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214122)
2015年,中國詩壇刮起了“余秀華熱”,緊隨其后,她的《月光落在左手上》《我們愛過又忘記》等詩集出版,很多人開始關注余秀華,并給予她“殘疾詩人”“農民詩人”的頭銜。但這種標簽式的解讀容易阻礙對詩歌文本的進一步認知,因而從繁雜喧囂的塵世輿論中,把目光拉回到文學本身,對余秀華詩歌內容的重新解讀尤為重要。
她的詩歌中有著豐富的色彩意象。黑格爾認為,“顏色感應該是藝術家所特有的一種品質,是他們所特有的掌握色調和就色調構思的一種能力,所以也是再現想象力和創造力的一個基本因素”,顏色的使用不局限于畫家,放飛思維的詩人也是運用色彩的能手。余秀華運用內心獨特的色彩意象,以苦楚艱澀的個人經驗對現實世界進行詩意化描摹,構建起余氏詩性表達空間。
學界對其詩歌中色彩意象“白色”的研究較多,對“黃色”的關注卻不多。在特定心緒的衍生與投射下,詩人筆觸下的“黃”規律性或創造性地被賦予了一些象征含義,《聽一首情歌》《九月,月正高》《搖晃》《異鄉》《雪聲》《愛》《在劉年辦公室》《沒有好天氣的日子》等對黃色意象進行了新的解讀,傳遞著詩人思想感情和特定場景下的審美取向,展現著她對外部世界的敏感和面對痛苦的生命審美視角。
“在原生色彩中,黃色與近似黃色的橙色均屬于暖色;從視覺效果看,黃色常常能喚起人的那種祥和、溫暖的心理情緒”,詩人自然也沿用了這樣的意蘊,在《源》《聽一首情歌》《隱居者》中以“金黃”來修飾或代指具體、抽象的事物,以微微仰視的心態視角,深入地體認個體內在生命的本質特征——困苦磨難但依舊堅持與希冀。
“哦,我是說我的哀愁,絕望,甚至撕心裂肺/因為寬容了一條河/竟有了金黃的反光”(《源》),“哀愁,絕望,甚至撕心裂肺”是現代人反復性與自毀性的情感體驗。詩人出生時因缺氧造成了腦癱,行動搖搖晃晃,說話口齒不清,殘疾的軀體讓她遭遇到了比常人眼中更冷漠的世界,“撕心裂肺”的極致,便是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但“寬容了一條河”卻有了“金黃的反光”,這“金黃的反光”是“我”的,也是“河”的?!对础窂娜伺c河的相處延展到人與人的接觸,是詩人獨特生命體驗的復述,“寬容了一條河”是一種行為更是一種態度,純摯明凈的心一直在胸膛跳躍,只有抬頭面向太陽,才能獲得“金黃的反光”,而這“金黃的反光”便是無望情緒消散后生命的回饋。
“我想起穿過樹葉的更為沉寂的夕陽/那些金黃色的哭泣/只為一種更為絢麗的金黃”(《聽一首情歌》),情歌帶來了“金黃色的哭泣”,但“哭泣”是暫時的落寞,是過渡的停歇,正如黃葉飄落是為了不日之果,夕陽西下是為了明日之晨,感情如落葉,似夕陽,卑微地哭泣,卑微地等待,這一時的俯首是為了抬頭時能有“更為絢麗的金黃”,這“金黃”便是晦暗寰宇中的一點澄明,指明了人生的方向。
“他此刻已經離舟上岸,他金黃的呼吸/被我聞見”(《隱居者》),詩中的女人是孤獨的,江水悠悠,小巷深深,時光緩緩,她慢慢地老,但卻沒能慢慢地愛,一見到上岸的“他”,女人的眼眸有了向上的亮色,他“金黃的呼吸”是生活的味道,是祥和與溫暖,是祈盼與忻悅,是她伶仃人生的浮船,雖漂泊,卻有了寄托。
余秀華用殘疾的生存感受以筆為馬,行而蹈,規律性地賦予色彩意象“黃”以生命的回饋、方向的認定、情感的寄托三重充盈著希望的意蘊,呈現著現代社會生存處境鉗制與抑遏下她所堅持的睢睢之盼。
“黃色”從經驗中產生的象征意義是積極的,余秀華在沿用積極意義之外,通過語段的搭配與文字的架構,賦予了“黃”從亢奮滑落至消沉的下墜感,正如《色彩美學》提到的:“詩歌的色彩,是表達思想感情的,絕不是客觀景物顏色的錄像,也不是自然主義的照相”。詩人抓取客觀現實后,汲取思維分泌的瓊漿玉液,以平視的心態視角,創造極具個性化的色彩意象。
“陽光好的院子里,麻雀撲騰細微而金黃的響聲/枯萎的月季花葉子也是好的”(《愛》),“響聲”是聽覺的,“金黃”是視覺的,詩人運用了色彩的通感,描繪了一幅陽光正好、麻雀正歡、月季正合心意之景,整首詩洋溢著樂觀憧憬之味,但結尾卻來了一句“這個時候,我被秘密擊中/流著淚,但是守口如瓶”,一個疾速下降之感,消磨了“金黃”的雀躍感,附加了一種耀眼過后的眩暈感。但“守口如瓶”又體現被傷痛擊中后的落寞卻不妥協,冷冷地平視著周遭的一切,于光亮的磨滅中定格堅定意志。
《愛》在結尾之前都是幸福的感覺,但《沒有好天氣的日子》這首詩從題目開始就給人一種凄凄之燼的感受。詩歌中一個矮個子的男人大喊自己是個作家,不知如何回應的人們給予了他各種身份,“給到國王就再沒有給的了”,當然所有的頭銜都只是紙上談兵罷了,“他沒有河山,也就沒有破碎/破碎屬于金黃的仇恨?!眹跎矸?,則意味著江山社稷,成或敗皆建立在有河山的基礎上,但沒有河山意味著沒有奮斗的基底,又何談成功與失敗,連“破碎”的機會都沒有。“金黃”在此處是一種“無中生有”的色彩,是皇室貴族的代表色,本來沒有色彩的抽象概念“仇恨”被涂上了具象色彩。當一個人連失敗都不能的時候,是何等的悲涼。從外表華麗的身份到內在真實的境遇,像是慢慢熄滅的火苗,萬千花俏,卻都是虛幻與荒謬。這是詩人人生之鏡,對于先天患疾的她來說,沒有人在意她生活的困苦,沒有人關注她身心的欲望,她的生命引不起外界的絲毫漣漪,只受到外界的漠視。縱使成名在望,世界關心的似乎還是她破碎的軀體與反傳統的言語。但結尾“今天是陰天,但是不壞”,又在另一個維度表達了詩人淡定平靜的人生態度。
光亮的磨滅,并不代表生命的消散,余秀華詩中賦予色彩意象 “黃”以失重感的同時,以正視、平視的方式面對個體乃至集體的失衡狀態,具有普遍的價值內涵。
法國文藝理論家伊波利特?丹納認為,人對色彩的感知是一種生物本能,而對色彩意象的認識與理解則為“以生命直觀為特征的色彩藝術創造”;因而,詩人的認知本能與生命演繹造就了詩歌中的色彩意象。余秀華以俯視的心態視角,用她天然的詩性感官塑造著顛覆性的黃色意象:疼痛烙印下,凄切與清寂交織,衰落與頹敗齊集。
在實踐生活中,人們對一些顏色的認識有一定的規律并形成固有的習慣,這些顏色便稱為記憶色。憂傷、絕望這些抽象概念本沒有顏色,但在色彩心理學的作用下,藍色這一冷色成了通常意義上憂傷、絕望的記憶色,但詩人卻打破記憶色,用“黃”這一暖色來修飾,明亮的黃色閃耀在詩歌的字里行間,形成情感上的逆向顯示,凸顯了悲凄與衰頹。
“我被堆埋得越來越深/如一座礦場回到地深處,金黃的憂傷斂起光芒”(《下午》),此處的“金黃”是財富的象征,礦場的開掘意味著財富的出現,而回到地深處意味著財富的消逝,詩人用“礦場回到地深處”來形容“我被堆埋得越來越深”的狀態,命運被賦予了重量,變成了重物、一種強大的壓制力,置于“我”之上,讓“我”感到壓迫和厭惡?!敖瘘S的憂傷”是名與利的金光閃閃帶來的本真性褪色,純潔被利益覆蓋,天真被商業裹挾,無盡的索取、攻擊、猜忌推擠著哀愁走向絕望,“金黃的憂傷”也成了堆積在“我”身上的枷鎖,“我”被置于底部,但詩人以俯視的心態視角將“金黃的憂傷”作為警報器按壓在“我”的身上,促“我”思索,督“我”鑒戒。
《雪聲》中的“她”在荒坡撿起枯枝點燃,夾雜著一片麻雀羽毛和一片黃鸝羽毛,昏暗與艷麗一同燃燒,“那些跋涉過的昨天微不足道/明天靠近愛情,更靠近棕黃色的絕望”,“靠近愛情”本是走向美好,詩人卻說是靠近絕望,但又賦予“絕望”以“棕黃色”,這是一種混雜的情緒,正如火堆里混雜的可燃物,而這種混雜的來源便是詩人在對生活的淬煉與提純后獲取的生命層次感。
詩歌中暖色調與冷色詞的搭配,像是在滿是淚痕的面頰撫上一層輕紗,讓痛苦的烙印多了朦朧的美感與悲戚的曲調。
余秀華因身體殘疾,沒上過多少學,自然也沒學過什么美術理論,正因為這樣,她跳出了教條理論的框架,她在對色彩的感知與調配上出乎本心,流于自然,不被傳統語法、理論束縛而自在馳騁。空間色是色彩的表現形式之一,指彌漫在空間中的色彩。余秀華的詩歌中對“黃”的呈現形式——空間色,通過語法的跳躍,進行了延伸和拓寬,俯瞰人生百態,刻繪出凄清與衰敗堆積的生命體驗。
空間色“黃”在余秀華筆下是流動的,不僅能在不同物體間的呼應中生成與彌漫,還能由物浸染整個空間,呈現出沉甸甸的伶仃、寂寥之感?!翱蔹S的,向日葵,河流,太陽/天空也是黃的”(《異鄉》),在異鄉,面對的都是異人,詩人自己本身對于這些“異人”來說也是“異人”,金燦燦的向日葵是枯黃的,流動的河流是枯黃的,燦爛的太陽是枯黃的,一切都是枯黃的,天空在萬物的呼應下也是枯黃的,自然心情也是枯黃的。存活在社會的褶皺之中,一切都變得可疑,萬物的黃也變成了一種“虛空的漏洞”,文化語境的格格不入,社會話語的絮絮叨叨,都在詩人心中留下了苦痛的痕跡,生疼、難熬。
詩人還通過對“黃”的詞性活用,透過絕望、悲傷和蒼涼看待萬物生長。“村莊不停地黃。無邊無際地黃,不知死活地黃/一些人黃著黃著就沒有了/我跟在他們身后,土不停卷來”(《九月,月正高》),詩歌中形容詞“黃”活用為動詞,“村莊不停地黃”、“無邊無際地黃”指的是秋天農田里的小麥呈現一片黃色,成片的麥子賦予了這一空間的“黃”,是豐收之景,但下一句筆鋒一轉,“不知死活地黃”,從物理空間的“黃”延展至心理空間的“黃”,這里包含了兩種含義,一是麥子不知歸于塵土的命運而拼命生長為成熟模樣的“黃”,二是指詩人知曉自己與麥子生命軌跡的一致性后,仍然繼續堅守面對逼仄、屈辱、平淡的生活,“不知死活”地繼續活著。隨著歲月的流逝,“一些人黃著黃著就沒有了”,終究不再被惦念,清冷與寂寥席卷著村莊以及村莊里的每一個人,但詩人繼續寫道“我跟在他們身后,土不停卷來”,始終在殘損的鄉村文明中堅守著生命的本真態度,這是疼痛鐫刻下詩人真切而深邃的生命狀態。
世俗的景物與人對于色彩的恰當把握成為了余秀華詩情詩性的觸發點和載體,從而使她天馬行空般的思想情感找到了與讀者情感相契合的對接點,她處于人群之中,卻又跳脫出人群,站在一個瞭望臺上,以詩歌更清晰地描繪著苦難堆積下生命的無窮張力。
余秀華是一個常年居住在鐘祥市橫店村的平平凡凡的婦人,牲畜、山野、農戶,才是生活的常態。她詩歌中的色彩意象投射了她對生命的感知與感悟,當她走出村莊,與現代城市產生聯系后,她以詩歌這一“紙質的身體”,在色彩意象的鋪展中營構對比色,但對比的其中一種色彩會出現在詩歌中,另一種色彩則是出現在詩人的聯想中,通過隱形拼貼來呈現她搖搖晃晃的情感體驗。
“北京的杏大,黃得也叫人放心/我拿起一個,放回去。再拿一個,又放回去”(《在劉年辦公室》),“黃”說明杏子是甜熟的,讓人放心它不會苦澀,但“我”不斷地拿起與放回,卻與“放心”這一情緒背道而馳,一來一回的動作之間充盈著不知所措與坐立難安,與寓意著詩人搖搖晃晃的人生。“我”眼前的“黃杏子”是北京的大杏子,腦海里的是橫店村的“青杏子”,“黃”與“青”的對比,不是杏子之間的差異,而是小鄉村與大城市的差距,“黃”與“青”拼貼在同一畫面中,使“我”呈現出憂慮的心情。“黃”在此時的“我”看來,不是成熟,而是一種無法企及的優越,凸顯了優越對比下的衰退與落后。
現實生活的疼痛烙印,現代城市的無情擠壓,余秀華通過營構隱形的對比色,凌空于兩種文明,找到了傳遞和表達感情的隱秘通道,用樸素的詩意觸動著人們的心弦。
色彩在文學創作中作為一種獨特的語言表達方式,給予讀者一種較鮮明的畫面感、朦朧的美感和可延伸的詩意空間。余秀華詩歌中的色彩意象不是通過復雜的理性架構塑造出來的,而是用她天然的詩性感官從生活與生態中抓取出來,不尋常的人生經歷使得她對色彩的體認是深切而豐滿,同時也包含著詩人仰視、平視、俯視這三種心態視角,詩性語言的表達背后皆是自我生命的交流,是詩人“用特殊的生命體驗淬煉出耀眼的詩歌奇觀”。詩歌中的“黃色”述說著凄清的生活與衰敗的人世,但詩人并沒有在詩歌中發泄憤怒與怨氣,她不展示、渲染她的痛苦,而是以詩意的審美態度面對她所有苦難經驗。余秀華的寫作不是為了被人憐憫,而是她生命體驗的寄托,是對生命存在的追問,對生命“波折”的反思。作為殘疾人,她在這現代文明與農業文明的罅隙中,在看似冷冽、蒼涼的色彩意象書寫中,浸潤著女人的純粹與世故、怡悅與悲戚之心象風景,將詩歌作為在搖搖晃晃的生活中自我調節、自我慰藉、自我體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