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冷陽
莊凌的文本整體呈現出幽深的情感,機敏而睿智,成熟又不失純真,隱性和顯性的生命光譜聚焦在意識深處,照亮她斑駁陸離的精神世界。
她的作品從光芒中獲得物質和精神的對接點,構成自我審視的姿態,形式平靜,本質洶涌。命運作為一個在精神流浪中輾轉的暗影,時刻提醒著她介入時間的天平,用微茫的事物稱量靈魂的火焰,青春仿如光線穿越黑夜和黎明。她用語詞培育事物,并目睹愛和美涌向時光高處。
她稱杜甫“子美兄”,巧妙借用其名篇《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從那些被繁復的生活折磨得疲憊黯然的面孔中,發現了簡單、明亮、淳樸,同時又不依賴于任何物質世界的快感與溫情——“滿腹詩書如空空明月”,清晰、明亮、堅定、實在地通過明月的影像,打通了現實與時間深處兩種精神向度的通道。文明的深刻性通過那些巨大的悲劇性沉落來傳達,卻在平淡無瀾的言辭里,以赤誠的方式喃喃道出初衷:“只愿心有所居,老有所養,尊嚴不再流浪。”
在弗洛伊德的觀念中,人的歷史是被壓抑的歷史,道德也是被本能壓抑的道德。這種壓抑所帶來的惡果,其一便是物欲的極度膨脹,人的“性靈”的喪失、詩性的泯滅。而女性意識的復蘇、解綁與個性的肆意擴張,在莊凌的詩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呈現與釋放。《走神》《手》《雨夜》《美女與野獸》等作品,或多或少地體認著女性的情感觸角以及語言觸須對世界無孔不入的伸展。“我愿意,被這個世界一點點忘記/然后又被誰突然想起”,一個人冥冥之中的深愛究竟要指向哪里?每一個個體在這個世界都有一個對稱的靈魂,這對應,不單指愛情,更包括了精神向度的同一性、對生活意義及價值觀念等諸多方面所體現出的心靈共振。
她的詩歌更多接納了溫暖和愛的明亮,卻又不乏對“道德”的暗諷——那種公共尺度中“道貌岸然”的虛偽部分,為她所不齒,在內心深處,她毋寧聽憑于光與愛的照耀與擺布,她“想學西施,還想學柳如是/英雄與小人,都踩在我的高跟鞋下”。她所呈現的,并不止于敘述的表層,其光滑的語言內部充滿植物的氣息,又絕不流于口語的空洞而低俗的喧嚷。女性并不只是承受著物質與精神雙重困境,同時也承受著工業文明時代的巨大狂歡,反襯了作為籍屬的村莊清寂而荒涼的情感圖式。在這些詩作中,她沉湎于過去、現在和未來三位一體的喃喃低語般的呼喚,以撫摩心靈的柔緩方式,向著人的精神最高層面展開了語言的火焰與卷宗——愛是一種最低限度的存在,也是最終的心靈歸宿。在她這里,膨脹的物欲永不可消弭那些留守在心底的光亮與素樸的溫良,那些過往的人和草木,那些睡在天上的星宿,便是“我們的祖宗”在天上相愛——人類共通的情感對接模式,在質樸的語言中獲得了豐盈、爆破般的張力,詩意也隨之獲得了最高限度的延展。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手》這首詩:一個無邪的少女,在生理萌動、情竇初綻的年紀,對男性的最初想象絕非環繞于“白馬王子”這一概念化的程式,而是“一雙有著泥土味的少年的手”,“它讓我如輕音樂一樣播放”——那是什么樣的音符垂落于“十年懵懂百年心”的一種情境之中?什么樣的輕音樂可以勝過一個少女更為絢爛、散發青草香味的幽秘內心?榮格認為,靈魂每天在制造出現實性,而他只能把這一活動謂之空想。在少女生長的那片土地上,既然有披著草木香氣飛翔的露珠,便有沿著枝葉滴落的月亮的花瓣。這尖刀形的葉子與胡須,若即若離觸碰過她的身體,而身體才是一個人的靈魂最原始的住址,也是一個人真正意義上的故鄉。她并不明白要愛什么,“只有手知道”。情欲書寫控制得恰如其分。“我常常撫摸路邊的野花/那腥味只有野貓聞到/想到生命的終結我的雙手自然地垂下/而風中的戰栗從未停止”。那些新奇的、散發草木和靈魂幽香的原始意象在汩汩流淌的詩意中穿越了文本。這首詩并非局限于“愛”這一層面,同時也涉及生命、死亡兩大主題,基本回應了阿萊克桑德雷所言的“愛,悲痛,死亡,生命”的寫作主張。
《雨夜》一詩,少女從夢寐中醒來,通過喻體與本體的轉換,生命的慈悲、呵護、疼惜、悲憫以及與大地上種種生命的相互關照,寥寥數語,語義凸顯,將這些脆弱的小生靈召喚到“我廢墟一樣的被窩里來”,由小及大的情感潮水,漫延開來。《美女與野獸》所彰顯的情感跨度較大,從個我心靈“蠻力”變幻飛升為“野生植物”的普遍屬性,“一根蘆葦”也有“一片河灘的夢境”,“不會愛上桃花林中的園丁”,這種自由而熾烈的精神屬性,早在20世紀智利女詩人米斯特拉爾的《天意》一詩中有過異曲同工的表述,不卑不亢,霸氣而不失優雅,恣肆汪洋卻有效控制了愛的尺度——“老虎被馴化”,“獅子已經絕跡”。文本彌漫著一種幽遠、闃寂的天籟聲響,她孤獨而疲倦的身體里混合著淚水、泥土、霧靄和植物的氣息。
但詩人絕不僅限于描述情感維度,她將更為宏大的筆觸伸向更為廣袤的背景:故土,人群,活著與故去的親人,在通向天空與心靈幽徑的敘述中紛紛現身,在逝去的歲月里重現,文本的敘述姿態也賦予了萬物以靈性和女性的氣息。《下午茶》手法唯美地呈現出一個真實與虛幻交疊的少女,那是“樹葉間漏下的光送來”的一個少女。她是幻覺,更是心靈聚焦的逼真圖像,集合了所有美好與細小事物的美德與光。一個人可以是整個世界,“浪漫與悲劇不過是人生的正反面”,《孤單日記》在句式疊加的漸進中,道出了一個人活在蕓蕓眾生里,自由才是最珍貴的生存姿態。《秋天的蝴蝶》通過蝴蝶這一象征,折射時光中逝去的事物及其生存圖景,“得不到的天涯,忘不了的咫尺/到頭來只有盛大的秋風吹過”,人從黑暗中涌來,在生命的盡頭又如潮水般四散退去,“說什么天長地久,除了石頭/好好活一天是一天,活一輩子有太多變數”,文本深化了大地、語詞與物質的相互關系,把情感與植物、自然、星空、思索等放在一起,試圖消解人與命運的距離,穿過這些物象,打開一條通向靈魂的通道,從而揭示出永恒的哲學命題。
一朵自由行走的花,懷抱秘密與敬畏,投身市井,將聲音和物象深埋于遼闊的心靈故鄉,并以此對抗原始本質和技術控制對精神的“鈣化”,讓生命得以新生和鮮活。她“用野花虛構春天,用流水代替真相”,甚至“還來不及說愛,葉子就落了”“桃花盛開”“美人遲暮”,這永遠都是一種純真的懷戀,純粹赤誠的詩寫底蘊,將人的心靈引向永恒的時空。
在生命、愛情、死亡的不同時間節點上,每一環,都深深鐫刻著生命歷程的刻度,每一座生命驛站,都會有不同的生活潮起潮落。《人世間那些喧嘩與色彩也暗了下來》《紅高粱》《曬被子》《情人》,不同程度地呈現了祖孫三代的生活及精神樣貌。流逝的瞬間為記憶所磨損,卻永難銷蝕。一切都與敏若琴弦的時間線索有關。血親濃情有了更多深入骨髓的寫實。她強烈的情感色彩與嫻熟的書寫達成了完整的結合,始終籠罩在文化寓意之中——繁盛與衰落、斷片與復現,鄉村圖景不僅在時間上與今天拉開了距離,同時也在價值形態上再無重復的可能:新與舊,內與外,本質與表象,時間與傳統,往事與變遷的糾纏……“人世間那些喧嘩與色彩也暗了下來”,一同暗下來的,還有人們集體的精神面孔。
《紅高粱》采用了較常見的處理手法,高粱作為隱喻矗立在北方遼闊的視野中,食可果腹,可做佳釀,可造工具,可遮蔽身體,直至人與高粱融為一體,“像甘蔗一樣甜,一生沒有被浪費的光陰”。豐收即生命對于物質的接納,是人棲居的大地對于勞作的饋贈,同時也暗示了生命中那些幸福的側影。在時間的天平上,人用一束高粱稱量自身,稱量靈魂的火焰,而豐收則擁有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涵義,具備了始祖的靜穆與莊重,概括了世間的一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