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惇
(一)
20世紀80年代,全國小孩都在學校寫顏(顏真卿)體、柳(柳公權)體,我找了十幾個寫顏、柳好的學生,讓他們臨摹王羲之的行書,結果發現他們一個也寫不出來。我小時候也寫顏、柳,有一個階段想寫行書了,我看王羲之《蘭亭序》的轉折處的形態,就想起顏、柳轉折處的頓挫,老是要在這些地方頓一頓,寫得糟糕透了。我發現楷書作為書法學習過程中的作用,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所謂將楷書寫得相當好以后,就可以去寫行書了,不是那么回事!
那么古人有沒有談過這個問題呢?有!比如說和我們有同樣經歷的米芾,先寫顏真卿、柳公權楷書,再寫晉人……尤以褚遂良為多,仔細一讀,這里面提到的人物的作品,我們今天都能見到。他得出一個結論:顏柳挑踢乃丑怪惡札之祖。根據這種推理判斷,這種挑踢就是我今天講的顏、柳楷書中的華飾現象。有人要問,就是楷書有華飾現象嗎?當然不是!其他也有,但是唯獨楷書的華飾現象是最難發現的。鳥蟲篆寫一橫,畫得像鳥,很明顯是裝飾。隸書也有,《熹平石經》也很明顯,它找到了一個標準化的東西,隸書橫畫先是蠶頭,到了西晉一橫前面挖掉一塊,所謂折刀頭。每個時代都有一些裝飾手法,如果把你寫的楷書定位在一個華飾狀態,那么寫出來的字是不會運動的。
我還注意到古代的學習方法和我們今天的學習方法正好相反。就楷書而言,古人是先學小楷,由小漸大,今天的學書者則往往是先學大楷。古人寫文章要用小楷,實用,我們玩大楷,不但玩大楷,還要玩有裝飾性的大楷。裝飾性的大楷對我們深入學習行草的障礙是非常之大的,這就是這么多寫顏字、柳字的小學生會寫行書的非常少的原因。出于這樣一個動機,我們在南京藝術學院的書法教學當中,把楷書定位在可以跟行書相互作用的位置上。書法大專班只有兩年,楷書課接下來就是行書課,我們把顏、柳的鉤寫得那么復雜怎么辦?但是我們還是要矯正一下,改變一下到南京藝術學院來之前的錯誤認識。寫顏字可以一鉤就鉤,不要那么復雜,把顏、柳挑踢的點畫舍去裝飾性,還原其自然。什么三點水還要繞一個“油條”在里頭,不要用這種方法,現在的書上解剖用筆全是畫了圖的,有很多小箭頭,啰嗦得很。后寫褚字,再寫智永,正好銜接到行書上去。此外,我要強調臨楷書也要注意原大臨寫,不要無節制地放大,因為放大寫,筆法會發生變化,速度也變了。
(二)
古人說,先學楷后會行,所謂先能站而后會走,以此比喻楷、行用筆關系。但實踐經驗證明,古人泛指的楷書并非指中唐這種華飾成分較重的楷書。當然學習楷書而后過渡到行書的用筆方法,并不排除筆力、結字和眼手配合等其他訓練,如果這樣認識,顏、柳楷書自然具有同等價值。
但就楷、行筆法的連續過渡而言,古人實指晉楷一系,學者不可不知。米芾《海岳名言》說:“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又說:“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如顏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唯吉州訪廬山題名,題訖而去,后人刻之,故皆得其真,無做作凡俗之差,乃知顏出于褚也。又真跡無蠶頭燕尾之筆,《與郭知運爭坐位帖》有篆籀氣,顏杰思也。”不難分析,米芾這里已經把自己為什么將顏真卿行書評價如此高,而對其真書評價如此之低的道理講明。他認為顏真卿楷書滲入了刻者的刻字習慣,因而失真。他所言“做作凡俗”即指“蠶頭燕尾之筆”,亦即我們前面所指出的“華飾”現象,可見米芾已看到傳世顏真卿碑刻與初唐楷書的這一差異,和唐代楷書自顏為一大變這一事實。
米芾對顏行與顏楷天壤之別的判斷,也說明這種楷書筆法與行書筆法的差距。所以他在《海岳題跋》中說:“顏真卿學褚遂良既成,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過,無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顏、柳挑踢為后世丑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蕩無遺矣。”米芾的審美立場是以晉人法度為出發點的,但從東晉二王以下唐、宋、元、明,凡行書筆法未有大變,因此正確理解米所點明顏、柳楷書與晉人楷書一系筆法不一,是非常重要的。
我著重分析一下顏真卿的楷書到底是怎么回事。
顏真卿楷書的嚴謹性是沒有辦法和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相比的,歐陽詢的楷書,后來講一個“險”字,點的位置不能擅自移動的,后人總結出“歐陽詢三十六法”。顏真卿將格子撐得很滿,這就是我們通常寫美術字的方法。教寫美術字的書上有一句話叫“左右撐足、上下撐滿”,這種特點造成中宮不緊。柳公權變了,中間收緊,腿伸出來了。有人說,看顏真卿的字就像武大郎,矮墩墩的;柳公權的字像個舞蹈演員,腿很長,甚至有的還穿一個芭蕾舞鞋,感覺更長。顏字的這種特征很便于做碑版,能放大。到了盛唐、中唐,有人講肥的字是顏真卿,肥的人是楊貴妃,肥的隸書是唐玄宗,連唐三彩的馬都是肥的,姑且算一說,當時崇尚這種美。我們看歐字、褚字、虞字,都沒有這種隆起結節的華飾,它們的區別在哪里呢?都在關節處。人要裝飾也是這樣,女子要涂指甲油,戴項鏈、耳環、發夾,穿高跟鞋,注意,所有裝飾都在端點,在關節處。其實懂寫字的人要研究這個現象,對我們是有幫助的,我們寫字是要注意關節的,關節處是不是很準確,很大程度上決定你的字美不美。但是不要強化華飾,華飾了寫不快。有人說就慢慢寫好了,這個觀念也是清朝人的,清朝人講究“拙”“重”“大”。
(三)
顏真卿書法在唐朝的地位并沒有那么高,到了宋朝地位就高了,尤其加上蘇東坡推崇。米南宮講他不好,對他的行書認為“顏行可教”,也就是說顏真卿的行書可以用以教學。
歷史上有沒有人不贊成寫他的字呢?有。趙孟頫到北方去,看到北方人受金人影響,都寫顏字。趙孟頫一到大都就注意到這個問題,他寫了一封信,談到這個問題,說讓小孩寫顏字人手,終身不能脫俗氣。有人講顏真卿是忠臣烈士,就像我們現在講3月5日學雷鋒,因為雷鋒是個好榜樣,我們就學雷鋒的字,雷鋒的字全是斜的。所以趙孟頫就發感慨了,他說我真不太好講,這么說人家會認為我對顏魯公不恭敬了。王羲之也是忠臣烈士,為什么不學王羲之呢?這就是觀念的碰撞。
趙孟頫真了不起,就是靠自己的力量,最后元朝的風氣全部被他改過來了。在元代書法史上,后來還能看到有少數的人在寫顏字,但絕大部分寫晉字。據我來看,趙孟頫的影響力決不下于顏真卿,如果我們按等級講,第一級王羲之,第二級王獻之,有人認為自從出了顏魯公,他跟王羲之分庭抗禮,這都是一種偏好,不是這么回事。顏真卿的行書是王羲之系統,楷書確實有變化,我認為是朝美術字方向發展。當然我不否認他有他的美,李煜評價他的字是“叉手并腳田舍漢”,是粗俗的,我們現在電腦里的宋體不是從他那兒來的嗎?
顏的影響是什么時候變大的呢?宋代是一個階段,到清代中期以后,劉墉、何紹基、趙之謙、錢南園、翁同龢寫顏體,民國時候譚延闿、譚澤闿寫顏體,現在全中國少年兒童都寫顏真卿、柳公權。我講一句公道話,這不是一個好現象。全中國要不要統一教材呢?比如日本的小學生教材選的是歐體。就統一來講,寫字就算了,書法就沒有道理了。歐字還比顏字好寫一點,有的小姑娘長得蠻秀氣的,家里讓她寫字,一落筆,拙、重、大。有人講:“唷!這小女孩寫得像男孩寫的!”像男孩寫的有什么好啊?這個思維上就有些不對頭,女孩嘛,弄得像個男孩干什么?如果一個展覽會上全是陽剛,不跟生活當中沒有女孩子一樣嗎?
我們沒有摒棄寫顏、柳,而是要告訴大家的是,在中國書法史上,從書法美的角度上講顏、柳還是有價值的,但我們要指出他們的華飾現象在楷書教學過程當中是一大障礙,希望今后老師在教學生過程中注意一下。因為我們寫行書一拓直下,使轉、翻、折都在瞬間完成,沒有必要在端點處“穿靴帶帽”。
“二王”的行書是與晉楷一脈相承的,所以在寫行書之前可以寫一段時間晉楷銜接一下。根據我們的教學經驗,凡是用晉楷訓練一段時間的,進入《蘭亭》,進入《圣教》,進入陸柬之《文賦》等都很方便。有同學講,為什么寫魏楷不可以進入行書呢?我不反對,清朝是先篆后隸,魏碑是最后出場的。魏碑從被人接受到現在也不到三百年,因為它有熱潮,很多人喜歡寫。用魏碑的方法寫行書,叫魏行,金農的字不能叫魏行,只能叫碑行,因為金農時代魏碑還沒有出場。趙之謙的字是魏行,康有為的字也是魏行,以后還有一些。但要知道魏碑里面沒有行書,你想要將魏碑的東西變成行書,你還是要去摹“二王”行書。現在外面很流行混合型,但混合前要把混合的東西搞清楚,譬如做一杯雞尾酒,你要知道倒進去的東西是什么,毒藥倒多了會將人毒死。寫魏碑也好,寫唐碑也好,要弄清楷書的作用,是整個學習過程中的重要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