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新國
大雪真美。
“大雪”是農歷二十四節氣中的第21個節氣,也標志著仲冬時節的正式開始。《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大雪,十一月節,至此而雪盛也。”大雪的意思是天氣更冷,降雪的可能性更大,降雪的范圍更寬泛,并不意味降雪量一定很大。但在北方的蒼茫大地上,紛紛揚揚的大雪早已給大半個中國披上了銀白色的外衣。寧夏的朋友凡姝告訴我,入冬后第一場雪早就已光顧塞上明珠。而在最近幾天,雪又落到了新疆、內蒙、吉林、黑龍冮等地區。東北的朋友打電話問我這邊下沒下雪,讓我去看雪,看冰雕去。初雪的降臨,著實讓雪盈遍野、有雪可賞的朋友們歡呼雀躍,欣喜不已,但也讓南方的朋友心生嫉妒,羨慕不已。甚至南方的朋友都打點好行裝,準備到北方來看雪,來領略雪景之美。
天氣預報依然無雪,看來雪都下到了朋友圈里。半夜睡不著,竟如初戀少年渴望見到心中女孩一樣,希冀大雪的到來。最好是天氣預報不準,最好是有一場雪不期而至,最好是如英國詩人羅杰·麥克高夫《我最喜愛的時刻》中所寫:“我最喜歡六點鐘的早晨/屋外積雪有六英寸深/當我還沒有被發現/在厚厚的被子下面/沉沉的睡眠/天要下雪了/萬物將被重新命名。”推窗望去,一輪月兒依然孤寂的掛在天邊,周圍幾顆星星眨著眼睛,天地間一片清寂,并沒有絲毫下雪的意思。雪戀窩,戀山,戀群,戀無垠的大平原,且沒個正性,象頑皮的小孩,隨意的很。一窩蜂都去了朋友圈。截止今年,今年的今夜亦如此。
不下也罷,省得路滑,省得路上摔倒人。但話說回來,雪的好處多的數不清,“瑞雪兆豐年”,在豫東平原,雪是隨著漫長冬季演繹的一曲交響樂。當漫天皆白、原馳臘象的時候,一個積攢能量的季節、一個守望豐收的季節就到來了。但雪的壞牌氣上來,和人較起勁來也極駭人。比如2008年那場鋪天蓋地的大雪,至今讓人想起心有余悸。于是不再糾結雪下與不下事,天冷,夜寒,進熱被窩要緊。
想誰有誰。臨明時分大雪飄然而至。這雪下的那個大呀,一片片,一團團,你扯著我,我扯著你。讓人分不清那是天,那是地。瞬間深達尺余,在這朦朦欲曙時發散著縷縷寒光。雪花在半空中舞到疲倦,顯得輕柔無力,些許微風吹過,翩然起舞。上天渾然不憐惜,似乎要讓瓊花似的雪落盡,將梅花、海棠封存在冰雪之下。墻角的幾枝梅花卻無所畏懼,冒著嚴寒獨自盛開。遠望就知道是潔白的梅花,不是雪呢?因為那隱隱隨雪飄過來的幽香,正是梅花傳遞的消息。
雪像梅花一樣潔白,梅花又像雪一般晶瑩。彼此惺惺惜惺相惜,都是從骨子里美到極致,且又最能勾人愁思。當應是揚萬里、王安石、呂本中在踏雪尋梅,呂本中也許是想起了他的初戀,他的情人,情不自禁發出了“記得往年,也是這樣時節,我卻是和你一起踏雪尋梅,那明月照著我們倆,時間流逝,人亦漸老,事也成了舊事,沒人再提。我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卻是為了誰?唉,直到現在,我還在悔恨,悔恨當初那樣輕易地離開了你”的嘆息。往事如風,斗轉星移。事也真成了舊事,但宋人揚萬里、王安石、呂本中留下的《觀雪》《梅》《踏莎行·雪似梅花》還在,又呈現在今天大雪里。
凝思間,一場更大更猛的雪倏然而至。己經不能以雪花稱之,而只能是片,其大如席,一片一片飄落在軒轅臺上。在這冰天雪地躑躅而行,我分明到了燕山腳下。李白的一襲白袍在雪中是如此飄逸,卻又一臉愴然,站在燕山之顛擊節而歌著《北風行》。幽州城里。思婦含悲藏辛,愁眉緊鎖。正倚著大門,看我一眼,隨后把目光投向來往的行人。我好像聽李白說過,她在盼望著她的丈夫呢。她的夫君到長城打仗去了,臨別時留下的虎皮金柄的箭袋和白羽箭,還一直掛在墻上。上面結滿了蜘蛛網,沾滿了塵埃。如今箭雖在,人未歸。也許早已戰死在邊城呢。
此刻,雪花飄入庭戶,把窗外的竿竿青竹變成了潔白的瓊枝,整個世界都變得明亮了。憑樓四望,一片潔白。這白雪能掩蓋住世上的悲傷,別離,丑惡、紛爭,讓世界變得與雪一樣潔白美好嗎?我依稀記得,這是唐人高駢《對雪》中句。
比燕山之北的大雪浪漫而有詩意的是邊塞大漠。北風席卷大地把百草吹折,胡地八月就紛紛揚揚飄起了雪。宛如一夜春風吹來,化作了千樹萬樹盛開的梨花。散入珠簾,濕了軍帳。狐裘不覺暖,錦被已嫌薄。將軍雙手凍得拉不開硬弓,都護的鐵甲穿著如冰。慘淡的愁云凝滯,仿佛壓低了天空。中軍帳中擺下了酒筳,為武判官歸京餞行。胡琴呀,琵琶呀,羌笛呀都來助興。且歌且舞,開懷暢飲,宴會一直持續到暮色來臨。
歸客在暮色中迎著紛飛的大雪步出帳幕,紅旗被凍結在天空,如一抹靜止的紅云、在白雪中顯得格外絢麗。去時大雪蓋滿了天山路。山路迂回,曲折。已看不見人。雪上留下的,是一串馬蹄印跡。
我知道這些,是因為岑參在《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說過。才目送岑參回帳,卻又到了古睢陽(商丘縣南)郊外,這應該是唐玄宗天寶六年。我知道這一年春天吏部尚書房管被貶出朝,我知道房管的門客,高適的好友董蘭庭也離開長安。我知道了這年冬天,高適和董蘭庭在睢陽小聚后又在這里分手。真不知道這些古人與友人話別、給友人餞行,為什么喜歡在這種風雪天氣。我知道高適正因懷才不遇而困頓,但我沒有從他臉上看見沮喪、沉淪的意思。他其實就是一個陽光大男孩,豁達大度著呢。馬兒在風雪中打著響鼻,仰天長嘶。對面的董大,那個擅長胡樂的著名琴師董庭蘭,眉毛上已被雪染白,兩人衣袍上都落了一層雪花。北風呼嘯,黃沙千里,遮天蔽日,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以致云也似乎變成了黃色,本來璀璨耀眼的陽光現在也淡然失色,如同落日的余輝一般。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群雁排著整齊的隊形向南飛去。我聽見高適給董蘭庭,那個身懷絕技卻又無人賞識的音樂家的勸慰:“此去你不要擔心,更不要擔心遇不到知己。天下哪個不知道你董庭蘭啊!”
我正想上前和高適聊聊他這首《別董大》,“卻見白居易騎著毛驢,一步三搖的朝我拱手”。我家新釀的米酒還未過濾,酒面上泛起一層綠泡,香氣撲鼻。用紅泥燒制成燙酒用的小火爐也準備好了。天色陰沉,看樣子晚上要下雪了,你能留下與我共飲一杯嗎?
我當然不能舍棄在我心里用高山仰止猶嫌不及的河南老鄉,詩壇大咖的親近機會,何況在這寒風瑟瑟,大雪飄飄冷徹肌膚的日子。想想那紅泥小火爐,想想那綠蚊新醅酒就流口水。于是不再理會高適,隨白居易先生而去。到了先生住所,卻也簡陋得很。茅舍三間,竹籬四圍。及至入內,只見居中一個粗拙小巧的火爐,繞爐幾個蒲礅。酒真的是新近釀好的,真的是未經過濾,真的是泛著泡兒,顏色微綠,細小如蟻,正是傳說中叫做“綠蟻”的美酒啊。原來白居易先生的好友劉十九早已在此,這劉十九我知道,是劉二十八即劉禹錫的堂弟,叫劉禹銅,是洛陽富商,和白居易先生常有應酬。我們稍事寒暄,圍爐而坐。紅彤彤的爐火照亮了暮色降臨的屋子,照亮了白居易先生清癭的臉龐,也照亮了劉十九下巴骨上那撮小山羊胡子。酒雖新醅,卻也有勁的很。幾杯下肚,不覺微醉,喝多了的人自是少了拘束和規矩。我就沒大沒小的問劉十九,問他們堂兄弟間,名諱何以帶著銅,帶著錫?是否家里開有錫礦銅礦呢?弄的白老先生忍俊不住哈哈大笑,弄的劉十九大笑之余罰我三杯,且要過干的,一口悶。
三杯下去,昏昏睡去。揉揉眼,天已大亮,這才恍然,原來卻在夢里。在夢里和雪相擁,與古人邂逅。咂咂嘴,猶有香味。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