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



摘要:唐代和明后期女性墓志語料價值獨特。這兩個時段女性墓志的差異明顯,包括存世總量、女墓主身份類別、墓志文標題形式和用詞特征。特別從語言學角度看,唐代墓志詞語多雙音式,是中古詞匯復音化發展的體現,值得說明。
關鍵詞:女性墓志;女墓主身份;墓志標題;中古復音詞
中古時期的唐代和近代早期的明后期(嘉靖帝以后),皆有大量墓志存世。其中女性墓志文數量較多,在用詞、文學風格和體現禮俗等方面價值獨特;并且這兩個歷史階段的女性墓志差異十分明顯。如內容方面,明后期不乏女墓主為盡孝公婆或守節亡夫而卒的情況,但這種現象在之前的墓志中少有記錄。此類內容屬于社會學歷史學主題研究之一,前賢已有論述,故本部分不再贅言。以下主要從兩個時段的女性墓志數量、女墓主身份類別、墓志文標題形式和用詞四方面來看。
一.數量
在3934篇唐代墓志中,除了男墓主墓志文涉及夫妻合葬,以女性為墓主的純粹女性墓志計921篇,約占總量的1/4。這一龐大比例說明女性地位發生歷史性變化,其中形成的婉辭系統值得專題關注。暫以武周建制之前為唐代早期,武周之后到玄宗天寶末年為中期,肅宗至昭宗為唐代后期來觀察,具體數量如下:
明代墓志“業已發現的材料共計600件”;依據之后出版的《新中國出土墓志》,共收明代墓志497方。可見,明代墓志總量少。存世的女性墓志則更少,除前述墓志合集,主要散見于明代一些著名文學家的文集。前人研究方面,直至12年前(2007年)才出現寥寥幾篇碩士學位論文。其多從文學和社會學角度分析當時女性的社會地位。
二.墓主身份差異明顯
隋唐時期女墓主并無身份高低之差,上至皇室貴族和夫人,下到宮人和尼道、女伎等社會地位卑微群體,皆有墓志存世;但明末女墓主身份屬性鮮明,基本有三類:節烈婦、商人婦和知識女性。
1.節烈婦
節烈婦墓志大量擴充,體現了封建社會對女性婦德要求的扭曲深化。據《明史·列女傳》記載,明代所謂“烈婦”不惜以自縊、絕食、飲毒、自焚等激烈方式來“殉夫”。官方還以法律(《大明令》)的高度與形式規定了女性終身守節可使全家免除徭役。明代是傳統女性生活的最黑暗時期,墓志體現了當時女性普遍主動愿為節烈婦。如:
嘉靖元年(1522年)《明故驃騎將軍都督顏公(玉)夫人孫氏墓志銘》:“女一,贅副總張公諱懷子英,甫三歲,都督公在西寧,與懷友善,遂以婚許之。適懷歸逝,家出替零,親友有遺書悔婚者。夫人曰:‘若爽前約,是違夫命也。吾豈能以貧富之故,而乖禮義乎?竟不可。嗚呼!夫人,女中丈夫也。賢矣哉!”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明故淑人胡氏合葬王公(汝卿)墓志銘》:“待童仆以恩,處妯娌以敬,逮媵妾有小星之惠,闔族長幼懷德感恩,無間言。”
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明郭(祚)白氏合葬墓志銘》:“孺人久患弱癥,動履無力,聞太安人棄代,強起易服,號泣于喪次,幾不欲生,自是悒悒,日漸口贏,而卒不起。嗚呼!孺人誠為賢孝婦矣。”
任選的三篇墓志,無一女性不是明后期封建制度的犧牲品。其中,第一篇女墓主的父親有官職,說比后兩位的家族地位略高。但從大篇幅描述女子不悔婚,到為婦厚待仆人妾室,再到為媳為太夫人守喪而亡,均可見由嘉靖至萬歷時期,女子家庭地位愈低。可謂受迫害已深入其心,不僅不覺壓抑,反而積極配合以求“賢德”。當然,這比起傳世文獻中的類似記載,因為墓志文的贊美功用而弱化了令人觸目驚心的虐待意味。最后請看正史《列女傳》記載的“節烈婦”“殉節”數字,更能說明問題:
婦女守節殉節的人數劇增,包括墓志文體現的父親為女兒擇婿多關注家世才學乃至品官命婦條件,都反映著家庭和社會只看重女性的名譽功用。相反,為數不多但屬新出的商人婦和知識女性墓志,則可謂明后期社會劇烈變化中的一縷光芒。
2.商人婦
商業發展,商品經濟繁榮,商人階層擴大,整個社會環境對于商人群體的態度更為開放。隨著明后期商人地位上升,商人墓碑文的市場不斷擴大,文人為其寫作墓志的動力也在增強。當然商人墓志缺乏文學審美價值,整體上較為類型化,商人形象單一模糊。
商人婦墓志文的量產亦在明后期正德年以后,出自名家如李維楨、王世貞、汪道昆等人的商人墓志文便分別有二三十篇存世。這些墓志文不僅歌頌了商人婦傳統的孝悌溫順品質,還突出了她們的商業意識。如《贈孺人鄧母尹氏墓志銘》就記載了東莞人尹氏寬慰鼓勵其夫棄儒從商事,將經商說為“青云之業”。又如《明汪次公暨吳孺人合葬墓志銘》將商業意識運用到家族管理中:“(汪玄儀)公行,孺人為治室中。則室之南,宗人疏屬之產十余家,家質于孺人,孺人無弗應,而又不責其子錢。”
3.知識女性
知識女性墓志的內容更有意義,所樹立的形象表現出那個時代的女性風范。這部分墓志文也是隨著明后期社會經濟的發展而逐漸增多。當時統治階層教化的需要,加之出版印刷業的繁榮,為女性閱讀和接受教育創造了客觀條件,尤以東南富裕家庭環境對知識女性的培養較為明顯:女子出嫁前在自家普遍接受女德教育,大家庭中專門的閨塾或男女共學的私塾頗常見。明代小說中不乏將10歲左右女兒送到村中義塾學館的描述。
明后期女性多主動求學。如《明史·列女傳》記載丹陽蔣氏向弟弟討教其于學校所習知識,“久之遂能文”“知書識古今”。女子嫁人后,夫家文化水平會影響妻子的學習,如明后期太倉人趙宦光妻陸卿子撰有詩集《考槃集》,趙宦光為此詩集撰序提及:“內子十五歸我,即志于學,學焉即志于詩。又十余年而刻《云臥稿》。”從墓志可看出,不僅丈夫會教授妻子文學知識,有做婆婆的也在教授兒媳醫術等方面的技能。如昆山人盧清出身書香世家,嫁入醫學世家,67歲時因第二女殉節自沉而悲痛辭世,其子記述生平特言:“祖母明脈善藥,藥婦女奇疾多奇中。先妣親受指教,老亦善藥,藥亦屢中。”墓志更有諸多青年知識女性為追求理想愛情而勇敢付諸退婚行動的書寫。這樣的知識女性或婚后家庭美滿,與丈夫志趣相投一如師友,對家庭建設也能提出獨立思考和實用意見;還有立志不嫁者,以書畫識略謀生,乃至積極傳播自己的文作。
總之,明代墓志集中出現的商人婦和知識女性,不同于以往的群體,反映了社會變化中的新氣象。另,明后期墓志也有個別篇章體現出男墓主對家庭、對女性的看重。如錢謙益所撰著名的《趙靈均墓志銘》,全文500余言,講述墓主妻女的篇幅達一半以上。
三、標題
隋唐時期墓志并沒有精練正式的標題,女性墓志首行普遍為“某夫人某氏墓志(并序)”或“某品亡宮墓志”。特別在隋唐700余篇涉及“合葬”的墓志中,絕大多數只在敘述男墓主安葬時提及與夫人合葬。唐代中期開始才有不足20篇在起首寫明“某君與夫人合葬”。如:33.124《故來府君及夫人常氏次夫人郭氏墓銘并序》;37.147《霍府君趙夫人合葬墓志文并序》;37.173《李君安定郡皇甫夫人合葬銘并序》;37.207《張府君隴西牛夫人合祔墓志》;38.354《閻公夫人崔氏合葬墓志》。
還有個別雖在篇首言明“合葬/祔”,卻未出現夫人姓氏信息,如37.176《馬府君合附墓志》。但是明后期合葬墓志出現了專有標題,格式為“某暨配某合葬”。已有成說,此不贅言。
四、用詞
明后期女性墓志散文化特征明顯,銘文簡單甚至于無,讀來通俗質樸。觀其行文,主要因為其內容多記錄女墓主生活實例和代表性言語,行文夾敘夾議。這種在記述墓主兩三件生前小事的過程中,以社會標準進行評論或感慨的撰寫方式,在隋唐時期墓志中是極其少見的。或者說,只在唐代地位很高的女性皇親墓志中有所體現,如23.137《大唐代國長公主碑》。
1.隋唐女性墓志復音詞有三個明顯特點。
隋唐女性墓志從整體看,格式漸趨固化;在用詞方面,不斷更換搭配語素以求新。
第一,從內容看,用詞委婉,類別豐富,包括至少五類婉詞:言行規矩、婚后待人、稟賦性格、才貌風度和素養聲譽。最重要的是,唐代女性墓志中多雙音詞,體現出中古漢語的復音化趨勢。此與以下兩點的具體例子可以互相印證。
第二,從墓志文風看,敘述風格古雅,行文多典故詞。而典故使用則不同于一般墓志文,其多與歷代“賢妻良母”形象相關。
(1)斷織、擇鄰
《漢語大詞典》首出例證取自《列女傳·鄒孟軻母》。孟母為育子典范,《大詞典》提煉的詞匯“斷織”“擇鄰”是傳統贊揚婦德之詞。前者隋唐墓志文用例近60個,后者有3例。
10.012《蔡君妻張貴男墓志》:“豈直徙里弘教、斷織垂訓而已□。”(隋大業二年)
21.052《蔡君妻張氏墓》:“服浣濯,躬節儉,葉繁祉于擇鄰,訓家人于中饋。”
“斷織”“擇鄰”等語在傳世文獻亦多用,使孟母典范形象為人熟知,至今不衰。
(2)梁鴻之妻
此常與其他典范并提,而多一重意義,即“賢妻”。雖然“賢妻”典范晚于“良母”400余年,但“梁鴻之妻”多和“孟母之儀”連舉。《大詞典》收“梁鴻妻”,緊隨“梁鴻”之后。據《后漢書·梁鴻列傳》,梁鴻娶妻不嫌其貌丑,只因其與己志向相投。不過后者為傳統妻道典范。后人用此形象并不盡合原典,有的只是泛泛夸贊妻賢。隋唐墓志文多用。
11.165《向英墓志》:“四德咸備,豈獨梁鴻之妻;三教克宣,詎止孟宗之母。”
(3)敬/恭姜
《詩經》“敬/恭姜”為文獻中最早的先秦時期賢妻形象。隋唐墓志文中亦常用來對舉。
10.076《蕭球墓志》:“昔陟屺眄望,孝忉人子之心;今書夜長號,哀深敬姜之哭。”(隋大業九年)
第三,從詞法形式看,亦不乏復音式單純詞。
疊音詞和連綿詞的使用,令女性墓志讀來柔美動人。其中疊音詞基本是平聲字相迭,在唐詩中不乏身影,亦普遍見于墓志的銘文,蘊味悠長。這一時期,疊音詞和連綿詞多傳承自上古《詩經》《楚辭》等作品。
限于篇幅,隋唐墓志疊音詞僅舉數例如下。
9.118《董美人墓志》“悠悠長暝,杳杳無春”。(隋開皇十七年)
10.056《魏氏墓志》“沉沉隴日,蕭蕭白楊”。(隋大業七年)
18.089《慕容君妻李氏墓志》“亭亭巖畔,灼灼閏中”。(武周萬歲通天二年)
比較多見的疊音詞還有“冥冥”“幽幽”“蒼蒼”“飄飄”“依依”“霏霏”“湯湯”“翩翩”“凄凄”“天天”“煌煌”“鏘鏘”等;仄聲疊音詞如“赫赫”“婉婉”“漫漫”“寂寂”“振振”“肅肅”“浪浪”“郁郁”等。
隋唐墓志連綿詞亦多承前而來,如常見的“窈窕”“婉娩”“綢繆”等,又:
10.121《唐該妻蘇洪姿墓志》:“參差共盡,雕零并迅。薤露雙悲,銘旌兩引。”(隋大業十一年)
15.211《王君妻姜氏墓志》“照灼金閨,葳蕤彤筆”。
39.110《威安公故妻新息郡夫人下邳翟氏(六娘)墓志銘》:“無方左右,特稟少微之星;取類琳瑯,成為大國之寶。”
2.女性墓志雙音詞可輔助觀察古今異義詞。
首先,從詞法來看,部分原有的單音詞連用轉化為雙音詞,以致詞義重新凝練甚至轉移,變化較大。常見如“天生”“規范”等。
9.162《王榮及妻劉氏墓志》:“或出駕朱輪,德存古老;或治上邑,道著先民。并韻管弦,俱潤金石。”(隋仁壽三年)
9.169《馮君妻李玉·墓志》:“寂寂封戶,簫簫郭門。人民非舊,城市空存。”(隋仁壽四年)
33.033《王公晟妻張氏墓志》:“煙云凝思兮埋古崗,風光聲哀兮成慘傷,陵谷變移兮朝與暮,寂寞終天兮堪斷腸。”
其次,隨著雙音化發展,文化詞語的詞義變遷明顯。如23.137《大唐代國長公主碑》一篇便有數例:
“四女□太原王氏,□純粹之行”。“美發可鑒,素□惠聲”。“昔在諒□,殆將毀滅,聰明銳澈,韻清慮遠。耳目所經,無不諷誦”。
又,女性墓志銘特別之處還表現在顏色詞很多,往往兩色對比出現,并由此形成婉辭,許多至今仍用。如:
10.163《六品官人墓志》“如何紅粉,永作黃塵”。(隋大業十三年)
18.065《九品亡官墓志》“云光斂白,霞色銷紅”。
40.293《唐故朗寧公主墓志銘》:“煙霄無路,難追碧落之蹤;桃李秾華,永謝青春之色。”
在女性墓志銘中,色彩對比鮮明且莊重肅穆的“白”與“黑”,常作為傳統喪禮顏色詞出現,“白”常被“素”替代;“黑”也常被“玄”替代;而色彩濃烈的“朱”“丹”“紅”“粉”“碧”“青”“翠”“金”“蒼”等也常指代女陛,特別用以嘆息其早逝。
另外,處于封建社會末期的明后期,諸多沖突和矛盾體現在家庭生活層面。尤其對女性思想教育的控制,其用詞所表現出的詞匯學價值也應引起重視。限于篇幅,留待今后專題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