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源,李禾堯,閔慶文,2
(1. 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北京 100101;2. 中國科學院大學,北京 100049)
保護地的資源管理與可持續發展是關乎人類未 來的事業[1],當前我國開展國家公園體制建設也是這一理念的具體體現。不少國內外研究者針對各種類型的自然與文化保護地,從建立統一的價值分類系統的角度試圖解決不同學科、不同利益相關方和遺產動態性所造成的價值認知差異[2-6],并進一步探索整合多種價值評估方法,力求客觀公正、全面地反映保護地的價值,從而使得利益相關方對價值有一個直觀的了解,便于管理者進行保護規劃、管理和監測,開展威脅與機遇分析,從而以價值評估為基礎開展保護地的保護和可持續利用[7]。
事實上,價值分類與價值評估都包含價值認知過程,而最終達到利益相關方價值認知的協調,使得他們接受保護地管理,規范行為,需要利益相關方對保護地具有價值認同,即對保護地的價值所在形成共同理解[8]。價值認同理論源自西方的“認同”理論,研究者從心理學、哲學、社會學、社會心理學、政治哲學等角度對“認同”的發生根源與過程進行探討[9];我國學者對價值認同的研究始于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全球化問題,從全球化的價值觀沖突中引出了價值認同[10]。發展至今,從建構現代價值認同的具體措施看,有學者提出價值認同不僅僅是一種觀念的建構與邏輯表達,更重要的是價值行為的實踐活動;同時,價值認同還需要制度與法律的介入[11]。這為本研究將價值認同引入到保護地管理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和對策。有學者從組織行為學角度提出影響價值認同的實質是組織間關系,受到宏觀、中觀與微觀層面影響,每個層面的因素均可以直接或間接對價值認同施加不同程度的影響。因此,從以上3個層面進行保護地價值認同的分析是一個可行途徑。
“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lobally Important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GIAHS)概念由聯合國糧農組織(FAO)2002 年正式提出,并于2009-2014年獲得了全球環境基金(GEF)的資助,旨在“建立全球重要農業遺產以及有關的景觀、生物多樣性、知識和文化保護體系,并在世界范圍內得到認可和保護,使之成為可持續管理的基礎”。依照FAO給出的定義,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是“農村與其所處環境長期協同進化和動態適應下所形成的獨特的土地利用系統和農業景觀,這種系統與景觀具有豐富的生物多樣性,而且可以滿足當地社會經濟與文化發展”[12]。這一項目凸顯了農業系統的經濟、政治、生態等多功能性(multi-functionality),指出農業系統在保護生物多樣性與應對氣候變化等方面的潛力[13]。多功能性所體現的多重價值,包括生態與環境、社會與文化、科研與教育、示范與推廣等方面,既提出了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重點,也決定了其利益相關方的廣泛性[14]。同時,農業文化遺產作為世界遺產的一種,具有不同于其他遺產類型的典型特征,突出表現在其復合性、活態性與戰略性上[15-16]。復合性表現在農業文化遺產對自然與文化綜合作用的強調,體現人與自然在協同進化中共同生產的文化、知識技術以及景觀與系統,是自然遺產、文化遺產和文化景觀的綜合;活態性表現為人是農業文化遺產不可或缺的部分,農民生活方式的動態變化是系統演化的一部分,也是保護活動的具體形式;戰略性表現為農業文化遺產是面向未來的遺產,它所強調的農業生物多樣性、傳統農業知識、技術和農業景觀,不限于地方水平而是全人類共同的遺產,對其保護關系到全球和地方水平可持續發展的保護,是一個戰略行為。
農業文化遺產的多重價值及其系統的復合性、活態性與戰略性,一方面體現了農民作為其創造者、所有者、繼承者天然的保護者身份和受益者權利;另一方面,正因為其“瀕危”狀態,其他利益相關方在享受文化遺產的正外部性時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和義務[14]。因此,農業文化遺產的保護與發展涉及農民作為活態遺產的保護主體,也涉及其他利益相關方對保護地價值的共同理解,適合以價值認同角度進行分析并尋找保護管理途徑。
江蘇興化垛田傳統農業系統于2013年被農業部列為首批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2014年被聯合國糧農組織列入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IAHS)名錄。興化垛田傳統農業系統是千百年來人們應對水患威脅,順應水、利用水,因水制宜形成的典型的湖蕩地區濕地生態農業系統。在垛田傳統農業系統中,沼澤高地壘土成垛,有效增加了可利用土地面積,充分利用了土地、水域,發展農、林、水產復合經營(圖1),在繼承農耕傳統的同時,也在不斷發展高效生態農業,挖掘景觀和文化資源。
興化垛田傳統農業系統位于北 緯 32°56′00.46″~ 33°07′11.87″, 東 經119°43′04.72″~119°55′49.46″,涉及江蘇省興化市下轄垛田鎮、缸顧鄉、李中鎮、西郊鎮、周奮鄉5個鄉鎮(2018年5月興化市部分行政區劃調整獲省政府批復),總面積312 km2,其中,核心區 40 km2,涉及24個行政村(圖2)。
本研究主要采用深度訪談方法。訪談對象包括興化市農業局、水務局、環保局、國土局、住建局、農委、林牧業局、旅游局;保護地核心區域農業站以及農業文化遺產地核心區域村民,包括缸顧鄉東旺村、東羅村,李中鎮草王東村,垛田鎮高家蕩村。對于政府機構訪談問題集中在農業文化遺產管理歷史沿革、管理體制,相關政策,遺產地面臨的威脅和解決途徑等方面;對于村民的訪談問題集中在社區參與遺產保護的內容、形式與效果和對遺產地價值認知方面。
在獲取信息后,從價值認同影響因素層級體系的宏觀層面、中觀層面與微觀層面出發,對原始話語進行信息提取,分析價值認同的現實狀況;在此基礎上,從推動價值認同的角度提出遺產地管理途徑。
2.1.1 宏觀層面:國家層面的價值認同是潛在價值實現的良好環境
宏觀層面主要指國家權力宏觀背景因素。在這一層面上,對農業文化遺產的價值認同,主要表現為國家層面的重視與否,體現在一系列的國家政治權力話語,由此指引和決定農業文化遺產的走勢與將來。
我國于2015年頒布全球首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管理辦法》,自2016年以來,農業文化遺產工作已連續3年被寫入中央一號文件。2015年2月,農業部與聯合國糧農組織簽署南南合作項目下“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協議,旨在與糧農組織共同推動“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在國際層面的發展,促進廣大發展中國家的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和利用。
在這一背景下,受訪者提出,興化分別于2014年9月23—25日、2016年10月30—31日承辦了首期、第三期“南南合作”框架下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高級別培訓班,并于2017年6月19—20日承辦了“一帶一路”國家農業文化遺產管理與保護研修班現場教學活動。
因此,在宏觀層面上,農業文化遺產在國家層面上將會繼續得到重視,興化垛田傳統農業系統在國家政策層面下具有良好的發展環境。
2.1.2 中觀層面:地方政府層面的價值認同是潛在價值實現的可靠依據
中觀層面主要指地方政府與保護地管理單位等組織層面。在這一層面上,對農業文化遺產的價值認同,主要表現在地方政府與遺產主管單位重視與否。首先,這種重視程度體現在地方政府與遺產主管單位的政治層級;其次,表現為遺產管理是否是各級行政主管部門“業績”的重要考量標準;第三,這一業績不僅是遺產地經濟價值的實現,而且是遺產地社會-經濟-文化的全面提升。因此,當農業文化遺產的管理成效成為良好業績的一部分時,地方政府與相關主管部門將會通過行政法規、行政管理、行政手段等方式推動遺產地價值保護。
在深度訪談中,受訪者證實,興化市于2017年12月出臺了《關于對生態紅線保護區域鄉鎮(街道)開展生態文明差別化專項考核的通知》,對于農業文化遺產地及其核心地區所在的鄉鎮均實行差別化考核,弱化產業投資等經濟價值至上的考評指標,從綠色發展、生態環境質量、生態保護與建設、產業循環發展、生態旅游、農村人居環境改善、環?;A設施建設與長效管理和生態文明創建8個方面24個指標來考核鄉鎮生態文明建設,考核部門包括環保局、國土局、住建局、水務局、衛計委、農委、林牧業局、城管局和旅游局。這一差別化考核規則的出臺,對于興化垛田傳統農業系統的價值維持和提升具有重要意義,使得農業文化遺產的生態價值和產品價值得到保障和提升。同時,環保局、林牧局、國土局、規劃局等受訪者均提出這一多部門聯合考評機制體現了嚴守生態紅線任務的綜合性和復雜性。
農業文化遺產地作為其空間組成部分,應當抓住這一契機,加強生態環境治理、優化水土資源管理、提升生態旅游品位,全方位提升農業文化遺產價值。
2.1.3 微觀層面:社區層面的價值認同是潛在價值實現的有效保障
微觀層面主要指保護地社區與其他個體和群體。在這一層面上,對農業文化遺產的價值認同,主要表現在社區支持和社會參與等利益相關者的關注程度。從社區支持角度來看,既往保護成效和帶給農民的經濟收益影響社區的價值認同,從而影響價值提升;從遺產地外的利益相關者角度來看,在遺產地的良好體驗,可以促進產生積極的游后行為意向,即在體驗結束后對目的地表現出積極態度,對保護地產生品牌認知,產生重游和推薦傾向。因此,著力提升農業文化遺產地品牌效應、提升社區利益共享能力,能夠幫助社區形成價值認同。
訪談發現,興化市已經制定了全域旅游發展總體規劃,這是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地品牌影響力提升的契機,也應當成為全域旅游的先鋒。從推動消費者產生品牌認知的目標看,在供給者方面,受訪農民與農業站工作人員認為產品和服務的供給質量和獨特性是農業文化遺產地完善管理的關鍵目標;在調研和訪談中也發現,面向消費者的有針對性的宣傳推介、信息發布、輿論引導等目前尚不足,需進一步促進品牌知名度,幫助消費者認知和理解農業文化遺產的內涵,從而促進形成品牌聯想,使消費者樂于支付,在提升品牌忠誠度的同時,增加消費者剩余。
從價值認同的3個影響層面對興化垛田傳統農業系統進行分析發現,保護地關鍵價值的維持和潛在價值向現實價值轉化需要3個層面的共同推動,有必要推動國家政策制定者、地方管理者和利益相關方作為價值認同主體共同作用于保護地管理。因此,根據價值認同影響因素分析與深度訪談信息,提出興化垛田傳統農業系統的保護管理優化途徑。
2.2.1 優化管理體制
調查表明,農業文化遺產從申報、管理到運行監測均由農業局進行實際統籌,然而農業文化遺產地作為具體的空間區域,涉及不同土地利用類型的組合、不同環境要素的變動、不同利益相關方的協調;農業文化遺產本身也包含多種自然、文化與景觀等多元物質與非物質文化成分。農業部門提出,垛田及其相關水體的環境保護、生物多樣性與種質資源保護、鄉村環境治理、旅游規劃管理等具體事務,是農業局以業務部門的運行權責和經費無法全部涉獵的,容易造成遺產地在保護和利用上缺乏統一規劃和統一目標,從而難以有針對性地開展保護管理;其他行業部門也提出,目前已經發生在保護利用上走偏、過分強調單一產業目標等現象。
對此,從促進中觀層面價值認同出發,提出應當逐步推動在市政府乃至更高級別層面成立專門的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管理辦公室,統一協調包括農業、林牧、環境、國土、規劃、水務、旅游等各業務部門涉及農業文化遺產地內各要素的保護和管理工作,探索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管理法律法規,統籌生態紅線管理、文物保護管理等自然和文化遺產管理規劃,開展農業文化遺產的監測、災害和風險預警,專門針對垛田傳統農業系統發展歷史、人地關系和城鄉關系進行科學研究。只有在管理單位上進行統籌,才能在管理政策上方向一致、在部門間協調上通順流暢、在保護管理上協同合作。
2.2.2 形成“以農為本”的高附加值產業結構
農業文化遺產是一種不同于一般的自然與文化遺產的遺產類型,蘊含著長年累月的生存智慧、生物多樣性與文化多樣性。因而,其保護與開發利用的方式應當以農業生產為基礎,以經濟發展、文化傳承和生態保護為目標,探索可持續發展模式。訪談發現,無論是政府部門還是社區居民,都認為當前保護強調農業景觀價值而忽略其他價值。如果對農業、農民和農村的基礎性工作有所忽略,就可能帶來傳統農業系統“非農化”的系統性風險,造成農民因土地流轉而離土離鄉,傳統農業生產方式與農作物品種流失,農業景觀最終不復存在。
因此,從促進微觀層面保護地外利益相關方價值認同出發,應當把握農業本身的動態性和立體化特征,從農耕文明的時空特性出發,建立一種系統化品牌推進模式。
首先,出臺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的農副產品品牌認證標準和流程。從生產源頭進行質量管控,形成從農戶種植到產品出廠的成熟產業鏈,讓傳統農耕技術內涵與現代農產品加工相結合,成為傳統與現代的統一;給予相關企業合法使用權利,積極倡導可持續生產和消費,強化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地特色農產品品牌。
其次,在全域旅游規劃中,將散點化、偏重景觀的農業文化遺產地旅游產品,根據農事、民俗的時空分布規律,重新進行時間規劃和空間組合,既要進行符合農業傳統的四季農業生態景觀的構建,更要重視活化農事和民俗,構建參與、體驗式游賞模式,將農業系統中豐富的生產工具、生產技術、生產方式等,以小面積、展示性、體驗性的方式,提升為農業遺產地特色旅游服務產品,將農業生態、文化、景觀、歷史和精神等價值濃縮在旅游產品中,提高旅游體驗的真實性、特殊性、科普性和充實性;同時,優化民宿掛牌管理標準流程,開展住民宿、干農活、吃農家飯、感受民俗等綜合性旅游服務,以農事周期性提高消費者品牌認同。
第三,進行文創產品開發。研究發現,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地標志在信息傳播主要渠道曝光度低,在博物館、景區等也鮮有相關標識授權產品。作為文化價值體現和經濟價值轉化的重要途徑,文創產品可以在農業文化遺產的各個方面尋找創意,包括景觀、工具、技術、習俗等,成為遺產保護、文化傳播和理念推廣的重要推手。
2.2.3 構建“利益共享”的遺產保護管理參與模式
傳統農業系統的社會價值之一,是以緊密的人地關系、土地的福利性質和勞動力的忠誠所構成的穩定社會。然而,這一重要的社會價值正在不斷受到沖擊。對管理者及農民的訪談分析發現,一方面,農事活動辛苦,收入相對較低,導致農民從農田流失;另一方面,在農業文化遺產價值轉化過程中,農民得到的相關就業機會與收入并不充分,在利益分配過程中處于相對邊緣化的位置。從促進社區價值認同出發,應當始終認識到農民是農業文化遺產的利益主體,是其存在根基,也是其能否可持續發展的關鍵環節。作為具有戰略性的農業文化遺產的守護者,他們的保護行為具有正外部性,應當得到補償。因此,需要探索合適的社區激勵機制。
首先,政府層面應繼續探索農民留鄉/回鄉政策,以特許經營、政策優惠、農業補貼等方式,引導和鼓勵農民進行生態農業生產及相關衍生服務產業。在吸引多渠道資金投入時,政府對于企業參與項目、參與資質、參與方式、參與期限和監督方式等都必須有明確的規則,必須重視農民的管理主體地位,給予農民切實激勵,如以農民的流轉土地為股本,將農民吸納為股東,成立農民股東大會,參與經營分紅,并滿足其表達利益訴求的權利。
其次,建立遺產地保護反哺機制,明確反哺資金來源和比例。對于農民在保護水源、植樹造林、退塘還湖等行為,應當予以補償,杜絕影響農民生計的土地利用類型變化;在審批企業投資項目等涉及土地使用權問題時,除每年固定的土地流轉費外,須將經營收益與村民共享。
第三,建立社區公眾教育長效機制,讓遺產保護理念得到所在行政區域的民眾認可,從而提高社會多方參與遺產保護管理的機會;將遺產地以及周邊區域作為一個保護整體進行管理,確?;A建設中的景觀一體化、功能協調化,讓遺產地以其突出的品牌價值帶動周邊協同發展。
在以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為例的基于價值認同的保護地管理機制研究表明,開展保護地管理的前提是明確其價值所在,有效途徑是形成多層級的價值認同。國家層面的價值認同是實現保護政策基礎,地方層面和管理層面的價值認同是進行保護管理的切實依據,社區與訪客等社會群體的價值認同是實現有效保護的根本保障。在此分析框架結果下有的放矢地促進3個層面的價值認同,是推動保護地開展保護和利用的有效途徑。
我們將這一價值認同的形成過程視為一個適應性管理過程,在此過程中,利益相關方根據管理目標界定問題,進行價值判斷,提出管理方案,開展管理,并就管理成效進行評價,提出下一步管理計劃。因此,以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為例,提出一個基于價值認同的適應性管理途徑(圖3)。
基于價值認同3個層面的重要性和作用,研究將管理體制構建、產業振興發展和社區利益共享視為價值認同的關鍵因素,將從這些關鍵因素入手推動價值認同的實現作為進行保護地管理的要點,重視保護地的監測評估[17],并將分階段地推進成效視為確定下一步管理計劃的基礎,從而真正做到認識保護地的價值所在,并對多樣化的價值進行長效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