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乃霖
摘要:以《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為代表的空宗佛學,對經驗世界和經驗認知的局限性進行了徹底的反思,認為局限在由“五蘊”構成的經驗認知當中的人是不可能看透世界的本質和真相的。無獨有偶,英國經驗主義懷疑論的代表人物休謨,也對人從經驗認知當中獲得普遍規律的可能性提出了質疑。本文將對雙方對于經驗認知的局限性的討論加以對比,以期比較不同時代、不同文明的哲人們對人類經驗認知局限性的反思,為東西方哲學的比較研究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關鍵詞:《心經》;空;休謨;經驗;懷疑論
1引言
哲學是一門強調反思的學科,越是人們習以為常的事物或現象,哲學的研究者們越是傾向于對其加以突破常規的思考。這種反思不僅局限于具體的事物和現象,甚至也往往涉及到呈現這些事物與現象的人的認知能力與經驗本身。關于人的經驗的認知能力的局限性的學說當中,古今東西都不乏一些精彩的典例。其中,佛學思想中的“空論”代表了東方關于經驗認知局限性的智慧,而英國近代哲學家休謨的經驗主義懷疑論則展示了西方對于經驗認知的深刻批判,二者遙相呼應,共同構成了人類對自身限度的深刻思辨。
2《心經》中的空宗佛學對經驗世界的態度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簡稱《心經》,是空宗佛學的集大成之作,“心經”中的“心”即“核心”、“摘要”之義,表明了《心經》是空宗佛學系列代表著作《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簡稱《般若經》)的摘要,即核心觀點的梳理與總結。故而,從《心經》當中,我們可以直觀地了解到空宗佛學的精要?!鞍闳簟笔氰笪牡囊糇g,在漢語中可以簡單地對譯為“智慧”;而“波羅蜜多”則是梵文中“到彼岸”的含義。故而“般若波羅蜜多”即是“通過智慧到達彼岸”的含義。
《般若經》和《心經》的題目,對于經書,乃至其承載的空宗佛學都有著提綱挈領的作用,精要地介紹了空宗佛學所追求的目標:到彼岸的超脫,以及達成目標的途徑:智慧。但是,如果我們縱觀《心經》和《般若經》全篇,就不難發現,經書的題目當中并沒有提及達成這個目標的關鍵過程,即認知到世間萬物的“空”,這是“空宗”之所以得名的關鍵原因,也是本文將要論述的關鍵問題。
囿于本文的篇幅,筆者將主要以《心經》為文本,來梳理空宗佛學中的“空論”。《心經》開宗明義地將經驗世界的空無作為引入本篇的話題:“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1]即,觀自在菩薩在通過智慧到大彼岸的過程中,體悟到了“五蘊皆空”的道理,而體悟到了這個道理,就可以從一切苦難當中解脫出來?!拔逄N”在這里講是色蘊,受蘊,想蘊,行蘊,識蘊,而“蘊”則泛指一切經驗認知當中的內容。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盵1]“色”在這里是物質和其表現出來的物質現象,而“空”的意義則要復雜得多,空并不是數學概念中的零,也不是一無所有的意思,空是指物質世界的一切現象如同幻影,幻影在本質上是空的,但又的的確確存在著。因此,空在此指的是“一切經驗現象皆為幻像”這樣的特性,并不是指一切存在都是空無的??傊蟪丝兆诜鸾陶J為,“世間一切現象都是‘空,是‘假,人們必須堅持以‘中道去看待它,叫作空,假,中三諦圓融。”[2]既然色蘊為空,是一種幻像,那在“空”理論中,受,想,行,識,四蘊俱是同樣。
在物質世界所有的現象中,他們的本體都是空,《心經》中說:“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盵1]在佛教中,一切物質現象都是“因”和“緣”在起作用,所結成的果。那么物質和現象作為“空”,自然是不生不滅,不詬不凈,不增不減的?;谝陨蠈τ诳盏囊娊?,《心經》才順利地說:“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盵1]所以,真空實相中是沒有什么五蘊,六根,六境,六識,一切好壞,是非,對錯,愛憎,取舍,都是人為分別出來的,并不是真實的存在。“世間一切不過是似乎存在的東西,但并不是真實存在的”[3],在有了這樣的智慧后,才能達到“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1]的境界。
《心經》中一以貫之的是大乘佛教中度一切苦厄的目標,先指明經驗世界的“空”和人們認知能力的不可靠,然后指出應對這一問題的方法,即從經驗世界的“假”當中超脫出來,最后勸說、鼓舞人們透過虛妄的經驗世界,走向真理和超脫的彼岸?!缎慕洝诽峁┙o世人的“度一切苦厄”的法門,表明了空宗佛學對于人的經驗認知能力的不足之處的強調,同時也鮮明地表現出空宗佛學對經驗世界本身的負面的、否定的態度??偨Y來說,以《心經》為概要的空宗佛學,既否定了經驗認知能夠獲得真相、達到真理的能力,又批判了依賴經驗認知、局限于經驗世界的認知態度。
3休謨的經驗主義懷疑論對經驗世界的態度
18世紀是一個動蕩的時代,同時又是一個理性精神崛起的時代。封建君主制度和天主教會的神權統治已經走向末路,資產階級革命在世界范圍內發生,隨之而來的是資本主義制度普遍確立。與此同時,啟蒙運動高揚著人類理性的旗幟,主張人應該學會運用自己的理智來思考客觀世界。
但是,理性精神的崛起也必然會孕育出對于理性自身能力的懷疑,休謨的經驗主義懷疑論就誕生在這一時期。值得一提的是,休謨的懷疑論雖然是以對人的經驗認知在獲得普遍規律方面的局限性為主旨的,但他又實實在在地是一個經驗主義者,他幾乎不相信經驗以外的任何事物。休謨經驗主義懷疑論的出現,是對人類理性精神的一種挑戰。
“我可以大膽地提出一個沒有例外的概括命題說,這種關系 的知識在任何例證下都不是由先驗的推論得來的;這種知識所以生起,完全是因為我們根據經驗,看到某些特殊的物象是恒常的互相連合在一塊的……我們的理性如果不借助于經驗,則它關于真正存在和實際事情也不能推得什么結論?!盵4]“說到過去的經驗那我們不能不承認,它所給我們的直接的確定的報告,只限于我們所認識的那些物象和認識發生時的那個時期。但是這個經驗為什么可以擴展到將來,擴展到我們所見的僅在貌相上相似的別的物象;則這正是我所欲堅持的一個問題。”[4]從以上論述中我們可以得知,在休謨看來,世界是不可以根據已有的經驗來進行預測的,而我們對世界的觀點和看法,卻來自于經驗世界的總結。從本質上來講,我們應當是只能得知在過去發生和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而對于未來,我們則是一無所知的。而所謂的通過理性而得出的普遍規律,因其有對普遍性的要求,必然地是不受時間限制,而普遍地適用于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在這里,我們不難發現,經驗認知在時間尺度上的適用范圍并不能覆蓋理性認知和普遍規律的要求。
在這里,休謨所說的“事物本身”指的是物質世界中一切正在發生的現象,人們從自己的認知當中總結出經驗,并且通過自己的想象把一些具有共通性的現象歸結在了一起,總結并且抽象出來一些所謂的“規律”,但是這些所謂的“規律”只是對于過去、現在的經驗認知內容的總結,而不具備更多的,超出經驗范圍以外的可信度和說服力。也就是說,它只適應用于過去和現在,我們永遠都不能確保它在未來一定正確,而對于這些“規律”的運用,充其量不過是依照經驗總結來預測未來,并且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從理性上保障這種預測一定是準確的。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休謨對于經驗世界和人的經驗認知的局限性的論斷,即從經驗中得到的認知,只能局限在經驗當中,而不能超脫出具體的經驗,給人們以任何普遍的理性認知。
其實,對現象所總結出的規律,只是人類所擁有的一種習慣,我們根據以往的經驗總結來認識世界,但不能把握這種經驗總結的結論有百分之百的正確性。“知識所能具有的有限確定性??糠钦撟C性推斷,由經驗得到的不確定的概率才是休謨提到的?!盵5]所以說,休謨的經驗主義懷疑論也可以說是一種對現象的質疑。這就相當于說,人所固有的經驗和人對自然的觀察,這里的觀察包括實驗,如果只從這兩點出發去認識世界,人們對未來仍然是一無所知的。
在當時的背景條件下,這樣的結論構成了對理性精神的嚴峻挑戰,它質疑了人理智思考的作用,動搖了理性與科學的理論根基,給當時社會帶來了巨大的沖擊。而這種沖擊的根源,恰恰是作為徹底的經驗主義者的休謨,在對經驗和經驗世界進行深入而謹慎的反思之后,對于經驗所能達到的程度、經驗世界所能呈現的內容的局限性做出的嚴格的限定。
4空宗佛學與休謨對經驗的局限性之反思的異同
以《心經》為代表的空宗佛學與休謨的經驗主義懷疑論,二者對于經驗的局限性之反思的相同點在于它們都否定了經驗認知獲得真理、把握本質的可能性。空宗佛學將經驗世界和從經驗世界中得來的認知結果都視為空,在這種觀點下,根據經驗而進行認知與推測,就會陷入佛學中所說的“法執"的錯誤中,這種錯誤會蒙蔽人原有的真如本性,不能明了宇宙人生的智慧,在不智慧的條件下而思考出來的東西,也就不能代表正確。更進一步來說,因為物質及其現象的本質為"空",是虛假不真實的,用所謂的經驗來預測事件的發展,本身就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經驗主義懷疑論則指出,我們從客觀世界中能夠得到的僅僅是經驗,無論是對于世界的認識還是所謂的科學結論,都逃脫不出經驗的桎梏,包括對結論的驗證在內,也只不過是增加了一次對經驗結論加以驗證的經驗而已。經驗認知的不確定性就來源于此,我們無法驗證出所得經驗的準確性,運用不準確的經驗去驗證或者推斷出本質與真理,無疑也是不可能的,因為習慣的規律只能說明存在著這種斷定,但卻不能為這種斷定提供根據。
不過,在認定經驗認知的局限性的同時,二者對于經驗認知和經驗世界的態度卻又截然不同。就如同《心經》結尾呼喚著信眾們脫離夢幻泡影般的此世而達到通透覺悟的彼岸,以求得真正的解脫那樣,空宗佛學對經驗世界持有負面的態度,并且認為應當摒棄經驗認知,擺脫經驗現象的干擾,而目的則是通往作為本質的真理、超脫與彼岸。然而,對于以休謨為代表的經驗主義懷疑論者們來說,對經驗通往真理的可能性的質疑最終走向的不是對經驗的摒棄,而是發展為了對理性認知和真理本身的可能性的懷疑。他們在充分地認識到了經驗局限性的情況下,仍然堅守經驗作為唯一可靠的認知來源。出于對待經驗的不同態度與質疑經驗的不同出發點,東方與西方的哲人們對經驗認知的質疑、批判與反思在略經交匯之后,最終又去往了不同的方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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