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男
這個早上,天還沒有亮我就起床了。推開窗子,望著遠山并不明朗的山勢,田野也在朦朧中,似乎沒有睡醒。昏黃的燈光照著屋子里的幽暗。
伙伴們在院壩頭叫喊著,似要叫醒沉睡的村子和山野。是的,該出門了,早就約好了,去煤場撿煤炭。撿煤炭是我們一個假期固定要做的事情,也是樂意去做的事情。挑著小小的擔子來到煤場,那些礦工也還沒有來。我們幾個偷偷的鉆進煤窯里,巷道幽深,陰冷,潮濕。巷道壁滴著生銹的水,水滴在身上,冷鉆進骨頭,顫一下,繼續(xù)向前。前方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我們都不知道。漸漸的巷道更窄更矮了。不時有石塊,或者泥土掉下。也不能直立行走,只能低著頭向前。隱隱感到身后有燈光,一定是礦工們來了。真的是他們來了,見到我們就罵我們,說這地方是我們來的嗎?接著把我們趕了出來。
進去的時候不覺得,出來卻走了很久很久也不見窯口的光。漫長的黑,深厚的黑,著水,深一腳淺一腳。這是在地心八百米。潮濕和陰冷襲擊著我的肉體,也襲擊著我的靈魂。我想象著一塊煤燃燒的狀態(tài),悠然的火苗,是要經(jīng)歷這樣的堅韌的。從地下到地上,不僅僅是位置的變化,還有形態(tài),一旦燃燒,煤炭就會是灰燼了。
走到洞口,光是多么明朗,煤炭的黑尤為顯眼。
我們在礦工推出來的礦渣里找煤。推出了礦渣,幾個小孩蜂擁而上。哪怕發(fā)現(xiàn)一小塊兒煤,都是興奮的。中午時分,毒辣辣的太陽直射著,我的影子在地上,那么矮小。身上的汗一個勁兒的往下滴。一粒一粒的,很精致的樣子。
煤是死了千萬年的樹。煤是樹活著的另一種方式,從八百米深處挖出來,是來溫暖人間的。黑的身體,深含著歷史的沉重。
我站在山腳下,一擔子煤炭壓在身上,落日就在我的肩頭。望著不遠的家,一條河,跨過去就是。但我已經(jīng)走不動了。
到家時,天都黑盡了。幾聲犬吠打亂了村子里的秩序。關(guān)著的門開了,有燈光射了出來,可以看到院壩頭站著有人。我還沒有放下?lián)樱赣H就拿著棍棒來打我。那怒氣沖沖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我被母親牢牢的抓住,她一邊打,一邊哭。我憋屈的說:“干嘛打我?”她說:“誰叫你進煤窯的?你知不知道前幾天那個窯里塌方死了人?”聽她這樣說了,我才感到后怕。
母親稍微消了點兒氣,給我煮了一碗面。我喜出望外,這面可是逢年過節(jié)或者是有客人來的時候才能吃得到的。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面,我忍不住流淚了。埋著頭不動筷子。過了一會兒,我拿來一個碗給母親分了一部分。母親執(zhí)意要我吃。母親說:“你吃吧,你是長身體的時候。”
夜里,我躺在床上,不知道是被母親打痛了的,還是一擔煤壓痛了的,翻身都牽動著筋骨似的,鉆心的痛。一覺醒來,母親拿著藥酒,在我身上涂抹著。看著母親的臉色和眼神,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輕聲說:“媽,不疼。”
母親說:“明天就不要去撿煤炭了,在家休息。你看你這瘦弱的身子骨,挑那么重,不要把你壓得長不高。家里的煤炭夠了。你父親也要帶回來些的。”母親的聲音很低沉,透著痛心。
一大早我起床去擔水,扁擔放在肩膀上,痛陡然鉆進心里。我撫摸著我的肩膀,已經(jīng)有些紅腫了。山風吹著路邊的草和稻田里的稻子,構(gòu)成了一幅美麗而恬淡的鄉(xiāng)村圖景。屋前的那條小河很悠然地流淌著。水井就在村口,一棵并不高大的柳樹,柳枝垂在井里,搖曳著鄉(xiāng)村的喜怒哀樂。
我擔了一挑水回來,實在是肩膀太痛,就沒再去撿煤。
事情過去了很久,曾經(jīng)和我一塊兒撿煤炭的兩個人都長成了大人。下雨的那個早上,我從滴答的屋檐水中醒來,躺在床上回憶著,深巷里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似乎還在耳邊。他們都去了遠方,在南方打工多年了。我還在家看著田野里的雜草一個勁兒的長。忙碌的母親繼續(xù)忙碌,父親還在外地的煤窯里挖煤。很多黃昏的時候,母親都站在院壩向著煤窯的方向眺望。
很多時候,我在夜里聽到隔壁的母親嘆氣和咳嗽。我一去上學,家里就只有母親一個人。明天我又該上學了。我想著我還要做些什么,一是要把水缸挑滿,二是要搬一些柴到屋里,三是……我一時想不起了。久久的望著天花板。
從外地打工回來的堂兄,興致勃勃地拿來一本書。他說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他知道我愛讀書,就拿了回來。已經(jīng)沒有封面了,扉頁上的字是“少年維特的煩惱”。當時我不知道是歌德的。如饑似渴的讀著,一個晚上就讀完了。
我考上學的那個夏天,父親也特意回來了。他扳了一個桐子樹上長出的一種變異樹枝賣了,給我買了一雙涼鞋。還是在我離開村子的那天才拿出來的。穿在腳上,是那么的綿軟、舒服。我不用打赤腳了。在我穿上的那一瞬間,看著父親越來越蒼老、消瘦得不成形的樣子,心一下沉了。
父親挑著被蓋、臉盆、書、送我。我們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不斷的說著在外要注意些什么,如何和人相處的話。這一天是我看到父親最高興的一天,見人就說送兒子去讀書。
村子愈來愈遠了,在山梁上我再一次回望我的村子,那么矮小。羊腸小道,彎彎曲曲的,兩旁長滿了雜草,田野依然很靜,流水清清的,似乎在訴說著什么。父親送我到車站,再三叮囑我要注意安全,要吃飽,好好上學等等。在我要上車的時候,我說:“爸爸,別去煤窯挖煤了,在家多陪陪媽媽。”他點著頭,離去。我也沒有像朱自清一樣感到哀傷,而是更自信和自豪。近乎還有些沾沾自喜。
在城市里,總覺得是飄浮的。
很多時候在學校后面的小山上,看著燈火闌珊的城市,尤為孤獨和寂寞。一個村莊就如根一樣牢牢地拴住了我。不管走多遠,我都在想象故鄉(xiāng)的樣子。這些年,顛簸在城市,故鄉(xiāng)愈來愈模糊了。
接到母親病危的電報,匆匆的回來,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母親躺在床上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伸手握住我,繼而就松開了。在她垂落下去那一瞬間,冰冷的風灌進了我的心。我看著她蒼白的臉、枯瘦的手,不知道這些日子她是如何煎熬過來的。
父親呆呆地看著,一言不發(fā)。
在我張羅后事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在家里備好了煤。一塊塊煤堆在墻角,靜靜的,以黑沉淀著父親內(nèi)心的事。一堆火燒起來,黑和紅之間,是怎樣一段距離,也許只有生命知道。天亮了,人也來多了,生了很多堆火。一塊塊黑的煤在燃燒,忙碌的人們沉默著忙碌。母親生前是一個很和睦的人,友善,親切。她的那些好姐妹都來送她。
一塊煤化成灰燼之后,靜靜的躺在地上,風一吹就散去。
后來我才知道,那些煤是父親在煤窯挖煤時,一次次帶回來的。母親一個人在家,即便是冬天也不會燒煤取暖的。夜里寒風掠過窗欞的時候,母親不停地張望著。她習慣了張望。遠山是她望不穿的千愁。
出殯前的一晚上,山上的磷火閃爍。按照鄉(xiāng)下的習俗,我一整夜都在守靈。我那單薄的衣服總是裹不住哀痛,一轉(zhuǎn)眼就有淚滴落下來。
出殯后,親戚和朋友都走了,墻角的煤,也只有一塊了,很大。我也不知道父親是如何搬回去的。父親說,這塊煤還是我去讀書那一年請了幾個人抬回來的。我站在煤前,久久不能平靜,凝思著,總覺得一下子缺了什么。父親說,把屋子收拾一下吧。然后安排著以后的生活。
母親去世不到一年,父親也去世了。那天的天氣格外陰冷。父母生養(yǎng)了我,我也自信地走上了他們想要我走的路,遺憾的是,他們不能陪著我多走一程。站在父親的遺體前,父親的身體都已被生活榨干了,枯瘦得難以想象。
列隊走在陰風里的親朋好友,去送別父親。我一言不發(fā)的走在最前面,風吹著嗩吶聲,凄婉一陣陣灌入耳膜。山路上的腳步愈來愈沉重。田野和山巒,沉默著。
漸漸的,故鄉(xiāng)僅僅只是一個停留在紙上的詞,那些瘋長的草,還有愈來愈荒蕪的山梁和河,裸露出貧瘠和衰敗。越來越無法支撐的老屋,搖搖欲墜,我不得不賣掉老屋。讓祖輩的勞動和功績在幾張紙幣上有一點兒溫度。在簽下契約的那個晚上,我失眠了。
我的老屋賣了,堂兄的老屋也拆了。這個院子里的人,一個個遷走了,也許這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
幾年后回去,老屋的位置就是莊稼了。偌大的一個村子只有兩三間瓦房,孤零零的立在那兒。蓬勃的草,掩映了小路,老井也干枯了。村莊也不再是村莊了。很多年來,每一次去給父母燒紙,也只是遠遠的,望一眼,再無停留之意。
一個村子消亡了,這些人散落城市,把一個有祖墳的地方叫作故鄉(xiāng)。
一個人只要懷有一塊煤的熱度,不管在哪里都是自在的。煤是可以燃燒的,總有些溫暖,在燃燒自己時發(f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