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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的父親

2019-01-31 02:13:38黎筠
陽光 2019年2期

黎筠

我的父親在一九七九年的一個下午失蹤了。這是父親第二次失蹤!

第一次是在葛莊村的豆子地,這一次是在父親上班的路上。

已經兩個月了,沒有書信,沒有電話,父親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

一九七九年,我的父親失蹤時整五十歲。而我的祖爺爺失蹤時只有四十多歲。祖爺爺高高的個子,黑黑的皮膚,有一個讓人聞而生畏的名字:葛大樹。

葛莊村有很多的小樹,按著四季綠著黃著,密匝匝地繞著我的祖爺爺。祖爺爺筆直地站在秋日的高粱地里,把自己變成中原大地上最高的一棵高粱。這棵高粱抽穗揚花,還未結出百倍的果實,一場牢獄之災就臨到了他!

葛莊,舊社會在葉縣是一個大村,七八十戶人家,二三百口人。葛姓人集聚在村中央,像一朵花的花蕊,統率著長滿樹葉的一個村落,而我的祖爺爺葛大樹就是葛莊村的靈魂。祖爺爺家是方圓十幾里赫赫有名的富戶,種著二百多畝土地,焦麥炸豆時,地里的短工跟地里的稻草人一樣紅紅綠綠著,扎眼。

他老人家生就一副好心腸,村頭飯場,常常打發要飯的、挑貨郎擔子的。不管飯稀了稠了,菜淡了咸了,也總能吃飽肚子,混個肚兒圓。在鄉村,乞丐和小貨郎就是路上的風,腿一動一邁,就把祖爺爺葛大樹這個大善人的名聲傳了出去,而招來更多的乞丐和小貨郎。

有一年過年時,祖爺爺宰了一頭豬,有一小半的肉都進了乞丐的肚里,氣得我爺爺除夕夜把碗摔了。我的祖爺爺雙眉一蹙,硬是逼著爺爺把撒在地上的飯菜撿起來,塞到了嘴里。

爺爺后來說,祖爺爺打發他這個兒子,還不如對貨郎親,還不如打發人家要飯的呢。

也就是這一年,躲在山林里的土匪要闖進村里來搶掠,幸虧事先得到一個乞丐的通知,我的祖爺爺才把全村老少和牲畜一個不落地弄進村。氣得土匪們在高高的寨墻外哇哇哇直叫,把塵土抖得老高。

二十年后的一天,我的父親正在大秋田里鋤豆子。父親從早上起來,已經鋤了三畝半的豆子,除了吃飯喝水,大半天都在揮汗如雨。

父親實在累了,他坐在松軟的有些潮濕的地里,小憩。大田里豆子、玉米、高粱擠擠嚷嚷的,好像說著閑話。時光短促,父親舍不得休息,騰地坐了起來,手剛握起鋤頭,就聽到遠處嘈雜的腳步聲和叫喊聲。

大秋田里的禾苗太矮太弱,保護不了我的父親已經長高長壯的身體,父親被抓了壯丁。

這是一九四七年的秋天。

我的父親走在壯丁的隊伍里,雖然被繩子拴著,卻沒有垂頭喪氣,而是雄赳赳氣昂昂的,邊走邊看著西天的晚霞,內心涌動著莫名的驚奇和希冀。對父親來說,不管扛槍桿還是扛鋤桿,只要有飯吃,能填飽肚子就行。父親的名字叫土地,因為土地能長出饅頭,長出一個男人的筋骨。

土地也賦予了祖爺爺強勁的筋骨,可他的筋骨被打斷了。

葛娃是祖爺爺出了五服的侄子,平日里舞棍弄棒,把葛莊村搞得雞飛狗跳。葛娃在葛莊村最怵的是祖爺爺,最恨的也是祖爺爺。

那是幾年前的一個中午,一個貨郎來到了葛莊村。

正是晌午頭兒,每個人都端著一碗飯,來到了飯場,貨郎就嘣嘣嘣地搖起了撥浪鼓,叫賣零碎貨物。不想,剛放下挑子,葛娃一把搶過撥浪鼓說,貨郎,叫我爺!不叫爺,爺就把你的家伙兒扔到污水坑里。

幾步之外,污水坑在風中泛著混濁的綠沫兒。

貨郎雙手抱拳,舉過頭頂,說了句,好漢,放過我這苦命郎吧!

然而,“啪”地一聲,撥浪鼓像一支箭被葛娃射了出去,一頭栽到了污水坑里。

就在這時候,我的祖爺爺站到了葛娃跟前,鼻音很重地哼了一聲,然后沉言道,快去,把人家的東西撈上來。做人有二不欺:一不欺孤兒寡母,二不欺引車貨郎。

葛娃站著沒動。

祖爺爺額頭上的青筋跳了幾下,說,還不快去!

葛娃看了祖爺爺一眼,有點兒不情愿地脫下衣服,跳到了污水坑里。一會兒,葛娃舉著撥浪鼓,一身腥臭地爬了上來。

葛娃又看了祖爺爺一眼,那一眼好深……

那年月,土匪在鄉里為患,隔不了三兩個月,就要下山一趟,到附近村莊搶奪掃蕩,鄉人深受其害。為這,我的祖爺爺偷偷地購得一把獵槍,藏于后院的地窖里,以防匪患。這事不知怎么被葛娃知道了。一天晚上,葛娃從地窖里偷出獵槍,天不亮,就跑到局子里告狀,說葛莊村的葛大樹,私藏了一把獵槍。

我的祖爺爺是在趕集的路上被抓到了縣警察局的。除了葛莊村的葛娃,沒有一個人知道祖爺爺去了哪里。

祖爺爺失蹤了。

祖爺爺失蹤的那個早晨,葛娃成了葛莊村的猶大,是他暗地里指認了我的祖爺爺。祖爺爺失蹤后,家里人南山求佛,西山拜廟,四處托人打聽,尋找他的下落。

得著準信兒后,祖爺爺的家人和祖奶奶娘家的人騎著騾馬,把一條通往葉縣城的路跑得塵土飛揚。

說起那個年代,訴訟都是粘著血、掛著肉的,兩造之間跑官司時,把腰里的銀錢舞動得叮叮當當的響。我祖爺爺家里的人,賣了河兩岸的樹木、荒地,湊足銀兩,最后不得不又賣了二百多畝地的全部家當,以期能搭救我的祖爺爺平安出獄。

事實上,二百多畝地全打了水漂兒。

做夢都想不到,我的祖爺爺葛大樹,人高馬大、一通石碑樣的漢子,會慘死在監獄里。

祖爺爺去世的那天晚上不停地咳嗽,他的肺咳裂了,鮮血染紅了他的喉管,鮮血在這個夜晚一絲一縷地向空氣中滲透。

整個夜晚血腥而蕭殺。

我的祖爺爺倒下了,倒在一九三○年的一個初冬之夜。

一九七九年,父親失蹤的那一天,天氣很好。

現在看來,父親的失蹤是有預謀的。

那天下午兩點多鐘,父親挨個地把我們兄妹抱了抱,又囑咐了母親幾句,最后沒有任何表情地看了母親一眼,這才走出我們的小院兒,鄰居家的小黃狗跟了父親半里地,被父親驅趕回來了。

我們和母親等了一個禮拜,接下來的日子就是苦等,苦熬。

火車在我們家的南邊,咔嗒咔嗒地往西去了,而我總是幻想著我的父親很快就會坐火車回來;或者他已走下火車,向家的方向走來。父親給我們幾個孩子買的蘋果、奶糖、還有花生瓜子兒,在他的大背包里一晃一晃的。

可是,火車咔嗒咔嗒過去已經無數次了,我們的父親還沒回來。

母親已顯消瘦,脾氣更壞了,總是莫名其妙地對我們發火。

母親再也不是我們眼中的漂亮女人了。母親的頭發長得好長,也忘了剪,衣服也沒有以往穿得光鮮了。

這之后,常見她一個人站在大街上等,郵差的自行車車鈴一響,母親就跑上前去,可每次都是失望地回來,一個人默默地往家走,任由小黃狗一路嗅著她的褲腳。

母親這時就思忖,也許明天就有信來,也許明天早上,一家人還沒起床,我的父親就回來了,就摁響了門鈴。

可誰知道,誰又能知道呢?

后來,我總在想,父親打了那么多年仗,吃了那么多苦,中越戰爭為啥又要去呢?父親已是四五十歲的人了,這場戰爭與他關系密切嗎?我想得腦仁兒生疼,也不得結果。

別人不相信,可我相信我的父親,他這一生只與土地有關。

不知是哪個朝代,我父親的先祖拖家帶口扎根到葛莊村這片土地上。那時候,他們都是土地的主人,他們和土地一樣有著好脾氣,和土地上的牛一樣,把汗水盡數灑在了這里。

所以,我的父親的基因中本來不缺乏土的元素。可祖爺爺葛大樹和二百多畝地都在天空之下消失了。父親的肉身還未形成的時候,他躲藏在某個角落的靈魂,就感到了對土地的干渴。

慶幸的是父親的外祖父家,暫時滿足了父親對土地的焦渴。

我的父親來到他外婆家的那年,十七歲,是農歷的十月初。

父親上身裹著一件夾襖,下身是一條短得露著膝蓋的破棉褲,父親凍得鼻涕吸溜吸溜的,一著空氣,像是兩掛冰凌。見到我的父親,父親的外公看著只有燒火棍高的親外孫,鼻子哼了一聲說,住牛屋吧,到頭來還是一個吃貨!

就這樣,父親被接收到了牛屋。

從此,父親在外公家像一粒眼角屎,被別人揉來揉去,餓了吃一點兒剩飯,渴了到水缸里舀一瓢涼水喝。

有一天半夜,父親的肚子被涼水鬧騰得脹脹的,如一面鼓。父親在兩頭牛面前不斷地翻滾,喊叫,陣勢大了就驚動了外公家的人。父親的舅母起夜,路過牛棚,大聲吼了一句,窮鬼,還讓不讓人睡覺了?父親鼓鼓的肚子哞的一聲似牛叫,接著又呼哧一聲,那面鼓一下子癟了下去。

那年春節父親的外公家宰了一頭豬。

殺豬的時候,父親遠遠地騎在一棵桑樹上觀看,看著看著,哈喇子就流了出來。

父親好幾年沒吃過肉了,父親太想肉了。說準確點兒,父親都忘記了肉的滋味兒。父親騎在樹上,一邊聽著豬的慘叫聲,一邊舔嘴唇兒,舔著舔著,那濃香的滋味兒,就在他的舌頭上復活了。

晚上,父親喂完牛就早早地躺下了。可父親又睡不著,廚房里散發出的煮肉的香味煎熬著他,父親知道自己就是一個吃貨,天天想吃飽飯,天天想吃好吃的飯菜。

除夕的前幾天,父親天天只是舔舔嘴唇兒,舔舔嘴唇兒,卻不想著吃肉,父親知道自己在這個家的身份。父親舔嘴唇兒的時候,外公的家人,包括外公的孫子孫女,正把肉骨頭啃得吧唧吧唧響。響聲差一點兒瓦解了父親只是舔舔嘴唇兒的意志,父親聽到自己的腸道里發出咕的一聲響,便忙捂了嘴,把貪婪的鼻腔也摁住了。

好不容易挨到除夕的晚上。

父親從記事起,就知道這是一個極其嚴肅的日子,這個晚上,指頭縫里稍微有點兒力量的人家,都會讓一家老小吃頓肉。

為了迎接除夕吃肉這件十分莊嚴的事,父親這天一大早就洗了臉,還使勁地清了清鼻腔。另外,還把露著腳趾頭的鞋子用破布條子捆了捆,還親了親牛屋里的每一頭牛,和牛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的話,當然,每一句都離不開除夕的肉。

然后,父親就早早地來到了廚房。

父親的舅母說,土地,你來早了,還沒開飯呢。

父親就回到牛屋,等!

約莫半個時辰,父親再次來到廚房時,看見了滿地的肉骨頭。

舅母說,土地,你來晚了,開罷飯了。

父親的舅母端過一碗稀粥,拿一個雜面饅頭遞給了他。“啪”一聲,我的父親把稀飯和饅頭一起摔到了地上。父親就這樣踏著滿地的肉香走出門去,重新回到了牛屋。

外面,過節的鞭炮聲越來越稠了。

這時,外公家院子里的一只狗正搖著尾巴啃一個冒著熱氣的肉骨頭。惹得父親奔出牛屋,上前用足力氣,朝狗的嘴部踢去。狗吱哇一聲,放下骨頭逃之夭夭。而我饞嘴的父親,卻像做賊一樣,往外看了一眼。見四周無人,這才彎下腰去,撿起還留著異類體溫的肉骨頭,大口啃噬著。

我的父親像只離了塵土就不能活的跳蚤,懷揣仇恨,從外公家的土地上,跳回到了葛莊村,做了一名長工。

他就是在別人家的土地上,被抓了壯丁。

那天,父親一路上不停地問那些穿軍裝的抓走他的人,嘰嘰喳喳的像個快樂的小鳥。

在葉縣保安團,父親餓著肚子,在一個廢棄的操場上練兵,哼哼、嘿嘿,手中的槍桿子燒火棍一樣東掄一下,西掄一下,嚇得樹上饑餓的麻雀驚慌飛散。

父親在破操場上練了兩個多月的把式,技術沒提高多少,個子倒躥了起來,足足有五尺多高。父親這時多想回到葛莊村看看,看看自己的爹娘,看看自己雙手撫摸過的高粱、玉米,看看自己披戴過的日頭和月亮,當然,還有鄰居家那頭會記仇的老犍頭牛。老犍頭個兒大,一身棗紅色的毛,錦緞似的油光發亮。老犍頭沒閹割時,一個村子的母牛都愛它。然而,它被游鄉的獸醫用一塊尖利的破瓦片閹割了,鮮血淌了一地。

那老犍頭,從父親記事時就失去了威風,就成了悶著頭干活吃草料的貨。老犍頭善于拉獨犋犁,好像拉著一輪日月,屁股搖幾搖就是十來畝地,一天下來,好像天下的地都被它拾掇了,一眼望去,平平展展松松軟軟的,像是一條平靜的河。

父親思念家鄉的時候,祖父和祖母也正思念著他。祖母跑到父親失蹤的豆地,一邊抓土揚在自己的頭上,一邊哇哇大哭,悲切的聲音落在了豆葉上。

一九四七年的九月九日,葉縣解放了。縣保安團稀稀拉拉地朝解放軍放了幾槍,就逃竄到了縣城西邊,護城河外的玉米地里。

我的父親回到了葛莊村。山高皇帝遠的葛莊村,河水照樣流著,饑餓的麻雀照樣叫著,村里那個叫順子的老犍頭照樣呼哧著鼻氣,呼呼啦啦的拉著松松軟軟磨盤樣的糞便。葛莊并沒有感受到解放之后的喜慶。

父親摸了摸順子的脊梁骨,望了一眼西天的晚霞,就踏上了歸途,去找被解放軍打散的保安團的故友們。

父親的肚子餓,西天紅彤彤的落日當不了面餅子。父親徒步走到縣城時,天已經黑透了。

在城門口,父親還真的遇到了保安團的一個舊友。

父親朝著前面的黑影兒高興地喊了一聲,宋天柱。

前面的黑影兒立馬站住了。

前幾天,保安團被入城的解放軍打得七零八落的,父親原以為很難再聚到一起,誰知這么快就遇到了,真是一件高興事兒。

有了伴兒,父親和宋天柱的腳步明顯加快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破落的戲園子跟前。

宋天柱問道,老葛,你咋回來了?

父親說,我餓,城里的麻雀總比鄉下的麻雀肥吧。

宋天柱變魔術一樣從背后掏出幾穗兒剛從地里擰下來的嫩玉米。父親的眼睛在黑夜中閃出萬道光芒,他立刻接過宋天柱遞過來的玉米穗兒,父親的嘴里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夜色掩蓋了父親的貪婪和他嘴角上玉米的白漿。父親絕不會去做偷兒,但父親也不會拒絕宋天柱送上來的玉米棒子。父親餓,餓了的胃,就沒有太多的講究。

兩穗子玉米下肚,黑夜里,父親的目光就柔和了許多,就變得耳聰目明起來,父親仿佛聽到戲園子里傳來鑼鼓咚咚鏘鏘和旦角兒咿咿呀呀的聲音。

夜更黑了,大街上闃無一人。秋風呼呼啦啦地刮著,間或響起幾聲狗叫。父親拉著宋天柱,踏過戲園破敗的門檻,來到了空曠的院子里。父親對宋天柱說他很喜歡河南梆子,他最大的念想就是能排排場場地坐在戲園子里看一場大戲。父親稱戲園子里的戲為大戲,以此區別游鄉的地攤戲。宋天柱說,他從小就會哼唱幾段戲文,會幾套把式。他們家是梨園世家,他的一個爺爺還會唱京劇,在天津衛、在東北的戲園子里唱過大戲,張作霖還看過,還夸獎著呢!宋天柱還說等天下太平了,他一定帶我的父親到戲園子里看戲,好好看一場河南梆子。

說起河南梆子,我的父親曾說過,河南梆子聽起來土是土,可是土得實在,土得有味道,有玉米的味道、高粱的味道。那聲調在耳旁繞來繞去,就像一陣陣秋風,穿過一道道山崗。

父親的名字就叫土地,和父親弟弟們的名字——大河、平原、青山等并列著,形成中原的一個名字譜系,頗為壯觀。

這樣說著河南梆子,說著土地,我的父親就立起身,一把拉起宋天柱,投奔了解放軍。

那個晚上,他夢見自己擁有許許多多的土地,每塊土地上都鋪著耀眼的星光,這些星光漸漸地成為水滴,在他的眼前涌動著,以至成為寬闊的澎湃的河流。

饑餓使我的父親喜歡做夢,夢中上天入地,在高粱棵上踩高蹺,在星星上種瓜點豆,沒邊沒沿兒,一點兒都不講究。

他晚年自嘲說,他的夢只有一個應驗的。卻不知父親小時候有沒有夢見過長江,但長江卻有些突兀地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晚,父親第一次目睹了長江的壯觀。

據父親后來回憶說,他當時正坐在由棉花被套、稻草、木板做成的油布包上,一晃一晃的,就這樣晃進了歷史。

解放軍渡江的那個晚上,炮彈、照明彈如繁星四射,長江亮如白晝。以身殉國的解放軍戰士的尸體布滿了水面。中彈的長江魚牛群一樣在紅色的渾濁的水面上漂浮。父親第一次參加這么大的戰役,十分興奮,但更多的是緊張、懼怕。父親沒想到,他能活著到達對岸。而與他并肩作戰的戰友宋天柱死了,就死在他的眼前。

當時,他和宋天柱趴在可容納三至五人的油布包上。宋天柱望著慘白的夜空,突然說了一句話,老葛,我想回家,我真他媽的害怕。

說完這句話,就倒在了長江里,成了另一條漂浮的魚。

父親大叫:宋天柱,宋天柱!宋天柱,你不能死啊,你兒子還等著你回去起名兒呢,你還沒有請我看大戲呢,宋天柱你不能死啊!

可對岸的炮聲和滔滔的長江水淹沒了父親微弱的聲音。父親分明聽到了長江發出的一聲嘆息。父親說那是宋天柱的靈魂發出的聲音,宋天柱回到了葉縣,回到了故鄉。

那個時刻,是我的父親一生中最想家的時刻,父親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結結實實地還在,像大田里的一塊地瓜,可下一分鐘,下一分鐘呢?

這樣一想,父親的淚水就流了出來。畢竟父親還是個第一次親近這樣猛烈的炮火和長江的孩子。

父親坐在油布包上,咬著牙,雙眼噙著淚水,和戰友們一起往對岸劃動著;一個個戰友在他的面前倒下去,倒下去,長江不時響起咕咚咕咚的聲音。身邊不時有國民黨的炮彈炸響聲,飛濺的江水推動著油布包,在嘩嘩作響的長江上,往對岸走,油布包像孩子們的玩具,在水面上蕩來蕩去,漸漸變輕,變成無人駕駛的航船,最后這些船只又被炮彈擊碎。

借著照明彈的光亮,父親看到了剛剛離他而去的宋天柱,正微笑著向他招手。父親和宋天柱說好了戰爭一結束,就一起回古城葉縣呢!可是,這個宋天柱啊!

父親沖到長江對岸時,已有許多的戰士冒著炮火登陸了。父親望著紅紅的長江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個晚上,父親似乎經歷了一生一世,似乎耕鋤了許多土地,收割了大片的莊稼。父親心里說,困死了,真想躺在這長江邊上睡一覺。

母親快要變成一個邋遢女人時,父親回來了,父親不是坐火車回來的,父親是坐一輛軍車回來的。父親是對越戰爭勝利后回來的,后來才知道,我的父親是以一個向導的身份參戰的。

父親走得神秘,回來時卻轟轟烈烈的,整個縣城,好像都看到了父親那只高揚的手掌。

那天,天氣很晴朗。

母親激動的淚水一粒一粒的飽滿圓潤,我的父親看到母親的眼睛里有兩條洶涌的河,父親的眼睛馬上濕潤了。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葛莊村的葛娃,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場景。

我的父親在一場戰斗中遇到了葛娃。

那天,天很藍,云彩像一團團棉絮輕盈地浮動著,一只老鷹在天空盤旋著。然而,就在這個牧放詩意的深秋,兩支軍隊對壘,每一團云彩里都藏著伏兵,藏著殺戮和呼叫。

離全國解放的日子越來越近,父親他們每天都充滿著斗志,都想快一點兒擊斃最后一個敵人,就如秋收的季節砍倒最后一棵高粱,然后就在大地上宣告秋收已畢,顆粒歸倉。

遇見葛娃的那天,沒有一點兒預兆。這對父親和葛娃來說委實有點兒不公,畢竟是兩個家鄉人,抑或說仇人于異地的一次見面。

父親看到葛娃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他來了,我的家鄉也來了。

這就決定父親打量仇人的時候,眼里有了一絲不合時宜的溫潤。嚴格地說,父親并不熟悉葛娃,父親甚至連葛娃的鼻子臉兒都沒看清楚過,父親從小就害怕葛娃。

爺爺在父親七八歲的時候,就引導父親認知葛娃,仿佛認知一棵狗尾巴草,一棵荊棘,一棵蒺藜。

爺爺說,孩子,這就是我們的仇家葛娃,害死了你爺爺,長大了一定要報仇。

父親說我怕。

日光之下,父親的目光,就有點兒躲躲藏藏的了。

仇人揚長而去。我的父親就只看到了他的背影,日復一日,葛娃于父親來說,就剩下一個干癟的背影了。

父親十幾歲時,一個早晨,葛娃隨著一陣風離開了葛莊村,不知去向。

村里人說,有人看到葛娃在方城和葉縣交界的老青山做了土匪;又有人說,葛娃在葉縣城,被打黑槍的打出了腦漿。

葛娃像一團撲朔迷離的黑影,成了葛莊村人人樂于詛咒的壞人。

父親在看到葛娃時驚了一下,確切地說,父親只是看到了他的背影,那背影太熟悉,父親小時候,巴不得從口里吐出幾顆釘子揳入他的后背,或者噴出幾丈高的火焰燒死他。

那天葛娃本不該回頭的,葛娃一回頭也驚了一下,他認出了我的父親。

葛娃說,你,你也在這兒。

父親不想作答,可最后還是嗯了一聲。

葛娃說,咱區來了六個人,都是響當當的漢子。

父親又嗯了一聲。

葛娃說,他們,有兩個犧牲了,他們是英雄。

葛娃哭了,葛娃說,一個腸子都流出來了。

父親還是沒說話,只是揉了揉鼻子。

葛娃說,戰斗吃緊,敵人的子彈又不長眼,你要機靈點兒。

父親的眼里有了霧氣。

葛娃說,已經六天六夜了,記住,最后的勝利是屬于我們的!

父親點了點頭。

葛娃看了一眼父親,抬手敬了一個軍禮,就沖進了炮火紛飛的戰場中。

炮聲越來越急,支離破碎的血肉拋向黑壓壓的天空。

父親沖向陣地,不知為什么,父親竟選擇跟在葛娃的背后,緊緊地跟隨。只一刻鐘的時間,我的父親親眼看到一顆不長眼的子彈,穿透了葛娃的胸腔。葛娃踉蹌了一下,像一棵大樹被一場戰爭伐倒了,大樹上的麻雀、鄉情以及對故鄉的思念,在空中裊裊地飄散。

父親伸開膀臂撲了過去,葛娃就在父親的懷中了。

葛娃的身體沉甸甸的,葛娃瞪著眼睛,鮮血從胸口汩汩地往外淌,帶著一絲熱氣。

葛娃說,土地,你還沒有叫過我一聲叔呢。

父親舔舔干裂的嘴唇,感覺有一片紙屑貼在上嘴唇上,父親張不開嘴,父親從來沒叫過“葛娃叔”。

寬恕是需要憐憫和原諒的,是需要從骨子里憐憫和原諒的。

葛娃的身體在父親的懷里慢慢往下沉,父親的衣服被葛娃身體里流出的血染紅了。葛娃仍瞪著眼,望著父親。

葛娃說,你還……沒有……叫過葛娃叔呢。

葛娃用盡全力,說了最后一句話,葛娃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到了父親的耳中。

葛娃的身體繼續往下沉,他的靈魂已降到生命的谷底,他執著地望著父親,但目光已散亂成一群小鳥噦噦噦地飛去,飛往自己的故鄉。

在鳥鳴中,我的父親一咬牙喊了聲:葛娃叔。

父親的聲音被什么東西擠壓成條索狀,顫顫抖抖的,還有點兒高低不平。父親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委屈,父親想放聲痛哭。

葛娃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四十多歲的葛娃純凈地孩子般地笑了。接著,葛娃的上下眼簾一關,天地就在他面前黑暗了。

我的母親因為思念父親牽掛父親,沒有心思像往日那樣整理自己的發型,所以頭發稍微有些蓬亂,但她的模樣、穿戴仍是周正,即便父親在那個下午,思緒陷入葛娃犧牲前的溫情中,他還是被母親的愛感動了。

是的,那個下午,我的母親站在人群中,使勁兒地向站在軍車上的父親揮手。母親身材高挑,但她還是踮起了腳尖兒。

踮起腳尖兒,好讓我的父親,一眼就能看到她。

其實母親對愛情的表示,總是以另一副面孔出現,那副面孔驚著了我們,也讓父親心煩,這種心煩,幾乎掩蓋了那場發生在云南保山的愛情。

云南保山是父親和母親相識相愛的地方,也是我們生命的搖籃。父親是可以大聲談天談地談生死的男人,但他卻悄悄地把一些心事收藏在漢語的一筆一畫里。

父親在日記中說,他和母親第一次見面,是在軍營附近的小飯館。他們當時隔著一張桌子和空氣中漂浮的幾粒塵土,互相看了一眼。一個星期后,他們又在易羅池邊見了面。

父親先是靦腆地一笑,對母親說,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面。

現在看來,這俗套得令人汗毛倒豎的話,卻使母親激動不已。

木訥的母親再次見到父親,就變得青春靈動了,就于腋下生出翅膀,準備和父親一起飛翔了。一米七八帥氣十足的父親談吐頗具風度,詩人的特質讓父親口中的詞語如柳絮飄揚,我的母親就不自覺地跌入無法逃脫的情谷中。

云南保山的易羅池注定要寫進父親和母親的情史中。我的母親二十年后變成一位怨婦后,清澈的易羅池注定要蒙羞的。但那時候,易羅池邊,父親眼中的母親像天上的星星,在他的眼前閃光。

一個月后,母親和幾個女孩子來易羅池邊洗頭。

母親一頭瀑布式的長發,遮蓋了她眉目清秀的臉龐,但遮蓋不了她那窈窕的身段。父親一眼就認出了她,驚喜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天,保山的天空很藍,易羅池邊的夏天分外妖嬈。父親和母親的愛意在花花草草間蕩漾著。幾個同行的女孩子沖母親擠擠眼,嘩嘩嘩地散開了。

母親和父親認識時,已從昆明女子中學畢業,她展開翅膀向往著自由的天空。

那一天,母親對父親說,你不要離開,等我一會兒!

母親擺動修長的雙腿,迅速地消失在父親的視線中。

一九五六年的夏天,十九歲的母親像一只美麗的小母鹿,在太陽下跳著跳著,就收獲了屬于自己的愛情。

我的母親很快甩著濕漉漉的頭發跑了回來,小臉紅撲撲的。母親坐在父親身邊,氣喘吁吁地說,我給你寫了首詩,請看。

父親一下愣住了,眼前的這個意中人竟會作詩?

父親展開那張紙的時候,母親難為情地背過臉去,不知怎么,我的母親突然哧哧哧地笑了起來,在父親聽來,母親的笑聲嬌嫩得像鳥鳴和蟲叫。

父親也被感染了,他親昵地撫摸著母親濕漉漉的秀發,還清了清嗓子,小聲吟了出來:天上人間風光好,個人事情要自由。黃昏到來聽鳥鳴,喜看明年桃花紅。父親讀得臉紅心跳,知道母親的心已脫離羈絆,許給他了。

此刻,詩情蕩漾的父親也作了一首詩回母親:不慕春城麗人多,只愛眼前佳人好。二人同心天作證,風風雨雨見真情。

我的母親從父親的詩句里看到了一個男人的真情告白,于是,身體一虛,就軟軟地歪到了父親的肩頭。

父親和母親一唱一和的詩句,充滿了預言性。

父親和母親剛結婚,就懷上了我們從沒見過面的長兄慶會。他于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六日,在云南保山陸軍醫院出生。

母親喜歡杜鵑花,慶會出生的時候正是杜鵑花盛開的季節。我的父親采擷了一大束杜鵑花,放到母親的床頭,這成為母親一生中最溫馨的記憶。

做了父親的葛土地,已忙碌得像一架轉動的風車,哪里還顧得上作詩。但那一束杜鵑花,卻悄悄地釋放著清澈的花語:愛你,喜悅你,珍惜你!

慶會剛開始叫河云,也就是河南和云南相結合的意思,那分別是父親和母親的出生地。后來叫超英,很霸氣的名字!在那個年代,中國的“超英”至少在幾萬人以上,有男有女,霸氣十足,颯爽英姿地宣告了一個國家的肺活量。

不久,祖父祖母來信,給長兄起名叫“慶會”,按著葛姓字排起的大名。父親盡管愛“超英”這個生龍活虎的名字,可也不敢違背老人的心愿,只能不情愿地叫著,慶會、慶會!

但慶會辜負了這個油煙味十足的名字,辜負了祖父祖母的情意,辜負了父親身后,幾千里外葛莊村的土地。

我的長兄慶會活了不足兩歲,人間的苦酸辣甜還未嘗過就“遠逝”了。

慶會死的那晚,父親抱著他瘦小的身體,抱得緊緊的,生怕誰奪了去似的,直至那個小月牙般佝僂的身體慢慢變涼,變冷……

黃花菜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她是一個優雅的女人,和母親站在一起的時候,她的一顰一笑讓越發粗壯的母親矮了幾分。黃花菜是從哪一天愛上父親的呢,就像母親是哪一天發現了黃花菜的秘密,誰也說不清楚。黃花菜最大的標記是一頭亂亂的、用燒紅的鐵筷子烙的黃黃的卷發。黃花菜是我那喝了半缸醋的母親給一個女人起的綽號。

父親失蹤的一九七九年,那段光陰里黃花菜有點兒失魂落魄,總是盯著我家的大門,她甚至敢于穿過母親冷鐵一樣的目光,讓自己的心跳和熱血撲向那扇門。

黃花菜的眉毛是彎的,像畫家精心的著墨;她的腰身是柔的、圓的,可區別于母親腰部肌肉和脂肪的放肆。母親的身材實在需要規范,需要一種“力”的規范。而我的母親卻是喜歡從內往外發力的女人,比如她可以雙腳跳著,食指指著黃花菜,大罵一頓飯的時間。

據黃花菜后來說,她第一次看見我父親的背影,就喜歡上了我的父親,待父親轉過身來,她就視父親為她的一輪明月,一顆叫愛情的種子,就在她的心里生根發芽了。

但她從來不敢直視我父親威嚴的面容,她說她只配遠遠地、偷偷地望著一個帥氣男人的背影。

黃花菜和我們是前后排的鄰居。

父親是商業局的領導,黃花菜的丈夫是縣政府的一位新晉領導,而黃花菜又是父親的同事。錯綜復雜的關系像縣城旮旮旯旯兒的小道,母親、父親和黃花菜就在這羊腸小道里鉆來鉆去。父親從來不主動和女同志說話,對漂亮的一頭卷發的黃花菜更是如此。可黃花菜的心里卻毛了,或者說長出了翅膀,嚶嚶地在家屬院里飛來飛去。

可她是懂得分寸的女人。我的母親也是勉強能把握一點兒分寸的女人,但我認為,她骨子里已經躍升為怨婦了。

母親從來不當面罵黃花菜勾引我的父親,而是罵她偷我家的菜。

母親種的幾畦半死不活的青菜實在不敢恭維!但家屬院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黃花菜偷了我家的菜。黃花菜并沒有討個說法,每次見到母親仍是微笑著,極其優雅地點點頭。

平日里,黃花菜對四鄰的老人們謙恭有禮,對小院里瘋跑的孩子們也是十分疼愛。

黃花菜每次從我家的門口經過,她頭上“刨花卷”的清香的味道,就會隨風飄過來,令幼時的我有點兒著迷。

我甚至望著天空飛過的小鳥癡癡地想:這樣漂亮、滿身飄香的女人,為什么不是我的母親呢。

有一天,母親腳蹬一雙三十九號碼的鞋,跨進自家的屋門時,被壓抑的怒火猛然爆發了,破口大罵那個女人狐貍精,專偷別人的男人。母親罵人的樣子有幾分丑陋,母親的鼻子一聳一聳的,嘴角向兩邊扯動。她的頭發,已從易羅池邊烏黑的發辮修剪成利索的中年婦女的剪發頭,昔日綢緞般光滑細膩的皮膚也起了褶皺。

黃花菜成為“狐貍精”時,我的父親還不知道黃花菜對自己動了心思。

父親下班推開家門時,一股熱浪從家里噴了出來,“黃花菜、狐貍精、壞女人”,一連串不潔的詞,被那股熱浪裹挾著襲來,父親委實驚了一下。父親好不容易才搞明白母親的“無理取鬧”,舌尖一點下齒背,輕輕地發出了一聲,你呀!

父親的聲音很輕,像是一片葉子,摩擦著空氣。

母親歷來是被父親嬌慣的,我甚至認為母親就是父親的大女兒,我從來沒看到過他對這個“大女兒”發火,因著父親的男人式的隱忍,他們竟把日子過得相敬如賓,一江春水順暢地向東流淌。

母親常常給我們講他們的易羅池。

母親說易羅池邊的父親風流瀟灑,父親的舞步矯健迷人,當然,母親舞起來的時候,也像高傲的天鵝。倆人是舞會的明星,更是保山街上的明星,他們來來往往常引來人們駐足觀望。

母親的回憶滑膩而甜蜜,她的剪發頭上那只墨綠色的發卡,也輕盈得作飛翔狀。

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對戀人,他們的婚事卻亮起了紅燈,因為體檢時,部隊醫院發現母親有病。

母親這只小鹿,天天在陽光下跳躍,怎會有病呢?即便日頭有病、月亮有病,她也不可能是個病人啊!母親整日抹眼淚,接下來父親也病倒了。

父親住院期間,被“醫學”檢驗出有病的母親日夜守護著父親,端茶倒水,給父親讀普希金的詩,讀魯迅的雜文。母親又另外做了幾首詩給父親,以表明她誓死不變的決心。父親身在病床上,心里卻是大片大片的陽光,父親沒想到原來住院也是這么享受的一件事。

后來,部隊領導讓母親馬上回昆明老家,兩個人不許再有任何的聯系。

告別的日子,父母親一起來到易羅池,他們擁抱著,緊緊地擁抱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那一刻他們的人生沒有了方向,那只在夕陽中曾經跳躍的小鹿,沒了往日的靈性,一臉的陰郁。

父親對母親檢查一事心存疑問:這么好的女子,怎可能有病呢?

父親連夜給母親寫信,讓她重新來檢查身體——檢查結果顯示母親的身體非常健康。

可部隊領導仍不批準。

父母親沒有屈服,他們仍然保持著愛情的溫度,父親閑暇時總是約母親去跳舞,高大英俊的父親和美麗端莊的母親一直是舞池和保山街頭的一道風景線。無疑,父親是一個順從和叛逆的結合體,他們真誠的愛情和淚水感動了上蒼。

終于,我的父母親于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三日晚上,在保山營房舉行了婚禮!

一九七九年,父親回來的時候,西天的火燒云在天空中排列出熱辣辣的圖案,呼應著有些干燥的大地。

父親回來了,父親站在軍車上,不知是檢閱縣城的民眾還是檢閱一條條街道、一間間臨街房屋。父親的目光一會兒高遠,如箭往遠方射出;一會兒溫柔地往下滑動,似小鳥低飛。滿大街的人圍著父親,父親不斷地向人群招手,將軍式的招手,父親招手時甚至有了一種奇妙的聲響。父親在我的眼里更高大了。

我不敢親近父親,甚至不敢遠遠地叫一聲“爸爸”,父親站在人群中的時候,就與我拉開了距離,就不是我的父親了,就成了眾人的父親,成了一個城市的父親。

母親在等待父親歸來的日子里,硬質的發絲沒了以往的光澤,墨綠色的發卡也別得歪歪扭扭的,腳上的白色回力鞋也弄得一塊灰、一塊黑的。

黃花菜也在等待我的父親。

也許她看到我父親的第一眼,又愛上他的時候,就開始了漫長的在我看來是無聊的等待。黃花菜每日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仍是一副賢淑的模樣,漂亮的發帶束著滿頭的卷發,一身并不絢麗的衣服那么得體地穿在她的身上,這使我想到了云南保山緊緊挽著父親的那個幸福的女人。

黃花菜的單相思,幾年后整個縣城都傳開了,被傳開的還有一個叫“葛土地”的男人。

而現在這個男人英武地站在軍用卡車上,這個男人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她為他照鏡子描眉,也為他憔悴。

黃花菜的男人雖然貴為縣太爺,但無法脫去粗俗的做派。據說這位副縣長也是行伍出身,且有一身的功夫,這又使我腦洞大開,想到了葛莊村那個能夠拉著日月肆意奔跑的老犍頭。

縣太爺的粗俗,其一表現在睡覺時那驚天動地的呼嚕聲;其二,在榮升縣長后,呼呼啦啦砍倒了縣城里長長短短的街道上那一棵棵的行道樹,這是后話。

黃花菜深陷一個男人的呼嚕聲中,那是一個個痛苦的夜晚,黃花菜只能隔窗望月。這樣,我的父親就以他四射的魅力,走進她的清涼如月的虛幻世界里,最后進入她有些遲延的夢中。

夢內夢外的她,總在想著一件事:那個叫葛土地的男人一定不會打呼嚕的,一定不會的。那個男人坐如磐石站如松,是一個凡事認真的男人,他講究得每一縷發絲都有自己的規則,怎么可能打呼嚕呢。

父親在家的日子,黃花菜一天換一身衣服;父親失蹤的這段時間她三幾天才能換一件,她和我的母親一樣,從骨頭里長出了蟲子一般的慵懶。

母親這段時間脾氣更暴躁了。

母親的暴躁是一寸一寸長出來的,母親的暴躁和黃花菜有關,確切地說和黃花菜的漂亮有關。

黃花菜的身上伸出許許多多柔軟而嫵媚的枝條,探入我們家花菜滿園的小院,是十分溫馨的景象。可悲的是這些枝條在母親的眼里竟然結出果實,果香把整個院子攪動得天翻地覆。

母親不知道黃花菜浪漫的翅膀上是有開關的,而我母親的嘴巴上,許多時候是沒有開關的,關與開是兩個模式。

這時候,嘴上沒有開關的的母親,在大街上靜靜地看著她風光的男人。母親已經等得太久了。

這天,我的母親特意穿了一件翠綠色的上衣,一條黑色的筒裙,腳上是一雙只有出差才舍得穿的帶襻兒黑皮鞋,一下子就年輕了許多。說實話,她已經漸漸地遠離“漂亮”這個詞了。母親是聽到街上不平凡的動靜,而且聽說是父親回來了,才換好衣服出的門的,這樣,她就把她有點兒勉強的漂亮帶到了街上,呈現在了父親面前。

那天黃花菜聽到父親回來的消息,衣服都沒換,就往街上跑,滿頭的卷發沒來得及梳,亂亂的,那根發帶也有點兒褪色。不得不說,那天黃花菜實在沒有多少的水分和優雅,她只是木木地站在人群里,望著站在遠處、高處的我父親。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整個縣城都知道父親失蹤了,而如今大變活人,那個失蹤兩個月的局長,又回來了。

黃花菜長時間站著,真的有點兒累了,黃花菜的身材是單薄的。她從我父親失蹤那一天就開始等待他的歸來。這個男人本不與她相干,只是她感情世界的一個符號,她從沒有向他表白過,她只是向葛土地的最小的女兒說,“我喜歡你的父親,非常喜歡!”

說這話時,她的兩眼發光,有點兒魂不守舍的樣子!

我的父親在人群中終于看到了母親,激動地向她招手。我的母親哇哇地哭叫起來。

母親從云南來到河南這個小縣城,尤其遇到黃花菜的時候,她詩意般有些柔軟的目光變得堅硬而犀利,或者說她的目光是一把手術刀,一刀刀地解剖著那個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的氣質女人。在母親的眼里,那個女人從上到下散發著狐貍的味道,那種味道波浪似的在整個家屬院涌動著,刺激了我的母親。

自從黃花菜開始凝視父親的背影,母親的心就亂了,好像一串珠子斷了絲線,叮當滾了一地。

母親還不曾遇到過對手,母親的美貌是一道天然屏障,隔絕了一座座美麗的山頭,一片片豐沃的水草,直到黃花菜的出現,把我的母親塑造成了英勇的守衛疆土的戰士。

當然,熱情滿懷漸入佳境的父親,那個下午也看到了黃花菜。父親應該向她笑一笑,很真誠地笑一笑的。可父親真的把她當作了空氣,最后越過這團空氣精準地捕捉到了我,向我喊叫著,有力地搖動著他蒲扇般的手掌。

當西天的火燒云盡數退去,大街上的紅瓦青磚被暮色掩蓋時,我的父親這才回到了家。

父親沒有給我們帶吃的,只給我們每個人買了一本書,我的是連環畫冊。至今我仍記得,他晚飯都沒吃一口,就睡了。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吃吧,我太困了,就倒在了床上。

黃花菜漸漸地對我的父親冷淡了,這和一個叫宋天柱的男人有關。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的晚上,解放軍戰士宋天柱成為長江里一朵有靈性的浪花,這朵浪花三十年后,終于游到了我父親的夢里。夢中,宋天柱和父親并排坐在葛莊村一個空曠的地方,對面的高臺上旦角兒咿咿呀呀地唱著。

全村的人都來了,方圓十幾里的鄉親們都來了。臺上紅紅綠綠,臺下黑壓壓的一大片人。

我的父親就坐在臺下的正中央,父親的戰友宋天柱挨著父親。父親有些行家地介紹著臺上的角色,雖不是劇院里的大戲,可父親還是激動得紅光滿面。父親不停地和宋天柱說著話,聲音一波一波在四周蕩漾,可宋天柱一句話也不說。

父親咂巴咂巴舌頭,父親原是要發脾氣的,他好像不認識這個好戲的宋天柱了,父親想響亮地罵一聲娘,父親想對他當胸一拳,但父親忍住了。

就在這時,父親眼前一亮。

只見宋天柱噌的一下,從臺下跳到了臺上,且穿起了武將的衣服,腳上著靴,雙手擺著武將的架勢,嘚嘚嘚、鏘鏘鏘地在舞臺上跑起來,跑成一陣風,跑成一個圓,最后輕盈地在空中飛旋起來。

于是,我的父親,恍恍惚惚地也登上了戲臺,唱念做打盡顯功夫……

說到功夫,不得不提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黃花菜的男人,幾年后當上縣府一把手的龐大桂,我們這個中原小城的大人物。

我的父親很少和這個大人物說話。

父親走路上下班,龐大桂坐吉普車;父親一路腳下生風,吉普車屁股后面的油煙味兒弄得一條街都沒了秩序,一條街上的人都目送著縣太爺,來來往往,并用手指指點點。

母親曾經對父親說,你看人家,也是部隊下來的,如今吆五喝六的成了縣長。母親把后面的話掐斷了,就像掐斷一支煙,另半截話還在母親的心里燃燒。

我的母親一二十年的婚姻生活,確實糅進了濃重的油鹽味兒,成為父親所不屑的小市民。她曾經幾次讓父親給他的老首長寫信,巴望著做了軍區副司令員的老首長給地方上的領導說說話,提拔提拔父親。日夜為這個家操勞、在食品公司指揮幾十號人、能一肩扛起半扇豬肉的母親,卻指揮不了父親。

父親和龐大桂的真正交際,是在縣城西邊的護城河,那時,龐大桂還背著個副職。

龐大桂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顆碩大的腦袋上兩只巨大的眼珠珠似乎有通天之明,龐大桂偶爾還在河邊舞幾下劍,劍鋒所到之處水皺鳥驚。

那個禮拜天,父親就站在太陽底下,龐大桂的寶劍和太陽光纏繞著,好像附體一樣。

父親看花了眼,突然大叫一聲:好!

龐大桂猛然一驚,忙弓起右腕,寶劍仿佛被太陽碰了一下,刺的入了劍鞘,帶著一股涼風!

于是,父親和龐大桂就有了平生第一次握手,兩雙曾經打滿老繭的手握在一起,真像上磨石摩擦著下磨石。摩擦著,兩個人較著勁地摩擦,臉上嘿嘿笑,暗下卻使足了勁兒。

那一刻,父親有點兒喜歡他了。

父親松開了手,攤開手掌,但見父親的手紅紅的。

父親和龐大桂坐在護城河邊的兩塊石頭上,聊大天。

街上晨練的人越來越多,野蒲公英的清香透過這個小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在護城河的兩岸繚繞著。

此刻,我的父親葛土地,仿佛又聞到了幾十年前他和宋天柱咀嚼的嫩玉米的清香味兒,父親在這熟悉的味道中幾乎要睡著了。

太陽越發高升,將塵世拋在虛幻之中,這多像那個傍晚的時光啊!

父親有點兒羞澀地想起了黃花菜。

那個傍晚他站在軍用卡車上,原是看見黃花菜的,他應該向那個女人招招手,笑一笑的,可他沒有。父親只記得黃花菜那天的裝束有點兒潦草,人更是怪怪的。父親本來想和她交換一下目光,父親確信自己的目光會像小鳥從天空滑過,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但,我的父親最終約束了自己的目光,父親是軍人,一生操作最熟練的就是“約束”兩個字。

我的父親和龐大桂談天論地,談到盡興處,龐大桂還哼了幾句戲文。

父親再次叫起好來。

我的父親并不媚上,而是這個縣長,確實給他帶來一個又一個的驚喜。此刻,倆人像席地而坐的古人,高山流水的知音,時而哈哈大笑,時而仰天長嘆。

這個早晨,父親注意到,龐大桂的頭發雖然有些灰白,但還是密密的,有點兒不透風雨的樣子。我的父親不是先知先覺,他不知道幾年后,龐大桂的頭發被一個叫鬼剃頭的東西收割了,只剩下邊邊角角的幾根。

我的父親就是在這個早上提到了宋天柱,那個被長江水吞掉的宋天柱。

父親提到宋天柱的時候,日頭一步一步走向高高的天幕,父親并不知道他和龐大桂的人生會從此跨入高潮。因為這個早晨父親和一個副縣長談到了戲曲,談到了鄉村的地攤兒戲,談到了戲園子,那個叫宋天柱的人,仿佛從某個深夜的月光中跑了出來,重新活躍在人世間。

后來發生了兩件事:第一件,龐大桂扶了正,黃花菜一家,總算從商業局家屬院搬了出去,聽說住進了常委院;其次就是黃花菜和我的父親,差一點兒成了仇人。

黃花菜是在周一的早上來到父親的辦公室的。

那天的天空有點兒陰沉,而她的臉有點兒土黃色。

周一,對于上班族通常是個大日。這一天,人們習慣把上一周破碎了的什么東西重新粘合,把散亂的再次梳理,男人女人,大都會神清氣爽地走進辦公室,不失莊重而優雅地坐下來,呷一口茶,然后把目光落到文件夾上。當然,也可以把目光放逐到窗外。

這天,父親正翻閱一沓報紙,黃花菜坐到了父親的對面。

黃花菜的腳步很輕,她像一陣清風似的從天而降。

父親有點兒驚訝,又有點兒害羞。父親知道黃花菜鐘情于自己后,那種久違的害羞常常打擾他,有時甚至讓他心神不安。

黃花菜落座后,一直盯著我的父親看,她的臉由土黃色變為蒼白,又由蒼白變為赤紅,繼而發潮發黏,接著,一串淚珠就滾了下來。

還沒等父親明白怎么回事,她又掏出手絹把淚水擦拭干凈,然后睜大眼睛,很努力地笑了一下,鼻音重重地說:你,你為什么能活下來,我的哥哥宋天柱,他……

眼前的女人一連問了好幾遍,把一大片蒺藜種在了父親的胸膛。

父親先是驚愕,張大嘴巴,又搖幾下頭,然后,頭勾了下去。

這個時候父親通常是要批閱文件的。批閱完文件,接下來的時間,局長辦公室會來一個人請示匯報,走一個,再來一個,流水一般。可此時此刻的他,變成了一個木呆的漢字,由這個女人批閱,不,是質問。

父親的局長辦公室靜悄悄的,仿佛與世界隔離了,白日的喧鬧沉淀為子夜般的沉寂。

我的母親終于可以睡個安生覺了。

黃花菜從商業局家屬院搬走了,黃花菜的心也搬走了,這個一頭刨花卷的女人走得干干凈凈的。

母親又和父親親熱起來,母親敢當著我們的面,擰父親的耳朵,拍打父親結實的面頰。

母親在我們的眼里,又恢復了小女人的可愛模樣,她的怨婦形象還沒有在我們的心里扎下根,就夭折了。這就使往日母親指桑罵槐的影像有點兒模糊,而難以清晰地在這時確定下來。

我不知道那個早晨父親和黃花菜到底說了什么,父親是不是說得口干舌燥,說得長江水再次翻騰起來,說得宋天柱又復活了,但我知道,父親從此對黃花菜充滿了歉疚。

黃花菜對葛土地的小女兒說,她其實不怨葛土地,那是宋天柱的命,人各有命啊!說到命的時候,黃花菜就安靜下來,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黃花菜搬走后,著實沒有見過她幾次,畢竟縣城不是母親的鴿子籠。從此,兩個家庭平平靜靜的,但平靜總是會被某種東西打破的。

龐大桂當上縣政府的一把手后,集中的權力使他堅挺得賽一棵樹,而這棵碩大無比枝繁葉茂的樹,要向同樣堅挺的枝繁葉茂的城市行道樹開刀了!

龐大桂在下令伐樹之前,父親和他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他們時常在護城河邊聊天,一個局長,一個縣長,他們和周圍碧綠的草連結在一起,一同被頭頂的太陽光照射著,里里外外都是健康的顏色。

龐大桂的愛喝酒是整個縣城出了名的。父親絕非嗜酒之徒,父親的酒量在龐大桂面前就是毛毛雨。可父親醉酒后愛罵人,父親的國罵和酒一樣熾烈,一根小小的火柴就能點著。比如,那次因為一句話,他把龐大桂罵了一輪又一輪,最后罵累了,昏睡在縣長家的地毯上。

如今,我時常在想,當時睡在縣長家地毯上的葛土地,令黃花菜如何的驚詫啊!

有一段日子,父親會在夜晚九點多鐘突然給龐大桂打電話,讓他來家喝酒。惹得母親大冬天披衣下床,煎蛋調菜,嘴里罵罵咧咧的。龐大桂也不會放過父親,有次周末,夜里十二點來電話:約酒。父親不得不掀開被窩,知會母親一聲,然后拉開門,吱呀一聲,驚著了一地的月光。而我的母親,坐在床上,用云南的方言罵父親,恨父親恨得牙根兒疼。

父親經常說龐大桂是有趣的酒友,和他在一起玩,帶勁兒。

龐大桂的酒風在朋友圈里是最好的,他不灑酒、不賴酒,每次喝得面光潮紅,竟不醉不倒,尤其是,酒后不罵人。私下里人們議論說,他是酒神托生。

父親的酒量不行,但父親知道抱拳討饒,也并不強人所難。父親在部隊養成的規程是,不能喝就不喝,別拿酒耍滑頭,一是沒有誠意,二是糟蹋糧食精華。

說起來父親和龐大桂還真是有緣的。

作為南下干部,龐大桂在昆明工作了七八年,才調回小縣城,一步一步像踩上了高蹺,到了縣長這個級別。而父親是參加過渡江戰役的解放軍戰士,但父親的仕途一直是灰白色。

那天,父親和龐大桂又聚在一起喝酒。

父親對龐大桂說,他和他的戰友,都是種樹的人,而南下干部是摘果子的人。

他用一個甘甜的名詞,表達了內心隱隱的羨慕。不想,這句話捅了馬蜂窩。

龐大桂放下酒杯,刺啦一聲扯開上衣,袒露著胸膛說,我們是摘果子的人?葛土地,你朝老子這里看看,數數老子這里有幾個槍眼兒?三個、四個,有一個離心臟兩毫米,老子差一點兒見不上自己的親娘了。老子的兵死了一多半,不死不活的被敵人的炮彈不是斷了手腳,就是削掉了耳朵,有的更慘,連爹娘給的命根子都報銷了。說到痛處,龐大桂嗚嗚嗚地哭起來,并且使勁地捶桌子,酒瓶子和酒杯從桌子上當啷啷滾了下來。

這場酒喝到最后,兩個曾經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大男人抱在一起,互相捶著肩膀,鼻涕眼淚弄濕了對方的胸膛,末了,滾倒在地。

就在龐大桂掀開上衣時,父親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他的身上也有一處槍傷。

父親真的是戰場上的幸運兒。

無數次,父親看到他戰友的身體被子彈擊中,從解放戰爭到大西南剿匪,一顆顆子彈,帶著風聲和尖嘯聲穿過他們的血肉,擊中了他們年輕的生命,有的甚至來不及呼喊一聲,就倒下了。

父親親手埋葬過的戰友,就有一百多名。

大西南剿匪,父親那個通訊排,在一次送信時,遭遇了土匪瘋狂的圍攻,最后只活下來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我的父親。他每次講到慘烈的戰斗和犧牲的戰友時,都泣不成聲。

無數次的戰斗,父親只負過一次傷。

那是在雙方交戰時,電話線被炸斷了。父親冒著炮火去傳達首長的命令,被國民黨的子彈擊中,而他渾然不知,繼續在滾滾濃煙中往前跑。直到把命令送達目的地,返回營部時,一位戰友大叫,葛土地,葛土地,你的腿,在流血!

父親這時才感覺到了疼痛,低下頭一看,鮮血已把左腿的褲管滲透了,腳下的黃土也染成了紅色。父親當即被送到陸軍醫院,醫生從他的大腿取出了一枚子彈。

醫生說,真懸,差一點兒傷著骨頭。

左腿的疤痕,是戰爭送給父親的禮物。

晚年的父親,總是重復著這樣一句話,真懸啊,我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如果敵人再把槍口抬高一些,瞄得準一些,咔嗒一聲,我就沒了。

父親說他的命大,他得好好活著,替那些死去的戰友活,替他們繼續干革命。

父親說這話時,就感覺雙肩沉甸甸的。

十一

龐大桂也是個戲迷,他邀請父親喝酒,但從來沒有邀請過父親看戲。

父親工作后,也沒有去過劇院,哪怕是放映戰爭片。父親的心里埋藏著一部大戲,他不知道這部戲是《拷紅》還是《霸王別姬》。

這部戲只和一個人有關。

父親的愿望就是和他的戰友宋天柱并排坐在劇院里,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戲。

宋天柱生前曾說,有點兒身份的男人,是不會一邊看戲一邊嗑瓜子的;他們是小老百姓,可以看戲嗑瓜子放屁三不誤。

說起這,父親現在還能聽到宋天柱的笑聲,思念宋天柱也是一個有趣的人。

宋天柱的妹妹黃花菜,卻是個溫柔又典雅的女人。從那以后,黃花菜見到我的父親,眼睛里的朦朧一掃而光,只是點點頭,微笑著從他的身邊走過,她的笑容不太舒展,像一片干枯的卷了邊兒的秋葉。

她和父親的距離不遠不近,是東西南北和中的距離。

宋天柱給過父親看戲的承諾,戰爭年代他也給過父親救命的糧食。

父親跟著部隊挺進大西南,饑餓和南方的水患一樣,橫亙在他的面前。肚中無食的孩子特別容易想家,當然也想故鄉的月亮。

父親曾經多少次站在異鄉的季風里,瞭望著故鄉的一山一水;父親呼出的氣息成為稀薄的乳白色的霧,繚繞于樹梢之上,父親的思緒屹立在樹梢上,往故鄉的方向打量。

父親打量的時候,奶奶就站在村莊的正中央;而這時候,奶奶又成為這個晚上父親思念的焦點。奶奶在家鄉的月亮地兒里,聽到了父親肚子里發出的咕咕的饑餓的聲音;奶奶揉了揉干澀的眼睛,然后,往千里之外巴望著。千里之外站在贛江邊的父親,眼睛濕潤了。

“餓”如同一條不斷生長的蟲子,一點點地撕咬著父親,他的肚子空得像一個塌陷區,父親天天想到的都是食物,他甚至還能回憶起在葉縣保安團時,宋天柱偷來的那幾穗嫩玉米。父親伸了伸尖尖的舌頭,像亮出一把鋒利的寶劍,寶劍之上顯得出奇的蒼白,沒有任何可以切割的東西。父親只能空空地咽了一口唾沫,繼續往前走,因為首長告訴他,國民黨的士兵也餓著肚子在前面趕路呢。部隊必須搶在晚飯之前,到達指定的地方,第二天開始一場殊死的戰斗。

父親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的背包,父親已經摸了好幾次,仍不死心。

父親把硬得割手的布包當作一捆禾稼,在手心里摩挲著,希望能摩挲出幾粒閃亮的糧食來,他甚至展開了承接它的溫柔的舌頭。

父親的動作一定驚動了恩賜糧食的上天,他喊了聲:天啊!竟摸出了一小塊黑窩窩,發了霉的。

這讓我的父親驚喜,又有一絲沮喪。

父親想起來了,這塊黑窩窩是宋天柱數天前送給他的。

父親激動地把那塊黑窩窩掏出來,仔細看了看,小心地放到嘴邊,用上下牙齒淺淺地咬了一下。父親決定細細品嘗時,一雙饑餓的目光把黑夜點燃了。父親認出了他,是一個入伍不久的小戰士。父親又咽了一口唾沫,看了看掌心里的黑窩窩,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再次摸了摸,然后顫動著雙手,把它交到了小戰士手里,像完成了一個神圣的交接。父親說,小兄弟,你吃吧!

父親和宋天柱一起,排排場場地坐在縣城的大劇院里看戲,是他精神上的奢望。這是宋天柱的一個夢想,也是父親幾十年來的一個念想,命運的吊詭讓他遇見了戰友的妹妹,生活又不辭勞苦地把一個縣長吐了出來,如吐出一顆釘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顆釘子犀利地穿過了他有些紊亂的神經系統。

父親最后和龐大桂一起喝酒,是一個毛發旺盛的季節。

行道樹兩邊的法國梧桐舒展腰身,肆意地搖擺,機靈靈地探出一片片葉子,以水一樣的清涼來遮蔽一個縣城的酷暑。小城的一位詩人被滿城涌動的綠色陶醉,禁不住寫道:瞧呀,小城的呼吸是綠色的!

小城的畫家,也把一個城市的郁郁蔥蔥和天空中自由飛翔的小鳥,涂在了畫布上。

因著道路兩旁一排排青翠的樹木,小城就有了綠色的云冠。

炎熱的夏季,人們坐在云冠下,下棋、喝茶、噴大天,那是透心的清涼;星期天,戲曲愛好者三五成群,甩甩胳膊,踢踢腿,一個個伸長脖頸,往云彩眼兒里飚高音,土得掉了渣兒的河南梆子在綠云間飄來飄去,不絕于耳。

小城綠油油的樹冠下,既是他們施展唱功的舞臺,也是露天的健身房。

而我的父親葛土地和龐大桂,卻是在護城河邊的一棵大樹下喝酒。沒有酒桌、酒具。兩個人站著,手握酒瓶,對飲。

咣當一聲,龐大桂用他手中的酒瓶,碰了一下父親手中的酒瓶,一點兒也不防備的父親,手哆嗦了一下。

父親只是微笑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

父親雖不善酒,可他喝酒的姿態端莊、美好。而龐大桂卻是死不改悔的粗俗,我不能不為曾經的鄰居黃花菜抱屈。

龐大桂喝到最后,竟然咕咚咕咚的發出牛飲的聲音。他敞著懷,鼓著雙眼,不大工夫,一瓶酒就見了底兒。龐大桂一揚手,酒瓶似直升機,一頭栽到了河里。

這讓我的父親目瞪口呆。龐大桂卻哈哈大笑起來。

龐大桂得意地對父親說,葛土地,你等著,老子要讓縣城變個模樣。馬路上可以并排跑幾輛汽車,至少是雙向八行道,我要建廣場,廣場大得能作飛機場。

或許,龐大桂才是大寫的人!

父親如果能像孫猴子一樣跳入云端,一定剝離開塵世的嘈雜,從高天看到不久后的一個真相。父親進入這個真相的時候,就會看到他所在的小縣城里一棵棵一排排行道樹的厄運。但父親是凡人凡體,等一把把刀斧放在法國梧桐樹的樹根上,一切都晚了,樹上的鳥飛了,一個縣城的筋骨散了,我的祖爺爺葛大樹,也癱倒在地表下。

噩夢仍在繼續,梧桐樹斷裂的聲音,還在折磨著整個縣城的人。

一些人還在夢中,謎一般的夢中,人們安安分分地做著自己的夢;一些人已經從夢中醒來,走了出去,走到了光禿禿的大街上。這中間就有我的父親葛土地。

父親現在已經和龐大桂絕交了,不再來往。

父親變得不管不顧了,父親和那些醒了的人一同走進市委,走進省委,反映龐大桂亂砍濫伐的問題。等上級開始阻止的時候,縣城的行道樹只剩下了一百多棵。

父親抱著一棵棵梧桐樹,心碎地哭著、叫著,并高聲咒罵:龐大桂,你這砍樹魔王,你可知道,樹是一個縣城的毛發啊!你把它們砍光砍凈,你就不怕自己變成禿頭,你就不怕啊!

當天晚上,我的父親葛土地做了一個怪怪的夢——

夢中,一棵棵梧桐樹倒下了,龐大桂的一根根頭發脫落了;一棵棵地倒下,一根根地脫落;那種混合的聲音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扭動著、撕扯著,蛇一般。

夢的最后,樹砍光了,龐大桂的頭上也干干凈凈了。

父親不是先知,父親的先知是來自他的夢想。但父親那天對一個縣長的責問,有了某種神奇的力量。

幾個月后,龐大桂真的成了“禿頭和尚”,只剩耳根處幾根稀疏的毛發。從此以后,縣城的人最喜歡說的一句口頭禪,就是“頭頂沒毛,辦事不牢”。

父親暗暗驚詫,這是他唯一應驗的夢!

十二

樹神報應在龐大桂的頭上,卻痛在了父親的心里。

不是因為他和龐大桂是朋友,而是小城的人談到那個“報應”時,就會提到父親;提到父親時,就會提到他那天抱著樹破口大罵龐大桂的壯舉。

在我看來,父親那天就是一個樹神。

那天父親把他懷中的樹一棵棵都暖熱了,暖得滾燙滾燙。父親抱著那些樹,足足抱了一個多時辰,那些僅存的行道樹上,掛滿了一個男人的鼻涕和眼淚。

母親說,父親那天中邪了,中邪了!

父親提著龐大桂的爹娘給他起的名字,用云南的方言罵,唾沫星子在天空飛揚,而父親的一顆心卻在往下墜,往下墜。

最后,我的父親,身體好像被誰挖了一個洞,難以支撐地癱坐在地上。

我的父親葛土地,醒來時,最終遇到了無法逾越的尷尬,甚至還有一絲恐慌。

我的父親葛土地,第三次失蹤了。

父親失蹤的前一天,縣長龐大桂因為違規砍樹,降職去了鄰縣。

小城的人議論說,除了砍樹那件事,龐大桂還是個好官,是個清官,都是葛土地害了他,葛土地一定和他有什么仇!

龐大桂那天走時,父親遠遠地站在縣政府門口,送他。

父親曾經筆挺的身體,有了彎曲的弧度。

一群人站在門口,等著和龐大桂握手。而龐大桂徑直走到父親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說,土地,你等著,周末我們還喝酒,喝它個一醉方休。

父親的心一仄歪,像被龐大桂扔進河里的那個空酒瓶,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有清涼的水,托浮著他。

就是這個時候,我的父親想起了被他遺忘在云南的兒子,那個叫慶會的孤單的兒子。

他是我們的長兄。

當天晚上,父親一夜無眠。他躲在被窩里,小聲啜泣著說,慶會啊,慶會啊,他媽的,老子想你了!慶會啊,慶會啊,爸爸想你了。

第二天,父親像一只鳥,駕著翅膀飛到了保山。

他先是來到了易羅池,這里是他和母親相愛的地方,昔日,愛情的甜蜜幾乎使父親和母親忘了呼吸。如今,父親能夠在這里尋找到什么呢?一片故舊的樹葉也沒有了,連一絲風都不相像。

這個叫葛土地的男人,倏地想念起,他埋葬在土里的親爹親娘了。

父親的淚水一滴一滴不停地流動。他想起親爹親娘的時候,我在天上的長兄慶會,在他的心里回應了一聲:“爸爸。”

父親便發瘋似的往前跑,驚擾了易羅池邊談情說愛的青年男女。父親一個勁兒往前跑,把保山市大街小巷的車馬人流都拋在身后。父親跑得有點兒踉蹌,全不像幾十年前保山街頭那個風度翩翩的年輕軍官。

我的父親葛土地狂風一樣跑著,席卷了一片片驚異的目光。

父親很累,坐在了一塊石頭上抽煙。

他是慶會死的那個晚上學會抽煙的,整個夜晚地抽,父親抱著漸漸冰涼化為石塊的慶會,把一棵棵煙抽紅了,抽得指頭發燙、發疼。我的父親一邊抽,一邊咳嗽,等咳嗽聲震破了天空,隨即天光大亮。

那個黎明,父親一路咳嗽一路哭泣著,去安置魂魄漸遠的慶會。身后,失去了兒子的母親,哭聲母狼一般,撕心扯肺。

幾十年后,我的父親再也找不到埋葬慶會的那個小土包了,保山似乎換了一個天地。

父親在湛藍的天空下,迷航的飛機一樣,暈眩了。

杜鵑花一片一片,一簇一簇包圍著父親,無數的小蜜蜂在杜鵑花中嗡嗡飛舞。父親的心一陣悸動:這,一定是我的大兒子慶會變的。慶會尋我來了,尋我來了。

我的父親在埋葬慶會的小山坡上,坐了一天一夜,須發都白了,煙蒂扔了一地。

父親的再一次失蹤,又一次急壞了全家的人。

就在我們準備登尋人啟事時,我的父親葛土地突然回來了,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他一句話也不說,抱著兩鬢斑白的母親,坐了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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