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千萬條路,每條路上都有許多的同路人,走在這樣的路上,人們可以結伴同行,可以相互問路。花香鳥語彼此可以分享,風霜雨雪彼此可以攙扶。但是世間還有一條小路,這條路就在人群中隱藏。這條路偏僻而崎嶇,這條路唯有尋找者獨自行走。
這條路是一種境遇、一種邏輯、一種缺失,甚至是一句話的敘述方式。我在這條路上獨自行走,你也在,其實每個人都在,但我們卻老死不相往來。
我要虔誠而勇敢地將我看到的一切說出來,不管是可悲還是可笑,不管是不是使命,都是一種必然。
就像蒼茫黑夜里,遠處那一聲無名的鳥叫,沒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沒有人知道這一聲鳴叫在呼喚什么。但這一聲鳴叫,叫出了黑夜的蒼茫,叫出了大地的遼遠,叫出了靈魂的孤獨。
這一聲鳴叫,不為什么,只因為,獨白者在。
自從我以輪椅的形式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與人群就成了兩體,我和世界便遙遙相望。
但開始我并不知道,直到我看到一個猙獰的鬼,我驚慌地對所有人說,你們看有鬼!他們說,哪里有鬼?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們都看不見,鬼只在我這里。
但我仍然希望他們能夠知道,我所看見的這個鬼有多么可怕,我說,真的!真的!太可怕了!
或許也正因為他們看不見,所以有些人相信了。
我便給他們講鬼的模樣,我說,它日夜與我同在,白天每時每秒跟著我,夜晚揮之不去的影子讓風高月黑。它讓我吃什么都失去了味道,它讓我開始討厭別人的歡笑。只是無人知道這一切。
我以為他們知道了,就可以幫助我對付鬼。但是我錯了。他們剛開始覺得刺激,也很同情我的遭遇,但是后來覺得太陰森,就不愿意繼續聽了。這時我發現,我如果繼續說下去,我就是鬼。
因為沒有人愿意走近苦難,沒有人向往痛苦。躲避不幸,是人生存的本能。
那個鬼始終在變幻著模樣嚇唬我,每一次都讓我毛骨悚然,每一次都讓我想大喊有鬼!但我不會喊了,我得自己想辦法對付它。
我想讓人們離我近點,或者說我想離人們近點,以此抵消我的恐懼,就挑他們愛聽的說。
我發現,他們喜歡聽英雄的故事。
后來我說,鬼又能怎么樣我,說的時候配上燦爛的微笑。瞬間,鮮花和掌聲便來了!我覺得好熱鬧。
原來他們需要有人去承受苦難,去創造奇跡。這樣他們便有了抵抗恐懼的希望和信心。
我以為,有鮮花和掌聲簇擁著我,有那么多目光陪伴著我,我就不害怕了,那鬼就不敢來了。但當鬼再一次出現,我發現,他們簇擁的不是我,那是一顆遙遠的星星。
我依然在這里,他們依然在那里,這里除了鬼對我不離不棄,空無一人。
殘疾人的處境,從情感上沒有人能夠同感,但從理性上推論,殘疾人的痛苦其實也簡單,我打個比方,你就明白了。
比如,你看到那個你愛慕已久的人,正坐在一個舞會的角度喝酒,身邊變幻的美女都注意到了他,而他憂郁的目光望向遠處,你知道他在期待一個美麗的靈魂,于是你決定出現。但當你優雅地走到他面前,卻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只讓人作嘔的蛤蟆。
此時,你不知道應該繼續站在那里,還是找個縫趕緊鉆進去。繼續站在他面前,是對他的侮辱,找個縫鉆進去,是對自己的侮辱。正在這尷尬的時候,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你一眼,然后就走了。
我怎么會是一只蛤蟆?每一個殘疾人都會將這個問題反復問自己,累了就歇一會兒,然后繼續問。
這話如果你問別人,得到的回答是,你本來就是蛤蟆啊,你是一只不接受現實的蛤蟆。回答的方式不同,但意思是一樣的。所以又會出來另一個問題:并不是你有了一個不該有的身體,而是你有了一個不該有的靈魂。
于是你決定嘗試著忽略靈魂,服從現實,安心做一只蛤蟆,但當難看的蚊蟲飛到你面前時,你卻怎么也不想吃。
很多大師告訴你,這就是命運,將人的靈魂放在一只蛤蟆體內,是上帝的興趣。
你便反駁,我憑什么要聽他的!我為什么要聽他的?
可是,如何才能違抗他的決定呢?如何才能逃脫命運的安排呢?苦思冥想后,好像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死,只有死可以破壞上帝強加給你的模式。可這不是徹底的失敗嗎?那就活著奮力抗爭,可這多像一個圈套,如同蒙著眼拉磨的驢,不停地逃跑,才是它無法逃脫的枷鎖。那么如何才能打敗上帝?是生存還是毀滅?
更多的凡人告訴你,做蛤蟆要知足,你要有一顆感恩的心。我們提倡生命是平等的,所以你這只蛤蟆才可以在社交場合出入,甚至可以成為某一個愛心人士的寵物。你要勤奮地吃蚊蟲,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益蟲。
吃蚊蟲是你唯一的出路。第一,你活著就必須吃飯,而上帝分配給你的食物就是蚊蟲。第二,這樣你對人類社會也就有了用途,你在這里便有了角色。
凡人的好意,大師的點撥,都讓一只蛤蟆,不,都讓一個人的靈魂遭受挫折。但還有一方面的原因,會讓你開始練習跳高,練習伸舌頭,積極地學習捕捉蚊蟲的本領。
那個原因就是,只有這樣,你才可以聽到人間的聲音,才可以看到人間的顏色,才可以聞一聞烤鴨的味道,才可以躲在某一個臭水溝里,偷偷守在那個你愛慕的人的身旁,看他過著人間的生活。這個原因超越了所有的理論。
具體欲望指引的力量遠遠大過事物的意義。具體的欲望不可抗拒,也無須爭辯,更找不到理由,但它的力量卻無比強大。
就這樣,一個人的靈魂便以一只蛤蟆的形式存在。
這便是一個殘疾人生存的內心體驗,雖然有所夸張,但唯獨這樣,才能抽象并且真實地說出來。
殘疾人是人類,但在人類這個圈子里被人們用“殘疾人”這個名字圈了起來,成了人類內部的異類。
人們并不將不能飛翔當成自己的缺陷,只有超出了常態,才會引發思考。但我們誰又不向往飛翔呢?
殘缺不僅存在于殘疾人,靈魂和肉體的不統一,是每個人存在的特征。
當把殘疾這個詞放在了一個人的身上,這個人便以夸張的形式暴露出靈魂和肉體的分裂。
靈魂和肉體仿佛是兩股力量,或是相互對抗,或是相互撕扯。
從這個角度說,世界其實沒有其他的東西,只是靈魂和肉體的較量,人生要做的事也只是在滿足靈魂或者肉體的要求。
和一個人過不去,又有多少這個人的因素呢?更多的是自己心里的坎過不去罷了。我們做的每一件事,追根溯源都是靈魂或肉體的派遣。
一個人的幸福和痛苦也逃不出這兩者的手掌心,當靈魂或肉體其中一方獲得成功,另一方也正好沒有意見,幸福便來了。但如果一方獲得成功或正在努力,而另一方卻和它不斷地爭論,不斷地吵鬧,痛苦便來了。
一個人為了心智而努力,大多要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那便是肉體的痛苦了。而一個人為了名利不擇手段,大多要寢食難安,魂不守舍,那便是靈魂的痛苦了。
仿佛人們都希望這兩者握手言和,保持平衡,而且幾千年來人們也在為之不斷地探索,但能夠做到的智者卻還未出現。
從靈魂和肉體的相處之道來看,人可以分為三種。
第一種是靈魂的崇尚者,這樣的人在生活中比較理想化,注重精神需求,有做人的原則,對自己要求嚴格。這樣的人內心有一片遠離塵世的凈土,有一份永遠美好的孤獨。這樣的人做每一件事都以靈魂的需求為主,而肉體則成了靈魂的仆人。或許它并不是完全聽話,但它的位置是不變的,那就是靈魂在上,肉體在下。
第二種是肉體的疼愛者,這樣的人在生活中比較現實,注重實際利益,不看重虛無的原則,但服從現實的規則。這樣的人能夠清晰地分析出怎樣更有利于他這個具體的人,在平庸的生活中看上去更精明。這樣的人做每一件事都是以肉體的需求為主,而靈魂則更像它的俘虜,被肉體裹挾。所以它們的位置肯定是肉體在上,靈魂在下。
無論這兩者誰占上風,差距小便無妨,如果差距極端化,都是危險的。
如果靈魂的崇尚者和肉體的疼愛者發生爭執,往往是后者更強勢,因為前者依據的是虛無的理論基礎,后者依據的是現實的理論基礎。而靈魂或許只屬于個人,無法和他人進行爭辯,沒有公開評論的標準。
第三種是靈魂和肉體的平等者。這樣的人靈魂和肉體的蹤跡是最明顯的,因為他們不分尊卑,所以也因此糾纏不清,始終在較量,永遠不分對錯。這樣的人是一個矛盾體,他一生的路線就是靈魂和肉體斗爭的路線,他總會陷入痛苦之中。
我認為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熟悉這樣的斗爭和痛苦。
這樣的斗爭是以自我矛盾體現的。
記得我十七八歲的時候,我的朋友D,去另外一個鎮上高中了,是寄宿,我們便經常寫信。也就在那時我發現了書寫的神奇,有一些東西說話不能表達,而文字可以。
在信中,我曾提出一個很幼稚的問題:如果一個人身無分文又流落他鄉,幾天都沒有乞討到食物,馬上就要走不動了。他此刻面臨兩個選擇,一個是餓死在街頭,一個是去偷吃的。他應該怎么做呢?
這個問題看似無聊,卻是我在反復思索得不到答案后提出來的,因為它關系到我生命的意義,所以這個比喻的提問是精神的求救。
D剛剛收到信正好休息回來了,我們便當面說起這個問題,她說:那可怎么辦呢?要不就先偷一些?等有錢了再去還給人家。我說:那是不是就說明為了生存的需要,可以損害他人的利益?她說:是呀,那也不能當小偷啊。我看見她很認真地思考,因為她知道這個問題對我的重要性。但她卻無言了。無論D的聰明才智還是思想品德,都是值得我學習的,她的無言,讓我看到了這個問題的難度。
那個年紀的想法都是非黑即白的,才會拿如此幼稚的問題請教別人。但這個問題的性質卻始終存在。
我之所以提出那樣的問題,是因為我看到了我的寄生性,也就是說我的存活要損害他人。
母親為我們的生活細節日夜操勞,為我們的身體消耗著自己的生命。如果我多喝一杯水,便意味著母親多弄我上一次廁所,然而她的胸口早已因為反復抱我們而長期充血,心臟也變得肥大。
縣醫院的一位醫生消極冷漠,小時候我多次生病落入她手,每次我都能感受到她對我的輕視,我因此會更加主動的求生,因為我的主動,她會更加反感,因為她的反感,我會更加迫切。這時候我會看到她的嘲笑,她的嘲笑中仿佛出現了兩個字“無賴”。
此后我便經常用這兩個字來否定自己生存的意義,你活著就是死皮賴臉。
無論我做什么,都要給母親增加辛勞,我決定經歷的風雨,卻要母親一起經受。這讓我為夢想努力的過程中,總自責到——你越努力越能證明你的自私。
仿佛上天在懲罰我,而我卻在其他無辜的人身上尋找彌補,相當于我在懲罰別人。
如果說這樣的矛盾與別人有關,那么還有一種矛盾是屬于個人的。
在我第一次面對是否接受采訪時,就開始糾結,在這樣的糾結中,我接受了多次,也拒絕了多次。
史鐵生和其他幾位作家合著的小說《男人、女人、殘疾人》,主線就是主人公舒展是否要接受采訪而展開的討論。因為這件事極具代表性。它體現出了,理想自我和現實自我的差距,精神捍衛和生存需求的沖突,靈魂和肉體的矛盾。
接受采訪的動力包括:現實虛榮心和利益。對我這個被社會忽略長大的人來說,當攝像機和話筒對準你,無疑具有誘惑力,因為任何一個人都希望得到關注。當以贊賞的角度宣傳你,無疑你會感受到外界的肯定。這樣作為一個社會人的虛榮心就得到了滿足。另外就是媒體引起的社會效應,有名的殘疾人和無名的殘疾人得到的待遇是不一樣的。有名的更容易享受到一個殘疾人應有的福利,無論是政策條款中的,還是社會主旋律倡導的。而無名的要想得到應有的福利也是有一定難度的。所以有名會讓我在很多方面減少難度。
不接受采訪的聲音卻只有一個,那就是靈魂的高傲,對精神潔凈的捍衛。或許從這一點上看,我是有精神潔癖的。因為接受采訪,就意味著你接受了他人的塑造,而且這種塑造對于你內心的高傲來說具有貶低性。這種塑造總是冷靜而刻板地給你加上一些標簽;這種塑造總要無情地挖掘,讓你大有傷口被利用的感覺;這種塑造用引導和篩選,將你刻畫成簡單而膚淺的“勵志猴”。在不違背實際情況下,在不弄虛作假的前提下,你依然會被媒體塑造成為一個社會需要的榜樣,但那個人不是你。在這種肯定中,你仿佛否定了自己。
接受的動力來源于肉體的層面,而不接受的聲音來源于靈魂的層面。
如果接受所有的,或許我已經獲得某種成功了;如果拒絕所有的,或許我可以將內心的純凈保存得更完整。但我卻在搖擺之間。
其實我很不喜歡這樣沒有堅定認識、矛盾的人,但很可惜我就是,這又是一種矛盾了。
從客觀出發,很多人把靈魂和肉體看成了一體,讓它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過這也難怪,因為對于外界來說,它們是一個單位。
但在這種情況下,靈魂更容易感到委屈和孤單。因為靈魂畢竟是虛的,而肉體才是實的,即現實的。靈魂要想與外界交流,必須要通過現實,這就很大程度上要受現實的制約。
殘疾人讓這種制約明顯化了。很多時候我都感覺殘疾人是不立體的,因為他的很多“我”是無法實踐的。比如,我想馳騁疆場或隱居山林都是無法實現的。所以我總是有這樣的錯覺,那就是我從未上路。
但是我的確以現實的方式存在,在一種無法選擇中作著選擇,這讓我又看到了靈魂的腳步,它在前行。
或許正是因為有了殘疾,我們才意識到靈魂和肉體是兩部分。
比如人們常說,身殘志不殘,雖然這句話明顯體現出了對殘疾人認識的浮淺,但至少證明人們從殘疾這個巨大的傷口處,發現了靈魂和肉體不同的蹤跡。
人的存在,或許就是為了將這兩股力量彼此牽制、彼此制約的吧。因為只有肉體的局限才能將虛無的靈魂聚集起來,只有自由的靈魂才能讓沉重的肉體飛起來。只有靈魂和肉體相互制約和牽扯,才能彼此實現。
靈魂和肉體雖然時刻同在,但靈魂意識到肉體(現實自我)有時候是突然的,突然感覺那么陌生。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小時候我和姐姐不能上學,只能在家里學習。堂姐比我姐大三歲,她學習好,對課本也很愛惜,所以她用過的我們正好接著用,仿佛一切都很正常。那時我還很有優越感,因為我的進度比同齡的人快,看著他們為我已經學會的問題犯難,很是自得。那時候,我以為除了學習地點不同,我和他們并無兩樣。
但是那天,堂姐的弟弟來拿他姐姐四年級的語文書,學校的沒有發下來,為了不耽誤學習,老師讓他們各自想辦法借書。而他和我同歲。
他理所應當地拿走了他姐姐的書,我順理成章地就沒有書了。第五課的課后題我還沒有做完,但輕易就被中斷了,與他們相比,我的學習是否會被耽誤仿佛不重要。我感覺到了委屈,但卻不知道是誰在欺負我。
我的優越感瞬間消失了。本來我在一片小樹苗中快樂地吸收陽光,但當主人來施肥,我才發現他略過了我。原來我只是樹苗當中的一棵草。
我清晰地記得,我連續好多天高興不起來。那時候我對自己內心的體驗還無法描述,但我看到了一個難題,這個難題讓我感到恐慌。這個問題就是:是誰剝奪了我的“書”?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不公平的存在。
在我剛剛看到不公平的很長時間里,我都在怨恨我命運的決定者,就像一個孩子怨恨父母偏心一樣。我的委屈和無助,隨時轉換成暴怒,發泄在親人和我能觸及的物品上。
思來想去,每個人都是對的,誰都沒有剝奪我的書,而我,原來是沒有書的。
自卑就在那個時候一瀉千里,淹沒了我。也就在那時,我隱約看到了一股龐大的力量在左右著這個世界,而我,是他不喜歡的一個孩子。
我發現我其實在一片荒野,這個地方,陽光燦爛,花香鳥語,我快樂,仿佛有無邊的自由,時光任由我嬉戲。但當風雨來臨,當黑夜來臨,當寒冷來臨,我卻無處可去,沒有人來拉住我的手,帶我尋找安全。天地也任由我自生自滅。
我和世界有關系嗎?從此,我和所有的人有了一種距離。
記得小時候,每當有人發現了我的聰慧,在夸贊的同時,還要配上一聲嘆息和惋惜的目光。而我總會想,你們不懂,雖然我不能走,但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啊。我想,我小時候自學的主動性,或許也來源于此吧。我要向不懂的人們證明。后來卻證明了我的無知,原來,即便是你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你不能走。這句話邏輯的顛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是每一個殘疾人無數次痛苦之后認識到的現實。認識到這個事實之后,我想,每一個殘疾人都仍然向往著另一句話,那就是:只要有事可以做,不能走又何妨。但我們知道,一句簡單的話要想達到這個邏輯,路途更加遙遠。
后來我走上了寫作的道路,算是在荒蕪的地方做一些無用的事吧。一些朋友為我感到高興,便感嘆道,上帝關上了你的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我便說,還是門好。
人們仿佛愿意用這樣的理論去肯定命運的公平性,從而將成敗更多的歸因給個人的努力。這樣的理論的確對奮斗者有鼓勵作用,但這個理論里仿佛還有另一種成分,那就是人與人之間不公平的合理性。換句話說,就是把所有的不公平解釋成公平。
仿佛不肯定規則的公正性,一切將無法進行。但在現實中,有很多事都無法作出公平的解釋。
如果將人生比作對一座高山的攀登,那很多時候會發現,人和人開始的位置大有不同,有些人在山腳下,有些人在半山腰,還有些人在深山溝里。他們即使付出同樣的努力,也是無法到達同樣高度的。
他們的位置和差距,便是我們看到的不公平。那么是誰決定了他們所在的位置,決定了他們之間的差別呢?
這個不公平,是有兩種原因造成的。一種是人為原因,一種是自然原因。
當你面對一種不公平,如果不管你拐多少個彎,總能找到責怪的對象,那就是人為的原因。例如,一種疾病,科學技術有辦法治療,可窮人卻只能等死。這是令人氣憤的,這是不合理的制度造成的,這樣的制度,讓窮人無辜地死去。這樣的不公平是需要用生命去改變的。
而如果你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個罪魁禍首,這便是自然原因所決定的。我們無法爭辯,只能服從,但你總想知道為什么這樣決定。苦思冥想后你發現,這樣的疑問,就像當初有人疑惑,如果地球是圓的,那側面和下面的人不會掉下去嗎?這是在缺乏條件的情況下,無知的推論所帶來的困惑。這困惑讓我看到了我的局限。
很多時候,在不公平存在的地方,我會看到很多美好的事發生,看到人性的光芒,看到生命的希望。正因為不公平,才有了無私的付出,才有了純粹的奉獻,才體現出了愛情的美麗、親情的偉大、友情的可貴,才體現出了大愛的力量。如果沒有不公平,還有這些現象發生嗎?那么人間會不會只剩下公平的交易?
當然,我不是想以此肯定不公平的合理性,但這卻讓我看到了自己思維的局限,讓我試圖跳出慣用的邏輯。或許以人類的能力不可及,但這樣的發現可以安慰我的迷茫。
或許在人間不公平并不能徹底消除,但是人類的職責,絕不是要把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拉大,而是要把人和人之間的差距縮小,那才是自然和人為達成的平衡。
當我的視線試圖超越人群,我仿佛看見了一個更廣闊的視角。門和窗本身就不存在可比性。有門的人只知道門的好處和壞處,對窗沒有評判的資格,而有窗的人只知道窗的優點和缺點,對門缺乏同樣的體驗。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擁有門和窗。如果想找一個客觀的標準,那只能是人和人的對比,對比的結果肯定是窗不如門好,因為沒有誰愿意放棄門去選擇窗。這樣的對比有它的用途,它有助于社會公平規則的建立。但超越社會后,這樣的對比是無意義的。
比如,一個在獨龍族長大的女孩,或許沒有能力考上一所重點大學,或許她一輩子也不知道肯德基的味道,但我們能以此來推斷,獨龍族的女孩兒就比大城市的高才生更不幸更無知嗎?我們或許可以從社會的角度評判他們誰價值更大,但從宇宙的角度如何評判?那個女孩對生命的領悟和收獲,不一定比哪一位高才生少,一生的幸福和美好或許比他們更多。
不知經過了幾個輪回,經過了多少次痛苦的掙扎,當我再一次沐浴著和煦的陽光,走在充滿生機的街上,我突然發現,面對命運所有的饋贈,面對能幻化成人的幸運,除了感恩,一切都不值一提。
試想,如果沒有強迫性,以人類的狹隘和自私,上帝分配的具體任務,是沒有人愿意去承擔的,因為每一個具體的任務都有它的殘缺和辛苦之處。如果讓人自由選擇角色,那么人一定會在自由選擇中無休止地權衡利弊,從而難以作出選擇。可見,無法選擇是必要的規定條件,有了無法選擇才可以有所選擇。就像一個風箏,在那根線的牽扯下,總向往飛得更高更遠,但如果沒有那根線,高和低,遠和近,又有什么區別呢?
史鐵生說,生命是一曲美麗的樂章,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是其中一個音符,短暫又局限,但卻必不可少。一個單獨的音符,一定想弄明白上帝的意圖,但個體的主觀終歸是片面的。當我知道了,每一個生命都是這首樂曲中的一部分,我相信,每一條路都有不可代替的風景和意義。因此在迷茫中,我也會心懷敬畏和感激。
跟隨一個問題,沒有找到直接的答案,卻因此對生命有了更多的理解,或許這就是問題的意義。或許這就是一個人的成長。
我看見,那股力量有著無法比擬的智慧,推動著一切。她給了每個人不同的任務,分給我的也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差事。
這個差事的艱苦之處在于,我總是在痛苦中看到一些問題,這問題是掙扎,這掙扎的過程,便是我的人生之路。
后來,我聽到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與我的問題有關:莊子同他的學生去朋友家做客,路過一個山坡,看到一棵歪脖子的老樹,而伐木人就在一旁休息卻不去砍它。莊子問,為何不砍這一棵?伐木人說,這一棵樹不成材,沒用。莊子便對他的學生說,這棵樹因為無用,才能過完自然的壽命。他們來到朋友家,這家主人為了款待他們,準備殺鵝,童仆問,一只會叫的和一只不會叫的,殺哪一只?主人回答,殺那只不會叫的吧,沒用了。莊子的學生便問老師,那棵樹沒有用可以活得長久,而這只鵝卻因為沒用了而被殺掉。到底應該有用還是無用呢?莊子回答道,還是掌握在有用和無用之間吧。
莊子的回答是基于入世之道的,這個回答充分體現了道家的處世哲學。人們只知道展現自己的才干,去贏得天地,殊不知,你的才干往往被人利用,因而招來殺身之禍,所以很多時候學會隱藏,才能自保。
現在且不去討論處世之道,這個故事引起我關注的地方是:用途與生存的關系。
一棵樹不需要依賴于別人,只要腳下有土地,頭上有陽光和雨水,即可以生存。而人是群體動物,需要依賴于他人才可以生存,所以人更像那只鵝。
也就是說,如果你的生存需要和滿足你需要的人對你的需求成正比,您便可以生存,比如那只鵝,不會叫了,主人便不再為它提供生存條件,特別是主人需要佳肴款待客人時,那么需要的是鵝的死,鵝又何以得到生存條件呢?
如果拋開客觀條件的限制,一個人的生存條件是優越還是惡劣,基本上取決于他用途的多少。
我突然發現,用這一邏輯,仿佛可以對很多人的處境作出解釋,很多現象迎刃而解。
我所說的用途,沒有貶意,更無諷刺性。我所說的用途,不是利用,而是需要,是人和人之間的聯系。或許用途這個詞并不太合適,但請原諒我詞語缺乏。
這個用途包括:可以是用來實際利益交換的成本,也可以是中國夢和個人夢的結合,更可以是情感的依賴,愛的交流,精神的支撐。包括一個人天然的用途,也包括一個人后天努力所獲得的用途。如果從這個角度總結,一個人的用途多了,他的天地就會寬廣,一個人的用途重要而不可替代,他的生存保障便牢固了。
每個人都在一張價值網中互相牽扯著。生活條件和情感世界優越的人,大多有著比較多、比較牢固,甚至是主干脈絡牽扯的人,也就是說,他有著眾多重要的角色,哪一個角色的消失,都會給別人造成很大的損失。那他必將成為對于別人重要的人,他的生存環境便得到了多方面的保障。比如,一個上有老下有小、事業有成的人,他是家人的天,他是下屬的領導,他是上司的得力助手,他用他的價值獲得了牢固的生存保障、情感牽扯和個人尊嚴。再比如,一個嬰兒來到世界上,什么也不用做,就會被家人的愛包圍,因為這個家庭需要他,這是他天然的價值,這價值讓他和家人緊緊相連。而生活窘迫的人,大多數是用途極少的。比如一個無兒無女的老人,撿廢品為生,和別人幾乎沒有牽扯,那他的用途只有廢品收購站的一點點肯定,所以他的生活也就風雨飄搖了。
我母親看到和我年齡相仿,生活順利且優越的人,偶爾也會感嘆道:他們哪費過咱這勁兒,可他們卻活得有功有臉的,不慌不忙的。當然這是母親的牢騷話。但母親這牢騷倒是讓我看見了一個淺顯的道理,那就是,努力程度不能決定幸福,而是用途決定了幸福。個人的努力會加強和發揚自身的用途,而最終給你打分的,是看你的整體用途。如果一個人要依靠自己的努力獲得幸福,那么他必須明白,幸福不取決于他是否經歷了千辛萬苦,是否足夠努力,而取決于他是否具備了用途。所以努力和幸福沒有直接關系,但有間接關系,因為要通過你的用途而實現。
要驗證一個道理,難免拿自己測量,一是方便,二是了解。我便自問,我有何用途得以生存?
我這樣去看,發現我生存所需要的條件都是父母提供的,是父母為我創造了生存并且幸福的環境。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除此之外,我和世界無法形成任何牽扯。我所創造的一點點價值,或許可以喂養一些我的精神,卻無法能夠獨立支撐起我生存的需要。
姐說,父母的愛是無私的,他們不指望任何回報。這樣的說法是成立的,但這份深厚的愛,不同樣在這個邏輯之內嗎?
我快樂了,我的父母才會露出笑容;我平安了,我的父母才會睡一個踏實覺;我能夠活著,我的父母才有幸福可言;我能夠幸福,是我的父母永遠的心愿。
父母需要我們活著,需要我們好好地活著,這是愛的需求,這是親人的依存。所以我明白了,我為什么從小到大看著父母的辛勞,并沒有多少內疚或自責,也并沒有覺得活得沒有尊嚴,反而,我的樂觀和希望也就建立于此。因為這里有我的位置,在這里我不是多余的。
從這一點看,我的生存模式和嬰兒并無區別,最幸福也最無助。幸福的是,有人比你還愛你,我可以相信宇宙的毀滅,卻不會相信這份愛的消失。無助的是,這份幸福卻是寄托在別人身上,而且是如此單一,仿佛滔滔河水中,我只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歲月慢慢流逝,父母在慢慢變老,我這個嬰兒卻沒有長大。我看見,一只破敗的船,仍然載著沉重的牽掛。如果這份牽掛先滾入了河底,那沒有壓艙物的船或許可以空空地漂一陣,但一陣風吹來,就翻了。如果這只船先破了,那我們無疑將一起墜入水底。所以我的父母和我的命運是一體的。
我并非一個大徹大悟、無欲而剛的人,設想沒有父母的處境,仍然讓我無比恐懼。我知道,那個時候我的世界將被稱之為地獄,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嚇唬我的鬼。
我說過,神性加獸性等于人性,天堂加地獄就是人間。如果說有用與無用是一條路的兩端,那么,前者通向天堂,后者通向地獄。
突然,我仿佛看見了我沒有書的原因。
我發現,因為一個高難度的問題,經過一條復雜的道路,找到的卻是一個極其簡單的答案。
但這并不能證明所有功夫都白費了,而是證明不經過這番苦苦的求索,我便將簡單的道理忽略了。
事實上,有很多人并不能清晰地看到這個簡單的道理,于他們而言,或許覺得我說的過于殘酷和悲觀,在他們眼中,有許多美好無條件地屬于他們。因為他們在密集的網絡之中,就像春風得意的人,并不能看到世態的炎涼。
在我看來,平庸而幸福的人們生活是輕松的,只需依照事件的具體規則,參考周圍的常規習慣即可,不明白那些無關的問題也無妨。而有著特殊磨難的人卻不能照辦,因為在他的前方是綿延的山,這山便是人生的終極問題,他必須翻過去,不為別的,只因山在那兒。
所以,我更想說給那些在這個網絡邊緣的人(完全在這個網絡之外的人不存在),這不是殘酷,而是大的生存規則,這也不是悲觀,而是清醒。因為只有看見這個規則的人,才可以接受一切,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的樂觀和強大。
認識到這個規則,不會對人產生消極作用,反而會讓人更加熱愛生活,珍惜生命。仿佛一個幸福的單戀者:無論我能否擁有你的愛慕,但我會虔誠地愛著你——我的世界。
我正向這個境界修煉。
我對姐姐說:如果我們會走,我們的人生很可能和她們一樣。
不念書了就去工廠打工,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為了體重挨餓。到了歲數就出嫁了。然后就生孩子,再然后,嘴里就滿是孩子的聰明,丈夫的無能,婆婆的惡毒,把小事看得比天還大,把自己說得比誰都苦。一輩子總是忙碌,有了女兒,目標是要兒子;有了兒子,目標是買房子,買了房子,目標是給兒子娶媳婦。這樣的人生在我看來,在一個又一個沒有意義的目標中消耗著自己。等她們進入了老年,沒有了目標,便只剩下了惶恐和抱怨。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姐說:你怎么能否定別人的生活意義呢?
我說:我沒有否定她們,我是說我個人不喜歡那樣的生存狀態,她們相對來說那么自由,有那么多可能,卻放棄了。
姐說:這只能說明,你想上山卻沒有階梯,而她們有梯子卻不想爬高。梯子在你心目中是珍貴而重要的,而在她們看來僅僅是無關緊要的擺設。
我說:沒錯,我想要的不是她們想要的,她們在自己一個個的目標中幸福著、執著著、奉獻著也自私著。一個個的目標是牽絆,同樣也是保障。史鐵生說,平庸的人最安全。這就是大多數最平凡的人生。這樣平凡的人,為這個社會承擔著一定的責任,有著公認的價值和意義。
姐說:或許人家看著我們才沒有意思和意義。
我說:是呀,在那樣一種人生的人眼里,我們是最沒有意思和意義的。因為她們認為重要的東西,或者存在理由,我們都沒有。她們一定不知道我們為什么活著。就像她們中的幾個曾這樣說:如果我像誰誰誰一樣癱了,我早自殺了,那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們當然不是在說我,但那就是我。
我們和她們好像是一種對照,對照出生命的局限和無意義,我們的人生和她們的人生所依照的是不能參考的邏輯。
我說: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會選擇她們那樣平庸又安全的人生。
姐說:那還是你現在的選擇,仍然是你現在人生的角度。或許,不,一定,如果你擁有她們的命運,你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想。
很可能。那好吧。我說,那我這樣說可以吧,如果現在我突然會走了,我將選擇另一種人生。
那你選擇什么人生呢?姐說。
我再一次陷入了我的冥想之中。
多年來,無人知道,我沉迷于冥想之中。我不斷地在虛幻中,作著人生的選擇,塑造著自己的形象。
仿佛有另一個我,在現實之外,活著。
她穿著我喜歡而又不能穿的衣服,她留著我喜歡而又無法留的發型,她說出了我想說而又不敢說的話,她做著我想做而又無力做的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想離開的地方,她走進了我沒有走進的房間,她坐上了我路過的那輛車,她帶著我的夢想走在她的路上,實現了我所有的不可能。
我沉迷于每一個細節之中。
這對我的意義是巨大的。因為它給了我一個自由的空間。
我始終不知道哪一個我更真實。
突然姐笑著說:你現在會走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農村婦女,你第一個問題是養活自己和父母。
姐姐真是掃興。
她的話,讓我陷入了茫然,在想象中我竟然不知所措了。
姐繼續說:雖然你說如果我現在會走了,但你的想象并沒有依據現實,因為并沒有受到實際的約束。只能說它來源于現實,它彌補的是你現在的缺失。
是啊,我所有的想象并不現實。因為現實中的任何一種人生都脫離不了實際的約束,可能性的增加,并不代表約束的減少,很可能是增多。而我的想象,雖然不是天方夜譚,但也沒有設置實際的約束,所以我的想象不具備現實意義。它僅僅是基于我現實的希望,是我為自己缺失的彌補。或者說,是我的一種展現,是我現實中沒有的那部分。
一直以來,仿佛有兩個我在前行,一個是現實的我,一個是虛幻的我,也可以說,一個是上帝想象的,一個是我想象的。虛幻的我與現實的我若即若離。現實中的這個,有很多人看到了她;而虛幻中的那個,只有我目睹著她的一切。而只有冥想這一個入口,讓現實的我進入虛幻之中。對于人生而言,現實和虛幻不都是真實的嗎?不都是可靠和可信的嗎?
雖然是并行,但它們無時不在相互影響,現實中的我創作著虛幻中的我所有的遇見,虛幻中的我也引領著現實中的我,作出任何一個決定或者選擇。
我曾經抵抗不住那一個我對我的吸引,不由自主地去尋找她,因此多次遭受挫折。最終證明了,愚蠢的我就像猴子水中撈月一樣,情不自禁卻注定徒勞無功。
叔本華說過,人生就像一列火車,如果你將另一條軌道上的站點當成目標,那么你永遠也到不了,你將注定悲哀和失敗。
在想象和現實的對比中,我隱約看到了我的軌跡,不是宿命,而是我腳下真實的路。
多少次,我想逃離現實,逃離這個環境,這些人,這些事,我討厭自己,我煩透了。然而我卻像釘子一樣絲毫不能動,命運竟然分秒不給我喘息的時間。無奈之下我便找到一個方法,那就是閉眼閉口,可惜耳朵不能閉。我經常這樣用一整天的時間拒絕現實,但是不能太長,至少還有喝水、翻身等事需要我必須開口,畢竟我還不想死,所以我再一次被強迫回歸現實。
我并不是要以此說明我對現實的否定和放棄,而是想說,我始終都在尋找現實的突破口。我說不清,是想象制造了這種尋找,還是這種尋找催生了想象。
它們仿佛是兩股力量,一股消極,一股積極,一股在后面鞭策,一股在前方指引。或許正是因為有了這兩部分不斷地參照,我的生命才成為了動態的。
每一種人生都是絕對的,不存在爭辯和選擇,人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封閉的,人和人并不能互相抵達,然而,只有想象是唯一的路!每一個人生都是殘缺的,但又在無限眺望和想象中得到完美和升華。
我說:讓飛鳥替我們去飛翔吧,讓平凡的人們替我們去世俗吧,讓英雄替我們去冒險吧,讓孩子們替我們繼續快樂吧,讓老人們替我們先承受孤獨吧。我眺望,并感謝他們。
姐姐說:你呢?你替他們做什么呢?替他們旁觀,替他們思考,替他們生病,替他們珍惜?
我說:也許是吧,但也可能不是,我想我會知道的,但我又何必必須知道呢。我在這里活著,活成劉廈即可。
我始終都在那個夕陽里,我從那里走來,也終將回到那里去。如果說人生是一本書,那么我這本書的封面,便是那寧靜又燦爛的夕陽。
那個夕陽里,紅霞滿天,大塊的云朵后仿佛藏著寶貝,放出奪目的光芒。這紅光落在了整個院子里,落在了我和姐姐的臉上,也讓我們的輪椅鋼管閃爍著光芒。晚風和我們的體溫一樣,所以只剩下了柔軟的觸感。如絲綢一般飄動,在樹葉之間,在晾曬的衣服上,在初開的月季花枝頭,在我的發間和耳后。
這是秋天,這里永遠都是秋天。
我們坐在院中,這一刻,我們是閑人,擁有最純粹的自由,不是什么都能做,而是什么也不用做。
被動的自由,是世界之外的另一個地方,我看見西西弗斯在那里快樂地滾動著石頭。我向那兒眺望。
母親時不時地在廚房喊一聲:有蚊子嗎?
她帶著小跑淘米、切菜,只為縮短離開我們的時間,因為蚊子一旦發現我們,就會進行侵略。
天暗下去得很快,那光芒慢慢地隱藏了。院中的一切變得濃重了,風也涼了。
一只蚊子飛了過來。落在我左邊的胳膊上,我的頭靠在輪椅后背上,微微向左偏,正好看到它。我猛吹一口氣,便把它嚇跑了。但是它試探性地又來了,我再吹一口氣,又把它嚇跑了。然而它第三次落在了稍微偏后一些的地方,那里是我的氣流所不及的,我再吹,也影響不了它了。我便使勁抖動手腕,帶動整個胳膊顫抖,它再一次被嚇跑了。但它仍然沒有放棄,它看中了我這塊皮膚光滑、血液豐盈的胳膊,所以它又來了。這次我使勁抖動胳膊,它竟然沒有動,仿佛已經看出我再無伎倆,我黔驢技窮了。
我再怎么不了它了。我笑了。姐說:喊娘吧。我說:沒事。
這只蚊子距離我的眼20厘米左右,我看著它是那樣清楚。它的腿真長、真細,應該是為人的汗毛而長的,不然如何在茂密的叢林中降落。它身上是黑白花的,人們都說這種蚊子最兇。我還清晰地看到它身上有一層絨毛,就像黑蜘蛛一樣令人寒戰。想必那絨毛也一定是有毒的,所以很多時候,被它碰一下就會癢。
我清楚地看到它的表情,它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它一定覺得我的臉,和我的其他部位沒有任何區別。我清楚地看到它的嘴,它的嘴也是那么長,當我看到它的嘴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了微小的刺痛,這刺痛是真實的。我感覺到我的血液在以最小的流量和最快的流速流進了一只蚊子的體內。我看不見它的肚子是怎樣變大的,但我看見它的肚子變大了,它的肚子透出了暗紅色,正如這夕陽的紅光。
突然,它起飛了。飛進了落日的余光里。
母親出來了:黑影下來了,屋里去吧。
在天黑透之前,母親把我們推進了東屋,蚊子咬的地方開始發癢了,我慶幸我看到了一份奇癢的來歷。
我們的晚飯即將開始。
當母親打開了電燈,當溫暖包圍了我,當熟悉的飯香充盈著我的鼻腔。當所有的邏輯都被遺忘,當所有的目標都成為陪襯。當除了這里,世界不再存在,我不需要任何理由,我的幸福就溢滿了這個秋天的夕陽。
責任編輯 王虹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