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宰予畫寢”之說成立

李鳳能

是“宰予晝寢”還是“宰予畫寢”？這是一樁著名的文史公案。

兩千多年來，相沿成習(xí)，絕大多數(shù)人都認(rèn)同“宰予晝寢”的說法，因為它出自儒家經(jīng)典：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枵也，于予與何誅！”（《論語·公冶長》）

宰予晝寢之事與孔子“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枵也”的批評，后來還被司馬遷載入《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

宰予（前522年—前458），字子我，亦稱宰我，春秋末期魯國人，孔子著名弟子。宰予這個人不像是個經(jīng)常在白天睡覺的懶蟲。

在孔子眾多的學(xué)生中，宰予似乎顯得有些另類。他十分善于思索，絕不盲從，不像孔子絕大多數(shù)弟子那樣把老師的話句句當(dāng)成金科玉律，而是敢于堅持己見。例如孔子說要為父母守三年喪，他就拿孔子講的君子要勤習(xí)禮樂、三年不為必然禮壞樂崩和收獲的糧食吃完不得不種莊稼、何況還得鉆燧改火作為理由來反駁，說是守上一年喪也就夠久的了，怎么可以連續(xù)三年不干事呢？孔子難以正面回答他，就說：“（要是剛滿一年就不服喪了），吃著稻米，穿著錦衣，你會覺得安心嗎？”宰予回答：“沒什么不安心。”孔子又說：“安心就按你的意思辦吧。君子在居喪期間，應(yīng)該食不甘味，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所以才不干別的事。你要是安心，那就照你的意思辦吧”。等宰予離開了，孔子才放一個馬后炮：“宰予這個人真是不仁啊，孩子出生三年，然后才脫離父母的懷抱，守喪三年，是天下的通例，宰予對他的父母，能說有三年之愛嗎？”（《論語·陽貨》）又如孔子主張仁者愛人（《論語·顏淵》：樊遲問仁。子曰：“愛人。”），某天，宰予問了他一個問題：“一位仁人，假如別人告訴他一個人掉到了井里，他應(yīng)該跳下井去救嗎？”孔子說：“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君子可以去井邊，卻不可以陷入井里;君子可以被欺騙，但不可能被迷惑。”（《論語·雍也》）顯然，孔子的回答是避重就輕的，他只說君子雖有可能被別人的謊言欺騙而去到井邊探查，卻不可能盲目下井救人，根本就沒有就宰予提出的這個尖銳問題給出一個仁者究竟應(yīng)該怎樣做的明確答案。再如孔子講周朝的禮儀制度是借鑒了夏、商二代而建立起來的豐富而完備的制度，因而他遵從周朝的制度。（《論語·八佾》：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保┛墒窃子璨⒉毁I賬。當(dāng)魯哀公向他詢問社樹的問題時，宰予回答：“夏朝的君主規(guī)定以松樹作社樹，殷商時期就改用柏樹了。周朝的君主卻拿栗樹作社樹，說是這樣就可以讓老百姓戰(zhàn)栗?！笨鬃勇犝f了這件事，雖然知道宰予是借社樹之事譏諷周天子，卻也無從反駁，就說：“凡事已成定局，就不必再提;已經(jīng)完結(jié)的事隋，就沒必要再去匡正;過去的事情，就由它過去吧，沒必要再去追究了?！薄墩撜Z·八佾》）

盡管宰予給孔子找過一些麻煩，但孔子對他還是挺寬容的，并沒有把他當(dāng)成一個“刺頭”而打入“另冊”，歸根結(jié)蒂，他還是孔子十分看重的弟子。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一開始便有孔子對優(yōu)秀弟子的評價。他說：

受業(yè)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文學(xué)：子游、子夏。

（按“德行：顏淵……”以下，引自《論語·先進》。），可見孔子的確表揚過他的這十名學(xué)生。不過《論語》中孔子的原話是“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xué)：子游、子夏?！睋?jù)此，后人便謂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為“四科”，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宰我、子貢、冉有、季路、子游、子夏為“十哲”。與司馬遷引述中“政事”在前“言語”在后略有不同的，是《論語》中本來是“言語”在前“政事”在后。是司馬遷覺得“言語”不應(yīng)高于“政事”抑或他的引用另有所本？我們已不得而知。值得注意的，是孔子所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四類特出人才中，宰予是言語類首屈一指的孔門高足。事實上，在孔子周游列國期間，宰予曾受孔子派遣，使于齊、楚等國，這說明宰予不僅口才極好，而且頭腦也很靈活。

對于這樣一位特出人才，假如他只是白天偶爾睡睡覺，孔子為什么要把他說得那么不堪？東漢王充發(fā)現(xiàn)這是個于理不通的問題，于是針對宰予晝寢受到孔子責(zé)備這件事發(fā)表了他的意見：

宰我晝寢。子日：“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朽也，于予與何誅？”是惡宰予之晝寢。

問日：晝寢之惡也，小惡也;朽木糞土，敗毀不可復(fù)成之物，大惡也。責(zé)小過以大惡，安能服人？使宰我性不善，如朽木糞土，不宜得入孔子之門，序在四科之列;使性善，孔子惡之，惡之太甚，過也。“人之不仁，疾之已甚，亂也?！笨鬃蛹苍子?，可謂甚矣！使下愚之人涉耐罪之獄，吏令以大辟之罪，必冤而怨邪，將服而自咎也？使宰我愚，則與涉耐罪之人同志;使宰我賢，知孔子責(zé)人，幾微自改矣。明文以識之，流言以過之，以其言示端而己自改。自改不在言之輕重，在宰予能更與否?！洞呵铩分x，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褒毫毛以巨大，以巨大貶纖介，觀《春秋》之義，肯是之乎？不是，則宰予不受;不受，則孔子之言棄矣。圣人之言與文相副，言出于口，文立于策，俱發(fā)于心，其實一也?？鬃幼鳌洞呵铩?，不貶小以大。其非宰予也，以大惡細(xì)，文語相違，服人如何？（《論衡·問孔》）

王充的問難有這樣幾層意思：1.晝寢是小過，責(zé)小過以大惡，不能服人。2.宰予是優(yōu)等生，孔子如此討厭他，實在是太過分了。3.正如一個蠢人犯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官吏就把他抓去殺頭，他一定會感到冤屈而生怨恨，哪能心服口服地認(rèn)罪？要是宰予愚蠢，孔子如此對待他，他就會與那個被抓去殺頭的蠢人有著同樣心理;要是宰予賢明，知道孔子責(zé)備他是為了讓他改正小過，那么，點到就行了，響鼓是不用重錘敲的。4.孔子之撻伐宰予，與他作《春秋》定下的褒貶原則相違背，宰予肯定不能接受，孔子那些話就等于白說了?？鬃幼鳌洞呵铩凡唤o小事上綱上線，批評起宰予來卻小題大做，如何能使人信服？王充把話講得很充分，這不得不引起后世之人對“宰予晝寢”之事及孔子“責(zé)小過以大惡”“以巨大貶纖介”的懷疑。

對“晝寢”作出新的解釋的代表人物是梁武帝蕭衍。唐李濟翁《資暇錄》卷上“晝寢”條云：

《論語》“宰予晝寢”。鄭司農(nóng)云：“寢，臥息也。”梁武帝讀為“寢室之寢”，晝作“胡卦”反，且云當(dāng)為“畫”字，言其繪畫寢室也。故夫子嘆“朽木不可雕，糞土之墻不可圬”。然則曲為穿鑿也。今人罕知其由，成以為韓文公愈所訓(xùn)解也。

蕭衍博學(xué)廣識，多才多藝。唐姚思廉稱他“天情睿敏，下筆成章，……六藝備閑，棋登逸品，陰陽緯候，卜筮占決，并悉稱善”（《梁書·武帝本紀(jì)》）。著名歷史學(xué)家錢穆也給出了“儉過漢文，勤如王莽，可謂南朝一令主”（《國史大綱》）的評價。蕭衍于經(jīng)學(xué)也頗有研究，嘗撰《周易講疏》《春秋答問》《孔子正言》等二百余卷。他不贊同漢代經(jīng)學(xué)家鄭眾把“宰予晝寢”的“寢”解作“臥息”，而是認(rèn)為“寢”是“寢室之寢”。也就是說，“寢”非動詞，而是名詞;他還用反切給“晝”注了音，說這是個錯別字，其本字當(dāng)作“畫”。

“畫”被誤為“晝”，極有可能，因為從甲骨文、金文到篆書、隸書、楷書，兩字繁體都形近。形近而誤，魯魚亥豕，是古書中常有的事。

李濟翁自己似乎并不贊成蕭衍的解釋，所以他才說那是“曲為穿鑿”，但是，他也指出韓愈也作這樣的訓(xùn)解，并說“今人”（唐人）不知這是蕭衍的解釋，都以為這樣的解釋是韓愈的首創(chuàng)。

其實在蕭衍之后韓愈之前，至少還有一位著名文人也主張把“晝寢”解作“畫寢”。宋周密《齊東野語》卷十八“晝寢”條云：

雖然，宰予晝寢，夫子有朽木糞土之語。嘗見侯白所注《論語》，謂“晝”字當(dāng)作“畫”字，蓋夫子惡其畫寢之侈，是以有朽木糞墻之語。然侯白，隋人，善滑稽，嘗著《啟顏錄》，意必戲語也。及觀昌黎《語解》，亦云“晝寢”當(dāng)作“畫寢”，字之誤也。宰予，四科十哲，安得有晝寢之責(zé)，假或偃息，亦未至深誅……

侯白是隋初的著名學(xué)者，魏郡臨漳（今河北臨漳縣）人。他“好學(xué)有捷才，性滑稽，尤辯俊。舉秀才，為儒林郎。通悅不持威儀，好為俳諧雜說……文帝聞其名，召與語，悅之，令于秘書監(jiān)修國史。每將擢用，輒曰‘白不勝官而止。后給五品食，月余而死。時人傷其薄命”（唐李延壽《北史》）。周密起初看到侯白對“宰予晝寢”的解釋，沒拿它當(dāng)真，后來看到韓愈相同的解釋，這才覺得宰予是“四科十哲”之一，不會在白天睡覺;即使偶爾睡覺，也未必會被孔子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我想，作為學(xué)者，侯白雖滑稽辯俊，但他出身儒林，亦必不會以“戲語”去為《論語》作注。

主張“晝寢”當(dāng)作“畫寢”的，也絕不止蕭衍、侯白、韓愈這幾位。

清鈕琇《觚剩續(xù)編》卷一“晝”字條謂：

《坦園通編》云：孟子去齊宿于晝?！皶儭碑?dāng)作“畫”，音獲。按《史記·田單傳》：聞畫邑人王蠋賢。劉熙注：畫，齊西南近邑。后漢耿弁討張步，進軍畫中，遂攻臨淄拔之。即此可證。近聞顧氏格軒曰：“宰予晝寢，‘晝亦當(dāng)作‘畫，音話，謂施畫于寢也?！抖Y》：‘諸侯畫寢。今以士人而用諸侯之制，是欲雕朽木而圬土墻也，侈而且僭矣，故夫子責(zé)之。不然，宰予為四科之賢，豈有志氣昏隋當(dāng)晝而寢之事乎？”

鈕琇講了古籍中兩處“畫”被誤作“晝”的例子，其中一處便是“宰予晝寢”。

顧氏格軒，即顧偉，明末清初江南吳江（今蘇州市吳江區(qū)）人，字英伯。有《格軒遺書》四十五種。顧偉也是主張“晝寢”當(dāng)作“畫寢”的，為了證明自己說得沒錯，他還特意搬出《禮》有“諸侯畫寢”的記載來，說宰予只是士人，沒有達到諸侯的級別，“畫寢”有違禮制，孔子才批評他。

清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三亦謂：

喬文衣曰：“經(jīng)書中魚亥盡多。后學(xué)尊經(jīng)，遂不敢辯。如‘晝寢章，先君謂‘晝，當(dāng)讀‘畫。寢，寢廟也;畫寢者，畫其寢廟也。諸侯畫寢，大夫以丹，士庶以白堊。春秋僭亂成風(fēng)，宰予習(xí)焉而畫其寢，過斯甚矣?！嗄炯S土，所以明其賤;‘何誅之責(zé)，所以甚其失。不然，一晝寢耳，罪豈至是？”

喬文衣即喬缽，直隸內(nèi)丘（今河北內(nèi)丘縣）人，明貢生，入清后做過湖口知縣、劍州知州等官。他雖是引述他父親的話說宰予給先人畫寢廟，僭越了周禮，這才遭到孔子的嚴(yán)厲斥責(zé)，顯然這種解釋他自己也是贊同的。

孔子一貫主張“克己復(fù)禮”，從而達到“天下歸仁”。他要求學(xué)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可是宰予這個人并不盲從。前文說過，他對為父母守三年喪等禮制是抵觸的，尤其是他還講過周朝統(tǒng)治者用栗樹作社樹以使百姓戰(zhàn)栗的壞話，可見他敢于突破禮制的規(guī)范。還有一個問題是，“宰予畫寢”，究竟是在飾畫自己居住的寢室還是先人的寢廟？

我以為是前者而非后者。

首先，是春秋時期的貴族有雕畫寢室的好尚。如葉公好龍的故事就載明“屋室雕文以寫龍”（劉向《新序·雜事五》），葉公子高的“屋室”當(dāng)然包括寢室。其次，是寢廟不應(yīng)以“糞土”杇墻。杇，同“圬”，用以抹墻使其平整光滑的工具。以糞土朽墻，即用牛糞拌泥土糊墻壁。因牛糞中草的纖維有固土的作用，糊出的墻壁牢實且不易裂縫，且牛糞干燥后也沒有異味，因而常被用于簡陋房屋的處理。

不僅是古代，就是現(xiàn)代，一些地方農(nóng)民仍在沿用此法。也不僅是糊墻，上個世紀(jì)80年代初包產(chǎn)到戶后，農(nóng)民收的糧食多了無處存放，還以牛糞和上稀泥糊篾蝙的甕囤，這是我曾親力親為的事情。用糞土杇墻雖是古人的一項發(fā)明，卻不會用于寢廟;因為寢廟畢竟不同于寢室，那里應(yīng)該是圣潔的地方。再次，是孔子是私家力、學(xué)，他不是個有錢人，學(xué)生既多，住處不免因陋就簡，宰予想把寢室搞得美觀舒適些，當(dāng)在情理之中;孔子泥于禮制而責(zé)備他，也是自然不過的事。

至于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或者竟是針對破屋子而言的大實話?？鬃雍苄蕾p顏回安于簡陋的生活，他夸贊道：“賢哉回也！一簞食，—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兩相比較，宰予的行為必然招致他的不滿：不把心思用在該用的地方，那樣的破屋子，你去折騰個什么？如果說宰予是在為父祖的寢廟作彩繪而遭到孔子斥責(zé)，那么，憑著孔子的修養(yǎng)，責(zé)備人也不至于以“朽木糞墻”辱及其先人。

綜上所述，我以為“宰予畫寢”之說是成立的，宰予因僭越周禮而受到孔子責(zé)備的說法算是說到了問題的關(guān)鍵。因為宰予是干得出越“禮”之事的，而孔子對越禮的行為又是不會放任不管的。這樣，孔子之責(zé)備宰予也就成為一種必然。而宰予所“畫”之“寢”，當(dāng)是寢室，不是寢廟?！靶嗄炯S墻”，則是針對陋室而言，不是用以比喻宰予的沒出息，更不是用來表明宰予先人之地位低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