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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不動的橡皮糖

2019-01-31 02:13:38沈俊峰
陽光 2019年2期

沈俊峰

牛成羊死了一年多了,像一場夢慢慢淡去。

不過,回憶很容易被勾起。這不,牛成虎像是從天而降,自報家門說是牛成羊的兄弟,已經到了首都機場,便一下子將牛成羊的形象拉了回來。

牛成羊活著的時候,就讓俺來看看你。牛成虎的嗓門兒尖尖的,像一把鐵絲刷子在刮玻璃。

我有啥好看的?我想,這分明又是一個勾連我的幌子。

為了牛成羊,我求爹告奶,費盡心機,用盡氣力,說句不好聽的,像小螞蟻墊床腿,硬撐著。

我這只小螞蟻錐心刺骨地體味到了心大心善卻自身渺小所帶來的尷尬和痛苦。身后那個隱藏著的歷史悠久的龐然大物,像一塊稀軟的橡皮糖,堵在我生命的洞口,讓我使盡吃奶的氣力也無法拖動。我終于明白,我拖不動它。心閑時,我只能用舌尖舔舔它的甜味。

當初,牛成羊給我打電話,說老表,你興許記不得了,小時候,你去你姥家,咱倆在一起摔過泥,俺家就住在你姥家邊上,咱是親的哩。

我頓時感覺親切無比,腦海里卻洪荒一片。

那個時候,一幫農家孩子,除了玩泥,還能玩啥?半個世紀過去了,牛成羊突然提起這事,誰還能記得?

但是,牛成羊的話像一劑迷魂藥,立刻麻翻了我。我對故鄉的戀情像一個著魔的病人。迷魂藥喚醒了我靈魂中沉睡已久的一粒鐵砂,聽到了故鄉那塊磁鐵的召喚,歡實地往外沖。我身不由己,像一根情感的面條掉入一鍋滾沸的開水,綿軟如泥。

請說,你咋了?我知道牛成羊肯定有事。

果然,牛成羊說,他在南方打工被人騙了三萬塊。老表,這可是俺打工掙來的血汗錢啊。這個五十多歲的漢子,聲音中帶著哭腔。

牛成羊說,他在蘇南某縣做建筑工十多年了,就存下來那三萬塊。當地一個小包工頭,有一天請他在大排檔喝啤酒吃小龍蝦,說要合伙做生意,讓他入股。牛成羊猶豫不決,好不容易到手的工錢讓他再拿出來,他舍不得,再說,小兒子就要結婚,也指望著這點兒錢。小包工頭拍著胸脯說,你還不相信我嗎?入了股,你就是老板了,到時候,咱倆一起發財,哪還用在這兒出苦力?哪還要在這大排檔喝啤酒?咱也去那五星級酒店,找個姑娘陪著,想干啥就干啥。

牛成羊被包工頭天花亂墜的描繪和許諾弄得心花怒放,昏了頭。從小到大,他無數次幻想著自己能翻身致富,發財的夢藏在他的腦子里,像一個田徑選手豎著耳朵聽號槍,隨時準備沖射出去,卻一直沒有沖射。這把年紀了,再不沖射,或許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牛成羊最終把那三萬塊交了出去。

牛成羊找到了短暫的愉悅和自信,畢竟自己是一家公司的大股東了,既是大股東,總是有希望發財的。這讓他飄飄然醉夢了一年多。他印了名片,頭銜是某某貿易公司副總經理。他將名片散發給每一個認識的人。發名片的時候,他揚眉吐氣,真像個腰纏萬貫的大老板。春節回鄉,給我舅也發了一張。我舅拿著名片,一臉疑惑,說你這小學畢業的莊稼把式,開公司當經理,沾嗎?牛成羊說,咋不沾?俺不用出面,自有人打理,都是鐵哥們兒。我舅還是疑惑,不好再說,只是搖了搖頭。牛成羊突然就有了膽氣懟了我舅一句。他說,俺叔,您別再門縫兒里瞧人,俺都五十多了,這輩子也該有一次翻身的機會吧?

包工頭拿了牛成羊的錢,轉身去做貿易。包工頭將營業執照給他看,上面印著包工頭的名字。牛成羊問俺的名字呢?包工頭說,法人代表只能有一個。牛成羊便不再問,知道了自己是股東,等著分紅就行了。

一年過去了,牛成羊除了精神上亢奮以外,并沒有看到一分錢。他去找包工頭,包工頭說,賺錢哪有這么快?

三四年過去,牛成羊仍然沒有見到一分錢。這其間,他找過包工頭無數次,都被各種各樣的理由擋回。他漸漸有了一種雞飛蛋打的絕望,而且這絕望越來越沉重。在無限憂心和萬分悔恨中,他忍氣吞聲繼續去找,包工頭不耐煩,說已經虧得欠一屁股債了,你殺了我也沒有用。

牛成羊想過來硬的,帶幾個人猛揍包工頭,將錢要回來,或者把他綁了,拿錢贖人。但是牛成羊一想到這樣做會犯法,要坐牢,又害怕了。他只能一趟一趟繼續找。最后一次聽到包工頭說虧得連褲子也快穿不上了,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聽到了自己徹底絕望、死心的一聲嘆息,像聽到一棵大樹被攔腰折斷的咔嚓聲。

唯一的希望和安慰,是記住了包工頭的家庭住址。他有一次坐到了包工頭家里,賴著不走,包工頭找了幾個人把他架出了屋,威脅他,再鬧,就找人打斷你的腿。包工頭是當地人,七大姑八大姨,啥樣的人都有。人生地不熟的牛成羊只能恨恨地罵,奶奶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牛成羊琢磨著找關系從中斡旋,但是找來找去,與他一起打工的沒有人愿意幫他。他只好去找領導,也就是工地負責人,那人嘴巴一撇,像是沒有聽見,不耐煩地說,干活去,干活去。走投無路的牛成羊從我舅那兒要到了我的電話。

老表,你可要幫幫俺啊,你不幫俺可真是死路一條了。

牛成羊打工的那個小地方,我無法找到一個能直接幫得上忙的人。我說,要不我再問問,看看有沒有拐彎抹角的朋友。

我已經是在委婉拒絕他了。這樣的忙沒法幫,是別人騙他,還是他愿意合伙做生意,本身就難說清楚,一筆糊涂賬,況且找人要賬是一件多么裝孫子的事,要多咬手就有多咬手。他聽不出來,或者是裝糊涂,仍舊千恩萬謝的,說老表,謝謝你,謝謝你。末了,他又感慨,這年頭,有人啥事都好辦,沒人啥事都辦不好。他的語氣透露出他內心的欣喜。

晚上,我給舅打電話。舅說確實與牛成羊沾親,究竟是個什么樣的親,舅說得細致而悠長,像是在解析一道復雜的幾何論證題。我聽得稀里糊涂,只記住了答案,一個已經離得很遠的遠親。

牛成虎大概沒有明白我話中的弦外之音,或者是有意裝聾作啞,反正仍然是大大咧咧的,老表,你別傷心,人的命天注定,俺兄弟就那命。俺來,就是想看你一眼,再問你一句話,就這么多,你不會拒絕吧?

牛成虎舍得花錢坐飛機特意趕來北京,看來與他的兄弟牛成羊不一樣。牛成羊可從來沒說過要來看我。他說話從來都是有事說事,直來直去,連個委婉也沒有。

放下電話也就十多分鐘,牛成虎就說他到了。這讓我驚訝。從首都機場到西二環廣安門,就算有交警像歡迎外國元首一樣給他騰出一條讓紅綠燈失效的坦途,讓他乘坐的出租車開足馬力狂奔,也得半個多小時吧?他怎么這么快,長了翅膀嗎?或者,是他趕到我單位附近才打的電話?

這個牛成虎,不簡單。

三萬塊,對牛成羊來說,的確不是一個小數目,不知道他搬了多少塊磚、甩了多少汗珠子才掙來的。眼看著這么窩囊地打了水漂,連個響聲也沒聽到,他心里的氣能順嗎?不順又怎么辦,會不會激動之下鋌而走險?都是很難說的事。

我有點兒擔心,將通訊錄認真地翻了一遍,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人。

過了一段時間,我舅打電話,東拉西扯說了許多,末了才似無意問道,牛成羊的那事咋樣了?

舅說牛成羊其實挺可憐。年輕的時候,因為超生,村干部上門收了罰款,沒給他任何字據收條。幾年后,村干部說沒有那回事,不認賬了,他也拿不出證據,只好自認倒霉,交了第二次罰款。后來,他家的地被修路占了一塊,村鎮都說要補給他錢,可是那錢卻遲遲不見影子,他找了許多次,至今也沒有見到錢。不知不覺間,牛成羊的小兒子長大了,想拆了舊房蓋新屋,正趕上新農村建設,村里統一規劃,蓋了一排排的兩層小樓,就不允許村民自己蓋房,讓他去買村里建的新房。他不愿意,結果房子蓋不成,又沒錢買,就那么僵著。直到前兩年,村里才同意他蓋房。

牛成羊這輩子做的唯一有眼光的事,是承包了村里一處野水洼,那是一個沒有人看得上的野水洼。他與村里簽了二十年合同。五六年過去,他把那個野水洼挖深、修理得像模像樣,一年能養不少魚。村里卻要收回去。他架不住村干部的軟磨硬纏,更對付不了有人偷偷往水里下毒??粗鴿M塘白花花的魚,他流淚投降,收了村里給的一筆象征性的損失費,卷鋪蓋滾了蛋。有人勸他打官司,他覺得自己無錢無勢,打官司就是瞎耽誤工夫。他似乎咽下了那口惡氣,只身出外打工去了。

要說這牛成羊真是倒霉,啥事都讓他趕上了。一個祖宗八代都是農民的農民,整天像是站在沼澤地里,無論怎樣撲騰和掙扎,都洗不凈兩腳的泥?;盍舜蟀胼呑?,活成了一個萎萎縮縮的干癟小老頭,啥事都干不成,卻凈受別人欺負。

舅說,他沒有文化,人又老實,能幫就幫他一把吧。

我當然想幫他。因為在很多時候,我也是一個手足無措的弱者,體驗過那種絕望的心情。可我一直沒有找到能幫他的人。

一天,有人請我吃飯。是朋友的朋友的孩子,要報考戲劇學院,打算請一個有能力的老師給輔導一下。我老婆的一個遠房親戚在戲劇學院當教授,擅長給學生做藝考輔導。我們稱呼他姨夫。

孩子姓關,巧的是,他們來自牛成羊打工的那個縣。老關還是縣里一個頗有勢力的人。這真是想瞌睡碰到了枕頭。我有點兒興奮,對老關小關都格外熱情親切,拍著胸脯說他們找對了人,然后趁熱打鐵說了牛成羊的事。

老關喝得臉紅脖子粗,也拍了胸脯,說你把這個事交給我也算是你找對了人。我笑了,拍拍小關的腦袋,說小關你沒有喝酒,頭腦最清醒,你給我作個證,你爹可是拍了胸脯的。

小關聽了咯兒咯兒地樂。小關是個漂亮姑娘,看上去陽光大氣,只是有點兒斜眼,看我的時候,總像是在看我右手舉起夠得到的地方。

當晚,我打電話,讓牛成羊過幾天去找老關。牛成羊嗯嗯地應著,說找人辦事,要不要帶點兒禮物或者帶個紅包之類?我想了想,他也帶不出啥東西,收他的錢心里也不落忍,就說你啥也不用考慮,按我說的去做就行了。牛成羊千恩萬謝地答應了。

第二天,我帶小關去了我姨夫家,后海的一個四合院。再之后,小關租了房子,在京暫住,每周去上一次課。兩堂課上完,我姨夫打來電話,說小關的資質不錯,就是有點兒斜眼,不過這沒有大問題,她爹是干什么的?我介紹了,我姨夫聽完立馬就說,雖然不是山西煤老板,但是條件也不錯。

我把我姨夫的話揀關鍵詞傳達給了老關。和老關說的時候,我腦海中出現了小關對著攝像機拍電影的畫面,忍不住笑了。聽見我笑,老關也哈哈大笑。他當然懂得我姨夫這些話的意義,反過來對我一連說了好幾個“你放心”。其實是他自己放了心。

老關又來北京,說讓人直接找到了那個包工頭的家,包工頭說,牛成羊是自愿拿出三萬塊讓他經營,但是,投資有風險對不對?做生意哪能只賺不賠對不對?老關聽了辦事人的匯報,覺得有一定道理,就不好再說什么。

老關牙疼似的嘬著牙花子,說你看就是這么個情況,咱也不好硬辦對吧,特別是現在網絡這么發達,弄不好搞到網上,就有可能搞得滿天風雨,不可收拾。這年頭,網絡就像馬蜂窩,捅不得。老關的腦袋直搖,就像已經被一群馬蜂包圍了似的。

老關的話出乎我的意外,我覺得他有點兒浮皮潦草的意味。我直后悔把姨夫的話提前告訴了他。

老關真誠地說,去法院打官司吧。

打官司那么容易還找你干什么?我不滿地瞅了他一眼。

我當著老關的面打通了牛成羊的電話,按下免提。牛成羊,你說過這錢是讓對方去經營的嗎?牛成羊毫無防備,條件反射似的吼起來,老表,沒有啊,是他哄俺,說把錢給他就能幫俺下一幫錢崽兒,到底咋下小崽兒,俺不知道,俺可是一個崽兒也沒有見著。

我斟滿小酒壺,端起來,看著老關,對他說,我敬你,然后放了一個罍子。老關無奈,沉默著,也放了一個罍子。那一壺足有二兩五。屋里的氣氛有些凝重。老關抹了一下嘴,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我回去再問問,你放心。他撂下酒杯,紅著臉轉身就走。

下了電梯,透過玻璃墻,老遠就看到一個黑黑的漢子緊貼著黃色警戒線站著,伸長了脖子像一只企鵝,巴巴地朝里望,神情惶惶的,唇邊一顆黑痣在陽光下分外耀眼。

估計是他,我招了一下手。是牛成虎?他激動地點頭,然后朝我湊了過來。他的臉色又黑又黃,手也冰涼,可能是旅途勞累或是暈機造成的。恰好有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我伸手攔住,然后坐上副駕駛。牛成虎打開后門,也坐了上去。

出租車一直開到王府井步行街路口。下了車,我徑直往里走。王府井步行街上有一家烤鴨店。吃烤鴨,逛王府井,一舉兩得,這對一個初次來京的人有點兒紀念意義。

我點了一只烤鴨,還要再點別的,牛成虎急忙攔住,老表,就咱倆,一只鴨子就夠了。我不理他,又點了兩三樣。

等菜的時候,我問他,你是牛成羊的兄還是弟呢?我們家鄉的人習慣了籠統地說兄弟,倒沒有人去細分是兄還是弟。牛成虎說,俺是弟,比牛成羊小一歲。你哥咋就去了呢?我想聽他聊聊牛成羊,雖然我沒有見過牛成羊。

牛成虎說,還不是為了那三萬塊!

牛成虎一聲輕嘆。我感到奇怪,我已經幫他把錢要回來了呀。

老關回去不到一周,就打來電話,理直氣壯地告訴我,錢要回來了。

這出乎我的意料,要回來了?咋要回來的?

他說,具體的你別管,讓他去派出所拿錢吧。

我很高興,立馬打電話給牛成羊,他卻關機了。給他發了一個短信,讓他看到短信給我回電話,可是直到深夜,也沒有接到他的電話。第二天,電話倒是打來了,是我舅打來的。舅說,牛成羊出車禍了。

牛成羊纏著包工頭要錢,揚言不給錢就不罷休,老關的人當然也找過包工頭,兩頭作用下,包工頭可能感覺到了沉重的壓力。包工頭告訴他,有一批貨壓在徐州,請他去要一下貨款,如果能要來,就直接給他。牛成羊直奔徐州,沒想到車過安徽阜陽,出了車禍。舅說大概不嚴重。又說,你看能不能找人和警察說說,處理事故的時候,一碗水端平,別歪向另一邊去了。我怪舅多事,車禍自有交警處理,該咋賠咋賠,找到熟人,無非也就是多賠幾個錢,找人不也是要擔人情嗎?人情多了我也擔不起,關鍵是,那里我沒有熟人。

晚上,舅又打電話,說牛成羊的情況危險,急需輸血,他住的那家醫院沒有血漿,要想弄到血漿,得找衛生局的一個頭兒批準。

這么嚴重?怎么可能沒有血漿呢?不能找人獻血嗎?

舅說牛成羊的血型很少見,是那種大熊貓血型,一時找不到,人命關天,讓我無論如何要幫幫他。

用血漿還要找人?我有點兒不相信,怎么啥事都要找人呢?

舅說,現在就是這樣,啥事不找關系都不沾,你在上邊不清楚下邊。

我只得翻通訊錄,找到了一個在阜陽工作的熟人。說是熟人,不過是我去過一趟當地,他熱情接待過我,臨走,還熱烈歡迎我“多來檢查指導工作”。我滿懷希望將電話打過去,對方馬上說,啊,馬主任,您好!他挺客氣。我說了意思,說人命關天,請他給予關照。他沉吟了一下,吞吞吐吐,說不瞞馬主任,不好意思,我遇到了一點兒小麻煩,省里前幾天剛發了一個通報,點名批評了……現在說話不那么……不那么好使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急忙說,沒事,我再找找別人。

又找到一位,也是以前工作上有聯系的。電話打通,對方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我以為他病了。他說,我退居二線了。退居二線又不是退休,犯得著如此消沉嗎?他說,你不了解,俺們這里過了五十三,都得退二線,不擔任實職了,待遇不變,也可以不去上班。我沒有再說什么,掛了電話。

我努力尋找朋友中哪位是安徽人。

這時候,舅又打來電話,說,抓緊時間可好,牛成羊失血過多,急著用血,晚了怕小命不保。

說得我的火騰地往上冒,花錢輸血,搶救生命,咋還得找關系才能弄到血?如果找不到關系,是否就得等死?這到底是怎么了?

猛然間,我想到一位在報社當總編的朋友。報社聯系面廣,關鍵是,地方上的政府都想在他的報上發文章,發文章成了考核的一項內容,許多人巴結他。電話接通,三言兩語說了事情經過??偩幷谕獾爻霾?,說等我回去再說行嗎?我急了,不行,不行,等著這血救命呢??偩幷f,那你編一個經過發我手機上。

我立馬在手機上寫起來。這才發現不知道牛成羊住院的醫院和床號,打電話給我舅,他也不知道,說馬上問。十多分鐘后,舅的電話終于打來,告知了具體情況,還包括血型、需要量。我邊接電話邊記在紙上,掛了電話,繼續在手機上寫。寫好,審讀了一遍,修改了幾處,自認為妥當清晰了,才發給總編。

我長舒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能聽到自己心跳的撲通聲。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聽天由命了。

那一天我都是無精打采的,直到半夜十點多鐘,我舅來電話。我劈頭就問,咋樣?我舅說,多虧了你,醫院終于把血漿調來了。我舒了一口氣,說那就好。舅又說,可惜血漿來晚了一步,就差那一步,牛成羊死了。

廚師將烤鴨推到桌邊,現場片下來,熱熱地端到面前。先蘸白糖吃鴨皮,酥脆,入口即化。牛成虎連說好吃。

吃了鴨皮,我包了幾片鴨肉、甜面醬、蔥絲、黃瓜絲,卷好,遞給他。他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慌亂地拒絕。我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便自己吃了。他學我,卷了一個。他吃的很認真,似乎是要記住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感覺。

長這么大,俺還沒有吃過烤鴨呢。

我說,這不是吃了嗎?

牛成虎的眼圈忽地紅了,說,俺比俺的兄弟強,俺兄弟這輩子真沒有吃過烤鴨,也沒有來過北京。

我遞了一張餐巾紙給他,學著他的口吻安慰他,老表,人的命天注定,別多想了,想多了傷身,把握現在,吃!

牛成虎很快控制住了情緒,平靜下來,繼續吃烤鴨。吃了一會兒,我倆都累了,停了下來。他掏出煙讓我吸,我擺手制止,說這里不允許抽煙,凡是公共場所都不許抽。他聞了聞煙盒,不相信似地扭頭看了看周圍,小心地裝進了口袋。

俺那兄弟就是命不好。他幽幽地說。俺兄弟死的時候,一直惦記著那三萬塊錢,就是不咽氣,俺告訴他錢已經要回來了,他才放心咽了氣。咽氣的時候,他緊緊拉著俺的手,讓俺當面來向你致謝,還讓俺問你一句話。

問啥?

牛成虎停頓了一會兒,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咋樣才能成為你這樣的人?

我愣住了。

牛成虎說,就是像你這樣,混得好,走到哪兒都有人巴結,辦啥事都能找到人幫忙。

我心中唯有苦笑,不知道該咋回答。

沉默半晌,我嘀咕一句,現在問這句話,還有什么意義嗎?

牛成虎說,俺燒紙的時候好告訴牛成羊,讓他下輩子投胎注意點兒。

我目瞪口呆。

見我半晌沒說話,他像是明白了。嗯,像俺這樣的笨腦袋,咋樣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對吧?

鴨架湯上來了。

我給牛成虎盛了一碗,遞給他的時候,不知怎么就說了一句,回去教孫子好好念書吧。牛成虎怔了一下,都說富不過三代,窮也不過三代吧?弱肯定也不過三代。

他滿足地咧嘴一笑,又說,俺這輩子該咋弄呢?俺這輩子呀,俺啥時候不用為了一點兒屁大的事去求人,俺啥時候能該有啥就有啥,不該有啥就沒有啥,俺啥時候也能過得輕松點兒?

牛成虎像是陶醉于某種情緒,目光中洋溢著一層明亮的東西。我理解他,其實他心之所想,也正是我心之所想。他活得累,牛成羊活得累,其實誰又不累呢?為了牛成羊,我幾乎找遍了朋友圈里的人,那種求人的滋味差點兒讓我崩潰。此刻,腦海中莫名掠過那個龐然大物似的橡皮糖,閃過一絲恐懼。我明白,我拖不動它。

唉,難??!

牛成虎聽了臉色更冷更黑了,盯著桌上的湯發呆,一口也不喝。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然后,陷入沉默。

買單的時候,牛成虎生拉硬扯非要結賬。我裝作生氣,他才不甘心地罷了手,站在那里手足無措。他說來看看我,大概就是要請我吃一頓飯,表達一下心意。

他急火火地走了。就那樣走了。

牛成羊不在了,我希望牛成虎能比牛成羊過得好些。

小關在考戲劇學院之前,老關又來了一趟。這次,只有我和老關倆人吃飯。老關說,兄弟,很感激你,你就把這事當作是自己孩子的事來辦,你說該咋辦咱就咋辦,只要能考上,咋都行。

老關的意思赤裸裸的。

我將面前那只鼓鼓囊囊的黑提包推給他,說,老關,我只介紹你與我姨夫認識,其他的,我不參與,我也不知道,那是你自己的事。

老關盯著我。

我說,別這樣看著我,牛成羊的確是我的一個老親,但是我一杯水也沒有喝過他的,五十多年前,我和他見過一面,那也是我倆在人世間見的最后一面。

我的喉頭有些發哽。

老關的一雙眼珠子盯著我。

我突然很討厭他那一雙貪婪的眼。我說,以前我總是高興助人為樂,但是現在我他媽的最后悔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嗎?

什么?

就是幫了你,這不是解困濟貧,這是助你恃強凌弱。

老關愣住,但是隨即笑了,說你喝醉了,喝醉了。

那晚我確實有點兒喝醉了。

我忽地想起牛成羊的三萬塊錢,問他是咋要來的?老關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說,兄弟,聽說過嗎?這年頭,公事私辦,私事公辦,沒事才吃吃飯哩。我說,那是從前,現在不比從前了。老關又瞪了一下大眼珠子,一臉的不服氣,加大了語氣,幾乎是咆哮,現在咋了?

我無言以對。

老關動作夸張地將油嘴貼近我的耳朵,那油嘴幾次碰到了我的脖子,弄得我起一身雞皮疙瘩。他神秘地說,那家伙就是詐騙。然后,他哈哈大笑。

有證據嗎?

牛成羊不就是證據嗎?

我想了想,覺得也對,又覺得哪里不對,卻說不出所以然。

老關狡黠地一笑,又說,他說他不是詐騙,他有證據嗎?然后他學著北京人的腔調說了一句,姥姥!

我拍拍他的肩頭表示感謝。他說,都是兄弟,謝個啥?不就是三萬塊嗎,也就是一頓飯的事。老關的話又讓我疑惑,莫非那錢是老關出的?這也不是沒有可能。那天晚上,我有點兒糊涂,但是卻清楚地知道牛成羊為啥是牛成羊,老關為啥是老關。

牛成虎走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喝了酒回到家,毫無睡意,便撥通了舅的電話,對他說牛成虎前些天來北京了。

哪個牛成虎?

就是牛成羊的兄弟,不是叫牛成虎嗎?

啥?我舅說,牛成羊在家是獨子,哪來的兄弟?

我描繪了一番牛成虎的模樣,說牛成虎的唇邊長了一顆黑痣,很突出。我舅聽了,說牛成羊的唇邊才長了一顆黑痣呢。牛成羊那個名字是他爹給起的,上學都是用的那名,但是,他不喜歡,說自己本來就是牛,變成羊只會更稀軟,更受人欺負,他爹死后,他便自作主張改名叫牛成虎了,牛成羊、牛成虎,其實都是他。

我的酒一下子醒了,一身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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