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申
“改刀肉”,是當年清朝皇上在山莊(避暑山莊)用膳的御品,后流入民間,變成達官貴人行旅客商由塞北前往京師攜帶的“途中佳肴”。叫“改刀”,是說御廚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改”了多刀才做出來;謂“途中佳肴”,則指那時交通工具落后,行程漫漫,隨身帶一般食品易變質,改刀肉則涼天三五月不壞,三伏天也能挺十天半月。人困馬乏,路邊打尖,熱湯干餅,吃一口改刀肉,好香!
我年輕時從承德去北京,走之前必烙餅———沒改刀肉,只有咸菜。沒辦法,七個多鐘頭的慢車,當中得吃飯。吃著說:地圖上那么一小段距離,咋就變成千里江陵?管他生死,若有條大江一瀉而至倒也不錯。古時畢竟還有改刀肉,豬肉絲竹筍絲干炒,炒成油大水少,故不易變質。朋友笑道:別提改刀肉,我帶了菜包子,請大家品嘗。掏背兜子,人皺眉,挖出一把菜餡,上火車擠爛了。車內熱,過密云,兜子餿成籠屜布味兒,半車廂的人跟著皺眉,朋友還說:放好幾滴香油呢,聞出否?
當年我落戶承德,最滿意的是這里夏天涼快,最怵頭的是交通不便。改革開放之初,有一段子,說一老外聽說這是北京的“后花園”,坐火車來,五個鐘頭過后還在山里轉,急得他冒出中國話:這后滑(花)園也太愿(遠)了。陪同說:遠點好,遠了有意思。老外說:沒意思,太愿(遠)了還有甚媽(什么)意思。其實不是路遠,是車慢。
清朝康熙、乾隆帶著后宮及人馬來熱河,浩浩蕩蕩,一天走四五十里,得走十來天。近代有公路汽車,好多了,但也急人:某年冬日飄雪,副專員在省會急電我去。我乘北京吉普,上午出發,山道彎彎,翻溝下道車輛甚多,小心翼翼,晚八點才到北京,辦事處遞過紙條,上記專員口諭:必須晚七點趕到石家莊。我一下想起電影《南征北戰》片斷:敵方軍長被阻鳳凰山下,接到限時急電,再看手表,早過一個鐘頭了。我只好苦笑,七點?除非飛去!
飛出塞北,或乘高鐵走四方,是承德人許多年里的夢想,只是醒來還得面對現實———好在后來快車變五小時,有盒飯,旅游公路旁的飯店也有改刀肉,味道不錯。有人說,知足吧諸位,咱已經告別烙餅、菜包子,既得隴,復望蜀?人心知足,可以得寬。君知不足,國可速前。
夜晚從飯館出來抬頭望,半個冰輪切得齊整,由不得起疑:再有五夜月圓,這后幾日莫非加了速?———純屬無知,但給我感覺,不唯明月、更是人間,確在加速。四年前我很不情愿從市內搬到城南新區,站高層室內南望,野草萋萋,農舍幾處,直抵鳳凰山下。鳥眷曠野,人戀繁華,小區空房一片,唯有電梯代步可贊,卻時有停電,21層,爬得我氣喘如牛,趕上插隊往山上挑糞了!然而不到五年,今夜再站窗前,已是霓虹閃閃、燈火滿目、鳳凰涅槃……
改革車輪滾滾向前,驀然回首,2018年即將過去,2019年,我很期盼!
元旦清晨,我將站在窗前朝南望———京沈高鐵上的列車,從東方的凌空隧洞飛出,如利箭,似電光,跨灤河,臨鳳凰,穩穩停在新落成的承德南站。此時,承德至沈陽段已通車,2019年京沈高鐵試運營,以后從承德到北京,將用時不過40分鐘!
誰敢想象,用我插隊時山里人的話:那不過是一袋煙的功夫。
我插隊時,“下地干活大呼隆,抽煙撒尿磨洋功,隊長呼喊干啥呢?答,尿完了,再空空”———空,四聲;行為不雅,屬實。縣中學物理教師劉大包(大躍進煉鋼鐵時,腦門磕在生鐵蛋上,起大包,不消,故名“劉大包”),“文革”中下放,因腿腳不好,跟女勞力一起干活。他自制麻梨疙瘩大煙斗,裝末子煙,抽兩口,滅了點,點了滅。婦女們說:“劉大包一袋煙,一抽能抽小半天。”劉大包說:“一袋煙不簡單,人造衛星飛上天。”婦女不信:“一袋煙能躥多高,懶驢上磨轉三遭。”劉大包說:“一袋煙,孫悟空,火車能夠到北京。”必須解釋,我們村支書講話愛說四六句,社員受熏陶,多能說順口溜。但那時大家都不相信劉大包的話,說:“劉大包,發高燒,說出話來邊兒不著,果真一袋煙能到,請你來吃黏豆包。”
現在,真是“一袋煙”功夫就到北京了。不知劉大包還在不在,真應該請他吃黏豆包。那會兒,社員沒聽過、更沒吃過改刀肉,在他們的心里,黏豆包就是最好的嚼咕(即好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