離，間接推遠了羅云龍。

三

古今中外，愛情都是文學創作的主題之一。《愛情懺悔錄》中無時無刻不帶著愛而不得的遺憾與層疊無盡的懺悔，男女主人公在愛情這一情感世界中不斷地進行自我反省的情節時常出現。

羅云龍出賣自己的愛情婚姻換取了體面的工作，他也曾感到愧對妻子，“他應該跪下來，應該請求葉紅的寬恕”。可是冰窖一樣的家讓他時刻處在巨大的精神折磨中，尤其是他得知師兄英年早逝之后更是悲痛地感嘆：“老天呵，如果讓我重新活一遍，我絕不活得像現在這樣。我一定把愛放在第一位！人生在世，怎么能沒有愛？沒有愛，等于白活了呀！”小鳳不辭而別，六年杳無音信，六年的相思與遺憾使羅云龍再次見到小鳳時激動地請求小鳳給他一次改正的機會，他要離婚娶小鳳，并說“我對不起你。……我們應該受苦，應該受到懲罰”。可當羅云龍與妻子葉紅攤牌，卻聽到了葉紅年輕時被人拋棄打胎的經歷時，又不可遏制地對葉紅產生了同情，面對回心轉意的葉紅，他在信誓旦旦承諾娶小鳳之后，無法控制地“做了另一個女人的俘虜”。小鳳懷孕回國，在興奮的小鳳面前，羅云龍的情感被羞愧所占據，“他要坐下來，把一切都告訴她，請求她的原諒”。當小鳳得知真相從夢里哭醒，“云龍跪在床邊，額頭頂著床單，不知跪了多久”。他再次向小鳳懺悔：“小鳳，我對不起你，你在夢里哭。”最后，小鳳和葉紅都離開了，羅云龍孤獨絕望地度過了人生的最后一刻，小說寫道：“小鳳也好，葉紅也好，兩個女人他都愛，欠他們的，他無法還清。”在備感遺憾的愛情和充滿壓力的婚姻中，羅云龍嘗盡了背叛愛情的苦楚。

女主人公李小鳳有一個愛她、支持她的男朋友杰克，可她在享受杰克的關愛的同時卻又為了羅云龍疏遠杰克，她在一段自我批判之后表示：“你的心里早就沒有杰克的位置了，你的胸懷與杰克相比，差遠了。……不能以自我為中心，去利用杰克對自己的感情。”杰克是基督徒，時常向上帝傾訴和禱告。在基督教中，有罪之人想要洗清罪孽，必須求得上帝的寬恕，必須進行心靈的懺悔達到與上帝相同的境界，靈魂才能獲得救贖。小鳳原本沒有信仰，可是內心的痛苦和個人懺悔的需要使她完成了對于基督教的皈依，她向上帝祈求保佑她的丈夫和兒子，向上帝呼喊：“神啊，救救我，救救我。”

羅云龍在對愛情的悔恨和對婚姻的失望中不斷懺悔，李小鳳則在對男友的愧疚和對情人的思念中不斷懺悔，二人都希望通過自我批判和自我反省來減輕罪惡感，實現自我解脫的愿望。

四

《愛情懺悔錄》中除了寫人物在愛情中的懺悔，在談及社會背景時，更深層次地提到了葉紅的老革命、高干父親葉彬的多重懺悔。

葉彬為了給被日本侵略者殺害的哥哥報仇而參加革命，當他的父親因為有祖上傳下的土地而被殺時，他心里知道父親雖是地主，卻非常正直善良，和氣待人，可是身在革命隊伍，他選擇了沉默，沒有為父親說一句話。后來，為了表現積極，他派人去抄別人家，被他冤枉的人跳樓自殺；他怕迫害輪到自己身上，又“提供”了很多人，那些人被發配去了邊疆，死了很多。葉彬的痛苦是雙層的，為此多年來他一直背著沉重的負擔。

“時代造就了一種懺悔心理的社會基礎，尤其是在災難過后，痛定思痛之際……一批作品從政治、道德、人性等各個側面反映了人們對這段歷史的反思”，這樣的特殊情況使葉彬的懺悔心理成為了一種必然。隨著年齡的增長，葉彬所背負的壓力越來越大，他開始回憶自己的人生，反問自己走到這一步到底對不對，夢中都會不堪重負地喊出：“爹啊，我對不起你！”尤其是曾經的秘書向他帶來了被他們迫過害的人們的消息時，葉彬不能平復自己悔過的情緒，向妻子女兒坦白了當年犯下的種種罪惡，進行深刻的懺悔。

懺悔的開始，便是救贖的開始。但是僅僅意識到自身的罪惡還遠遠不夠，懺悔者想要解脫還需要有行為上的悔改。葉彬便選擇了和同事一起成立基金會的方式來彌補過去的罪過。他拿出自己工資的一半去資助那些被他迫害過的人，傾家蕩產也要去道歉。他找到了活著的意義——“活著就能贖罪，活得越長越好。”

“良心是自己給他人造成災難和痛苦時產生的罪惡感、羞恥感、內疚感。有這些感情的人強烈地感到要用自己的行動去贖清、補償自己給別人造成的損害，以求得心靈上的安寧。如果沒有機會這樣做，他便會永遠背負心靈的重負，至死不得輕松。”

總之，《愛情懺悔錄》所體現的懺悔意識是有普遍性和具體性的，小說中出場的人物幾乎都是有罪或是有錯的，這些過錯已經對他人造成了傷害，難以挽回。他們在自我批判的過程中都背負著沉重的情感枷鎖，伴隨著強烈的心靈折磨，所以他們每個人都是懺悔者，都需要通過懺悔獲得救贖。懺悔意識可以彰顯人性善，是人類不可缺少的思想意識。文學是人學，探討的是人的本質。在這一點上，懺悔意識與文學創作是相契合的，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