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 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 550025)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是《論語》中的著名命題,常被用為一種道德標準,為“誠信”概念的延伸,如楊伯峻的解釋:“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就是聰明智慧”,但錢穆、李澤厚等人認為此命題涉及認識論的層面,故本文對此命題展開進一步闡釋。
如將原命題定義為道德標準是否具有普遍性?按照楊伯峻的解釋可將原命題理解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但關鍵在于如何確定“是”?即“知道”這個概念是難以被界定的。這由于“知”的載體是人,人對于自己是否知道是帶有強烈的主觀性,也就說人對于自己是否知道是模糊的。《集注》認為此命題的是告誡“強不知以為知”的子路,以顯不自欺之義。但子路“強為知”的表現又有兩種可能,一是子路執著地認為他“所不知”的是他“所知”的;二是子路無法分清何為知、何為不知,前一種可能可以延伸出原命題是一種道德標準,但按照后一種可能,對道德標準的單純設定反而會造成道德實踐中的矛盾出現,即不知何為“所知”與需要依“所知”而行的矛盾。因此把原命題單純指向道德標準時,則有陷入主觀臆斷的危機。
那么原命題是否具有認知層面的意義?對原命題中的“不知”概念進行進一步分析,此“不”字顯然是對“知”的否定,同時也是對“知”的否定的認識,恰恰說明了人的認知能力具有評判功能、分別功能。如果“不”字是對整個認知功能的否定,則應為不“知之”,即是完全否定,那么知作為一個過程,必有能知和所知,那么不“知之”便是僅能談論自己能“知之”的(包括能知自己“知之”和能知自己“不知”),對于不能知的,則概不討論,似乎是一種唯經驗論,孔子顯然有這種傾向,如:“未知生,焉知死”,即是超驗之事持規避態度,但在孔子又說:“五十而知天命”、“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顯然孔子認為超驗的“天命”與經驗世界的人之間存在一定的聯系,且人具有知天的能力,需對此“天命”進行體認。由此觀之,原命題中具有涉及認知層面的可能。
綜上,單純將原命題指向道德標準缺乏一定普遍性,但其中亦包含了認知層面的思想,故而對原命題以及其中“知”與“不知”的解釋都是需進一步探討的,為了避免獨斷論的傾向,下文從古代對原命題的詮釋與現實對原命題的詮釋入手,對其進行一定的總結。
知為“志”。在《論語集釋》中有此說的論證,首先在《群經平議》提出最后一個“知”應被讀作志。在《禮記緇衣篇》中有論證:“為上可望而知也,為下可述而志也”,鄭注說:“志,猶知也。”以此證明知與志意思應該相通,那孔子之義便是告訴子路何是“志之”。由此推出此命題便是對“志”的論證,且《荀子?子道篇》、《韓詩外傳》都有“知”為“志”的論證。
知為“智”。總結下來“智”字訓釋中有兩種解釋,一智慧:此說依據《荀子?子道篇》:“知”或“不知”是“言之要”;“能”或“不能”是“行之至”,因此“言要”將為“知”;“行要”將為“仁”,所以此處應是“能”與“知”相對;“仁”與“智”相對,因此此處命題中“知”為“智”;《論語集釋》另引《禮記?曲禮》中對于存疑的事不可成言進行論證,依《禮記》注與疏的解釋,認為如將疑事成言則會傷害“己智”。因此“知”為“智”。二“本心智”:依黃干《論語注義問答通釋》所論,此“知”是“心智之端”在是是非非上的功用,對是是非非的體認,即是非之心,孟子認為其是“四心”之一,因此此心智為本心所發,乃“心之虛明,是非昭著”。
知為“知”。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解釋為:雖未盡知,亦未影響認知,如此為能知之理。由此朱熹認為“知”應是知道、認知之義。《四書發明》中認為學會求知才是“知之”之道,此與朱熹意同。《論語意原》認為此知非普通見聞之知,是對“道”認知。《四書反身錄》則認為,子路未明之處便是只認識見聞之知,未識自性本有之知,此為“本性知”。
綜上所述,對命題“是知之”的結論可分為三種:1.道德標準;2.道德判斷的能力;3.認知“道”的能力,其中后兩種都是在認知層面來進行說明。
作為道德標準的理解。此類大多與楊伯峻在《論語譯注》所闡釋的相似,故不詳談。
作為認知層面的理解。李澤厚引陳櫟《四書發明》:“強不知以為知,非惟人不我告,己亦不復求知”展開論述,認為此句是在討論求知的態度,即是“實用理性的落實”,便是承認人的有限性,唯有通過一定積累,才能由有限轉向無限,“認同自己的有限性,才可能超脫;認識自己不知,才可以知”,即為個體自我的內在完善。
錢穆則首先提出人既然有所知,必然會有所不知,但所知和所不知的界限是難辨的,而知與不知即是孔子對于人類知道的能力的定義,這里有兩個結論,第一人類的認知能力是有局限的,第二人并沒有對所知與所不知之間有清晰的界定或判斷。因此錢穆認為孔子此句“亦孔子教人求知一親切之指示。”也就是在求知的過程中,需要分辨清楚什么是知、不知及界限。
其次錢穆此段對什么是知,什么是不知有一討論。認為人對于知和不知的認識是有順序的,“人類必先有所知,乃始知其有不知”,人們常對“未知之”以“未知之者”進行定義,自以為達到對“未知之”的認知,這就是以“不知”為“知”。
楊國榮則認為對“不知”這種狀態的認識本就是一種知。他特別強調“知”和“不知”非對立,應是統一,因為對“不知”的認識,便為求知過程的開始,結合錢穆的思路可得一次第過程,即人必先有知,才知道有所不知,那么正是“知”自己“不知”,這才是真正求知的開始,故孔子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叩其兩端即是求知的過程,錢穆更進一步談此過程為“學日進,心日虛”,這是由于求知之后必然有所得,有一“知”后必又有一“無知”,因此這個求知的過程實際是知“無知”的過程;但反過來說,如認為自己有“知”必不會去“求知”,但顯然認為自己的有“知”實際是混淆了知和不知,或是假認“不知”為知。
綜上所述,可得四點結論:1.原命題揭示了人認知能力的局限性或有限性。2.人無法對所知和所不知的事有清晰的認識,因此需對“知、不知、界限分辨明確。3.人有不知是由于其先有所知。4.人對知的真正認識是由無知開始,而無知貫穿于整個求知過程,故應是知“無知”的過程。
從上述結論中可得,人之不知是因先有知,因此“知之”應是“不知”的前提,而唯有通過“不知”才能達到一個新“知”,此新知已與原來的“知之”有很大差別,這種差別應就是同無限性距離的差別。每一次“不知”的過程都是對“知之”的否定,即是對現有認識的破除,并依此破除而去建立“新知”。從這個層面來說,“知之”與“不知”并不能單獨看待,單獨理解則會出現“知之”的主觀化,應共同組成一個從有限性達到無限性的過程,即破執立新的過程。因此知之是為了對“無知”的認識,而“無知”則求新“知之”的開始,是不斷求知的過程。
對于“知之”和“不知”是能知還是所知這一問題,張學賢按照句法結構來分析,認為此命題屬于主賓同語,“前一個‘知之’‘不知’指客觀事實,后一個‘知之’‘不知’指主觀認識。”。對命題的解釋應為所“知之”(主體)已知之,而所“不知”(主體)還不知(即知“不知”),不知則需求知,如此循環,則稱為“知”,故此過程乃一動態的過程,追求認知“無限性”的過程。
“是知也”此句是對“知”“不知”過程的一個總結或結論,經過上述的論證,“知”“不知”過程是一個動態的求知過程,“知之”和“不知”一直相互作用,追求著無限性。但對此結論還需依據古訓來佐證,故依古訓分別進行討論。
按照上節對“知”、“不知”過程的論述,如將此過程的定義解釋為“志”,即應這樣向往之。雖大意解釋上較通順,但“志”字在《論語》中更是指一種傾向性,如:“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但孔子認為“志”的傾向性更應向“仁”上用功“子曰:茍志于仁矣,無惡也。”因此應不是此字。
雖然“智”常會被簡寫為“知”,但在《論語》中字義為“知”和“智”的語句有一定差別。《論語》常有“知者”這一概念,此“知”認為是別人所具有的一種境界或能力, “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孔子對“知者”的能力或境界的描述則是“不惑”,按《說文解字》來看,“智,識詞也”,而“知,詞也”,因此智是能夠識何謂“詞”的能力,也就是對于“詞”則有“不惑”的能力,故“知者”之“知”應為“智義”。而在“ 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中可以發現,孔子分君子有三道,其中一道即為“知者”,由上可知應為“智者”,而孔子所述的“道者三,我無能”則與原命題中的“知”、“不知”思維模式一致,即為知“道者三”,而知“無能”(無知),所蘊含義即是對此三道的認知的超越,不過并不是說“仁”、“知(智)”、“勇”三者是有限的,應是對其的認知和定義是有限的,也因此子貢認為孔子行為才是道。也就是說真正的道并非為有所謂標準的道,而唯有“無能之道”才是真道,故也只有建立在“無知”上的“知”才是真知,也就說對有限性的否定則是對其無限性的開啟。
孔子的“是知也”注重突出對“知之”的超越,和對“不知”的認可,這種超越和認可是同時且連續進行的,但實際上這種認可也是需要超越的,這種思想貫穿于孔子的仁學思想之中,他強調“不知仁”:
“不知其仁,焉用佞?”
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子曰:“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但孔子又認為“仁”是可被知的,子曰:“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因此所謂不知“仁”也就是對“知之”仁的否定,目的在于對真“仁”的確定(即無限性的達到)。因此“是知也”之“知”應是對“知之為知之”和“不知為不知”的總結,應將兩個概念都包含在其中,此“知”包括了能知、所知,故此“知”應為無分別體;又含攝了“知之”、“不知”,故此“知”又為有分別用。因此將“知”理解為本性之體的妙用,呈現為“知”與“不知”的相互超越的過程。故而原命題實際體現了孔子對求知標準的設定。
孔子“知之為知之”的命題不僅是單純的道德標準,更體現出一定的求知標準,在孔子看來真正的“知”需要在這種相互超越的過程中呈現,以此來保證“知”的準確性或真實性,避免了蒙蔽、獨斷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