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 30013)
近些年,科幻小說突然以黑馬之姿風靡中國大陸市場。而造成這一現象的,源于一顆名為《三體》的流星在廿一世紀初璀璨奪目地劃過夜空,吸引了蕓蕓眾生的視線。復旦大學嚴峰教授在談及該作品時認為《三體》的問世意味著劉慈欣以一人之力將中國科幻的水準提升到了世界級的水平。《三體》大獲成功,與其精妙的人物形象塑造密不可分。更好地理解人物,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三體》。筆者認為用精神分析學說的方法研究《三體》的人物形象,對于深挖小說人物所呈現的精神以及對《三體》小說的研究,改善《三體》人物形象分析面向相對單一的狀況,都能夠取到積極的作用。
《三體》第一部的第七章以〈瘋狂年代〉為標題,一些帶有鮮明時代印記的名詞將讀者帶回到了“文革”時期的歷史時空,科學術語被與政治和意識形態掛鉤,在這樣的一個大環境下,年輕的葉文潔目睹了母親為了自保而揭發父親,而堅持真理的父親葉哲泰被批斗致死的場景。年輕的葉文潔目睹了父親的死亡,創傷性記憶的種子開始被種下,成長過程中的葉文潔又遭遇過被人出賣成為替罪羊,受人威逼利誘,目睹了紅岸基地內部的政治斗爭。凡此種種終于促使惡之花的綻放,當外星文明的信息第一次來到地球,對人性早已絕望的葉文潔,以一種超人的冷靜對自己的母星做出了宣判:她在明知道回復會暴露地球位置的前提下,依然向三體星人的訊息做出了回復,并表示地球人類已經無法解決自身的問題,需要外力來作出改變,哪怕她已經意識到改變也許就是毀滅。
寧愿毀滅,不愿茍活。葉文潔的所作所為,正是呈現出一個經歷過創傷性經驗的人,所展現的死亡本能。弗洛依德在《超越唯樂原則》中提出的死亡本能觀點提出死亡本能并非表現為一種求死欲,準確的說,這是一種求殺欲望。他的外在表現是破壞與征服的侵略屬性。但當這種向外侵略受挫之時,他又會轉向內部,表現為一種自殺傾向。這種傾向的表現形式廣泛,并不局限于自殺、殺人等,同時也包括自我懲罰與自我譴責,對對手的嫉恨與對權威的反抗等。葉文潔所表現出的死亡本能是雙向的,一方面她向外星文明發射消息之事被紅岸基地的政委知曉并欲檢舉揭發后,她選擇將其謀害,呈現出一種破壞的力量,另一方面她向三體文明發射電波,又何嘗不是自殺且毀滅人類文明的行為呢?
當下的讀者群對葉文潔的批判多停留在指責和認為不可理喻的層面,實則結合葉文潔的經歷,運用佛洛依德死亡本能的理論,或許更能理解其行為的深層向度。
羅輯在《三體2》中一開始所呈現出的是浪子形象,他是一個享樂主義至上的人,周圍的情人走馬燈似的輪換,對于可能耽誤其享樂的事情都持拒絕態度。他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對社會也缺乏責任心。即便是他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推動之下成為了“面壁者”之后,他也在短暫的驚愕與難以接受之后,便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動用起“面壁者”龐大的資源,為自己獲取了一幢北歐的豪宅莊園,運用特權找到了堪稱男性夢中情人的女孩陪伴在自己身邊。
可以說,這一階段的羅輯完美體現了弗洛依德所說的“本我只遵循一個原則——享樂原則(p l e a s u r e principle)”。弗洛依德的精神結構理論一直以來被許多論者所津津樂道,該理論認為在無意識概念的基礎之上,人類的精神乃是由本我、自我以及超我所組成。本我是先天性的,它是無意識的結構部分,本我有先天本能以及人的基本欲望所構成,與肉體保持緊密聯系。而自我則處于本我以及外部之間,它是意識的結構部分,其依據外部世界的需求來做出活動。而超我即所謂“道德化的自我”,它具有兩個面向,其一是自我理想,其二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良心。應該說,本我的羅輯從《三體2》開篇一直持續到了面壁計劃開始后的一段時間,而作為與外界相處方式的自我表現在羅輯身上,則具體呈現為功利化的科研行為以及與女性不負責任的相處方式,這一階段羅輯的自我不過是本我身上的一層外衣,其根本目的依然是為本我在服務的。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了他夢中情人式的女孩,他的妻子莊顏以及他們的孩子出于對人類文明的責任隨聯合國的人離開為止。也正是在此時,羅輯被告知自己一個無名之輩成為四位面壁者之一的原因:他是全人類中唯一一名三體文明試圖謀殺的對象。惶惑中的羅輯思索著原因,終于想到他曾想建立的那門學術娛樂化的宇宙社會學研究,更想到了催生他這個想法的人——葉文潔,以及他們之間曾經的對話。憑借對葉文潔曾提到過的公理的漫長思考,在冬季寒冷的冰面上,羅輯終于想到了這個宇宙的真實圖景——“黑暗森林法則”,這個法則認為宇宙處于一種他人即地獄的存在,暴露自身所在位置坐標的文明將會受到毀滅性的打擊。妻兒的離去喚醒了羅輯一直沉寂的超我,對妻兒的愛和面壁人的責任,終于讓羅輯獲得了這個宇宙的公理,在其他面壁人的計劃被證明為不可行及失敗后,也成為了人類唯一能脅迫三體文明的籌碼。最終在葉文潔的墓碑旁,羅輯與三體文明直接對話,以威脅向全宇宙公布三體文明坐標而使雙方同歸于盡的方式,緩解了人類文明迫在眉睫的滅亡危機。
這個超我的羅輯不斷放大,最終我們見到的羅輯是守衛地球文明半個世紀,最終在黑暗森林打擊下有機會出逃卻選擇陪伴太陽系殉葬的、大寫的羅輯。
維德這個人物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話之一是:“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這個人物形象所代表的是面臨絕境的人類中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所可能采取的抗爭。這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物形象,從這一點出發對維德進行人物分析的論文不少,但在這里筆者打算以佛洛依德的伊底帕斯情節入手,對維德進行一個與眾不同的形象分析。
乍看之下小說中并沒有出現維德的父母,似乎維德以伊底帕斯情節進行分析不太妥當。但《三體》是以宇宙這樣一個無垠的尺度為背景進行創作的小說,許多概念在小說中都以放大的、宏觀的角度存在。筆者認為在威懾紀元后期女性化的人類社會被人類選舉為接替羅輯成為執劍人的程心就是母性的象征,而集權,冷酷,意圖侵略人類社會的三體文明則成為了父權的標志。要知道,佛洛依德在《夢的解析》中提出:古希臘神話中曾有伊底帕斯王子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犯下了親手殺死生父,并且娶了自己母親為妻的悲劇。佛洛依德借此來形容他所提出的性器期幼兒所會出現的兒子畏懼父親依戀母親的情況。佛洛依德認為這一時期的男孩會對母親產生愛戀因而對父親產生殺機,男孩的潛意識會希望取父親而代之來占優母親,但又能認識到父親比自己強而有力,故而會壓抑自己的性沖動,轉而將對父親的恨意轉化為一種模仿行為,借此獲取母親的愛。
維德一直在用自己的理念試圖影響程心,以自己的意志更改已經女性化的人類社會的意志,他看透一部分人試圖與三體世界和平共存的虛妄,他的鋼鐵意志是三體文明打破人類黑暗森林威懾的最大障礙。
戀母弒父,維德的一切行為都在試圖保護和影響這個女性化了的人類社會,對于三體文明所假意釋放出的善意,雙方能和平共處的論調,從未影響他的堅定意志。可最終戰士倒下了,人類失去了最后的生存機會。《伊底帕斯王》以悲劇告終,托馬斯?維德的悲劇似乎也昭示著小說中人類文明的悲劇。伊底帕斯王是個偉大的戰士,卻反抗不了集合了世人集體意志的命運。
劉慈欣筆下創作的人物具有獨特的魅力,多重面向,多重視角的探討能更深入的發掘出其作品的豐富內涵。以精神分析學說研究三體的人物形象是筆者的一個新的嘗試,其實在小說中還有許多值得分析的角色,比如章北海、史強、云天明、程心等人,囿于筆者僅對佛洛依德的理論較為了解,沒能在佛氏的理論中找到這些人物合適的立足點,實則如果能從榮格的原型理論(阿尼瑪、阿尼姆斯),拉康的發展階段理論著手,似乎又有可為之處。而《三體》中的人類整體,在不同的紀元所展現的不同特質,也是很好的研究材料。期待《三體》人物形象研究出現更多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