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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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望去,有無數個我,
分散在過往的每一日,排著長隊走向今天。
我像一個領隊,
越走越老,身后跟著同一個人。
人與自然的沖突,是人類生存中永遠必須面對的原始沖突。正是在與自然磨難的抗爭中,人類才發展了自身。原始的自然力塑造了最初的人性,并賦予人們集合起來的神秘力量。同時,人在自然沖突中表現出來的智慧以及巨大的合力和向心力,使人從動物中分離出來,造就了人世。因此,自然沒有惡行。它所毀壞的必是不需要的,它所建立的新秩序必是合理的,適者必須在與自然的沖突中找到和解之路。而實際上,沖突只對人類而言,對于自然本身,沖突不存在,因為它是自然本能的運動。
把云彩放走,把雪冠固定在山頂,
把紅葉修改成火焰,在綠水和藍水邊,
畫出桑吉妹妹,她的心在發熱,
而佛在遠處發光。
回到河北,我才能畫出岷山的全景。
回到河北后,佛找過我,他寬大的紅袍里,
有我欠下的塵土,也可能有
來世的荒涼。
沿著山脈的走向,河流找到了去路。
風沒有家,因此也沒有歸宿。
飛機不這樣,它曾經飛到天空的背面,回來時,
向我道歉。在西藏貢嘎機場,我寬恕了它。
還有那些不懂事的云彩,還有
懶惰的雪山、行走的佛、反復出現的紅日,
它們不認識一個從天而降的人。
沉默的群山在北方聚首。我遲到了。
時間通過我而拐彎,引開了散去的人群。
我請過假,但沒有獲得批準,還是來了,
遲到了。可是,
涼風為何如此急迫,不原諒我奔波的一生?
人與自然的和解不僅體現在生中,也體現在死中。時間推倒了所有的前人,他們的業績也所剩無幾。死亡平息了人們的激動,泥土容納了不斷回歸的肉體和亡靈。人類普遍的生死歷程,其共同點明顯易見,即走的是同一條回歸之路。從時間上,從肉體上,從信仰上,人的回歸是必然的。因為死已不是死,而是一次退場或生命的循環。
大自然并沒有抹去時間所推翻的一切,而是把萬物隱藏在自己的記憶之中。在那里,大自然作為原始的生息之地,不僅養育了人類的幼年,也把人對自然的崇拜和依戀情結保留到今天。
星空里有大海的回聲,也肯定有
我的倒影。在深夜,我認出一個光環,
但不敢前往。
神啊,我有一尺之憂,你有萬世的虛空。
已經很久了,
人們共用一個太陽。
沒有人懷疑它在空轉,
耗去了太多的光陰。
我在地上,
豎起一根木桿,
圍觀的人們竊竊私語。
我繼續干活,
不說話。
我用移動的影子,
計算消逝的人群。
我一掌打出去,
對手沒有倒下,
靈魂卻被推出體外。
那時,
天空像一張紙,
從遠山的后面飄過來,
我的氣場,
因發散而聚攏。
沒有對手了,
我就對自己下手。
我一掌,
把自己推倒。
我倒下后,
從身體內部,
走出一個陌生人。
歷史不在現場是由時間差決定的。而一些人不在生活現場則是由于退場或不到位。這種缺席給生活留下了空位。也就是說,我們所處的生活現場不是生活的全部。歷史不在現場,未來也不在現場,只有現實在運轉,而現實的當下屬性決定了它必須把許多事物拒之門外。由于大多數人的缺席,現實就顯得單薄,片面,缺少厚度。因此,進入一個多連通的時空,恢復或顯現生活的全景,讓缺席者全部到位,就成了人類的夢想。
我們可以把沒有缺席者的生活稱為全部生活,而把現實稱為當下生活。當下生活是一個不斷丟失的過程,而它所丟失的,正是對歷史的不斷補充。歷史跟在現實后面,像一個壟斷全部的收藏家,一絲不漏地保存了生活中所發生的一切。如果歷史也在不斷地丟棄,那么“全部生活”這個詞就能不成立。
在所有的缺席者中,最可原諒的是未來者的缺席。他們處在時間深處,隨時準備進入生活現場,為不斷丟失的當下生活進行補充。未來者是我們的肉體儲備,也是我們的精神寄托。假如他們一步到位,在百年之內全部到場,人類就會因為擁擠而爆炸,也會因為從此后繼無人而滅絕。
在所有的缺席者中,最不可想象的是人類的缺席。如果全體人類缺席,不參與生命的運轉,將是整個生命世界的遺憾,但不一定是生命世界的悲劇。
北方有三兄弟:一個去了遠方,一個隱在幕后,
一個在人間臥底。我認識他們的父,就跟了他。
已經走了很久,忍不住還是要問:
創世者是原生的,真的沒有母親?
暮色埋葬了太行山,但它未必真的死去。
有燈火的地方就有活人。我去過山里,萬物都在,
山河有自己的住處,亡靈發光,不低于星辰。
我要到山里看看,你們不用擔心。
北方如此遼闊,為何只憐憫我一個人?
我之所以不去幻想未來的事物,是因為我的能力不夠。我無論如何發揮想象,也不能準確地描述明天之后的事情。未來是個變量,難以定型,任何對于未來的推測都顯得愚蠢。與未來的變量相比,記憶中的一切都是凝固的。一切過去的事件都被時間固定在歷史中,具有絕對的穩定性。盡管如此,我們也難以確切地敘述記憶中的一切。因為我們作為書寫者的個人的記憶是如此的恍惚,以至于不能區分歷史與現實的界限,有時甚至無法判斷夢幻與現實哪一個更真實。我們的記憶越來越朦朧,甚至像遠山一樣消失在迷霧中。我們丟失的太多了,剩下的一點點記憶又被不斷淤積的當下事件所充塞和遮蔽,致使我們的記憶變得非常膚淺。我們終其一生尚不足以描述人類自身的歷史,更何況深入土地沉默而博大的記憶譜系。我只能試探性地在我們可以挖掘的有限記憶中,盡量尋找一條通往遠古的道路,以便走得遠些。在這里,記憶已不是準確的事件的記錄,而是作為一種生存的背景而存在。失去記憶,人類的生存就是懸空的;恢復記憶又是狂妄的。在這種兩難處境中,我選擇了后者,并努力通過現實、歷史和神話傳說,進入到史詩性的人類生存史中,展現出輝煌和暗淡的部分。這時,記憶在時光里流動起來,像解凍的波濤從河口返回到源頭,使我們有了看見人類全景的可能性。
《圣經》的作者隱沒在《圣經》背后,基因的作者隱在生命背后,而大地裸現著平凡的泥土,前人隱在泥土背后。記憶,只有記憶,能夠幫助我們回顧往昔的秩序,在心靈深處重見那些業已寧息的轟轟烈烈的活劇。
空氣在山后堆積了多年。
當它們翻過山脊,順著斜坡俯沖而下,
襲擊了一個孤立的人。
我有六十年的經驗。
曠野的風,不是要吹死你,
而是帶走你的時間。
我屈服了。
我知道這來自遠方的力量,
一部分進入了天空,一部分,
橫掃大地,還將被收回。
風來以前,有多少人,
已經疏散并穿過了人間。
遠處的山脊,像世界的分界線。
風來了。這不是一般的風。
它們襲擊了一個孤立的人,并在暗中移動群山。
我承認我所寫下的文字都是記憶。這并不是說我的精神向度是向后的,而是時間的性質決定了我所寫下的經驗性的東西只能是歷史的積淀。此刻之前全是歷史。歷史就是記憶。即使我的寫作是站在當代的立場上,是現實中正在發生的事情,當我寫下他時,時間在流逝,一切都已過去,我所寫下的仍然是過時的東西。我的寫作永遠不能趕在事件發生之前或者同時,而只能在事件之后,即只能是記憶。
在我的個人記憶之外,還有一個人類的集體記憶和生命的記憶。比如《圣經》就是一個種族的記憶,動植物的基因,就是生命的原始記憶。在大的記憶書寫中,作者往往消失在其中。我們至今也難以找到神話傳說的作者,更難找到生命基因的編排者是誰。這就是大著隱名。我們每一個人都參與了創作,又都不可能留下痕跡。
最深廣的記憶是土地的記憶。它究竟收藏了多少生命,我們永遠無法考證。大地的每一粒土壤中都包含著歷史的全部信息,但大地從不言說,它只呈現。它使我們的表述顯得蒼白而淺薄。它總是沉默著,等待著眾生的喧囂隨風而逝,在浮躁的人群過后,收拾生命的殘局。土地把一切都歸入記憶之中,不管你是否愿意。這是它永恒不變的紀律。
天空長滿了青草。牧人走出帳篷,
緊了緊腰帶,在云彩上面找到了自己的馬群。
更遠處,隱身的冒犯者正在天頂上施工。
神在遠方行走,還不知道此事。
神在犯錯誤。
而越界的工匠們從天上回來,長著相似的面孔,盡管我一個也不認識,但我相信都是熟人。
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時間也是虛幻的。在我們的精神(而非物理的)世界中,時間是一個虛無的概念。鐘表只是描述了時間,而不能觸摸它,因為時間的體積是看不見的。如果我們所建立的以時間為存在背景的前提是靠不住的,那么,也就無法要求我們的生活和現實具有可靠性。
因此,基于這樣的生存背景所產生的所有書寫作品都不可能接近準現實。我們的書寫大多是在處理兩個向度上的事物,一是處理記憶——即“此刻”之前的事物,是時間的堆積物;一是處理虛幻中存在的事物。虛幻不需要物理性的一一對應,不必合理。虛幻只須符合它的“莫須有”的合理性。因此,語言又為生存現實蒙上了另一層虛幻的色彩。
在現實和語言的雙重的虛幻背景下,人的存在變得模糊不清了,真實和虛幻混淆在一起。我的詩歌不是要去澄清它,而是去加深它的濃度,努力去展現物理的和精神世界中的全景。在這里,虛構就不再僅僅是一種手段,虛構本身也成為生存現實的一個坐標向度,構成了世界的多維性和豐富性。
長出一片葉子,不像生孩子那樣費勁。
森林有自己的法則,需要光,空氣,水,神的恩寵。
這些我都有。從肉里長出一片葉子,我想是可以的。我想擁有一身葉子,像鳥,長出自己的衣服。
在書寫中,語言的現實就成為最高的現實,是超越物理現實的存在,你所感受的一切,都不是真實世界的絕對反映,而是語言的現實。語言的現實是一種無法找到實證的現實,它只能存在于語言之中,即各類文本如詩歌、戲劇、音樂、影視、美術、雕塑以及虛擬視覺等等藝術作品中。因此你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人物原型,他們不依常理而存在,他們過的是一種不可能的生活。是語言和傳說確立了他們的存在。在此,語言擔當了創造的重任,已經超出了對客觀事物的表述功能,為我們指出并建構了可以自由穿越的多維時空,人類的精神視野因此而得到無限的擴展。語言的現實沒有終極,它永遠處在創造和變幻之中,永遠充滿可能性。
太陽忽地飄起來。起風了,灤河在燕山里擺動。
我領著七個仙女來到河邊,其中某某某,是某某的姐妹。
起風了。她們的衣裙飄起來,
比蝴蝶再瘦一些,就可以成為飄忽的白云。
天空剛剛升起,北方還未清晰,紅日在天外,被眾神推舉。
其中一個推手是我的兄長,他已累死無數次,第二天再新生。
還有一個跟我重合了,北方的人們都在找他,并不知,他在我的身體里。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體內,住著一個偉大的靈魂。
中國的上古神話,多為力量型。如盤古開天,女媧補天,夸父逐日,精衛填海等,無一不是體力戰勝自然的典范。這是遠古人類征服自然的理想,也是一種力量崇拜。在制造技術低級的時代,力量決定著生存。可見人類在最初的傳說中已把自己的身體作為神話的主體,加以強化、夸張,賦予其超人的力量,以其實現自我精神的確立。
強調身體的重要性是生存的最低要求,也是終極要求。沒有身體,對于個體的生命來說就等于他不存在,一個不存在的人便沒有資格對這個世界發言。身體也是力量的載體。遠古神話把力量注入到強者身上,并賦予他們主宰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體現了人的雄心。在此意義上說,中國的遠古神話是最早的人本主義文本。人對自我的最初張揚就表現出強烈的自尊、自立、自強不息的精神。人不但在創造世界上(如盤古開天),在生存本身上(如女媧造人)也成為魅力無窮的神話。這是人在生存史上的最初的自我定位,它所創造的神,就是人類自身。
中國的神話傳說從開始就以人本為初衷,衍生出許多壯麗的故事。由于其人的立場不變,處處以人的生存為出發點,強調身體的能力,因而體現了大善和大美。與希臘神話不同,中國的眾神不懲罰,不預言,不施與,不偏袒,只創造。他們的力量用于擔當、抵抗、化解,而不是威懾和鎮壓。這可能與中國遠古神話來源于民間有關。他們抗爭的對象大多是原始自然力,而很少是人本身,因而也更多地帶有理想主義的色彩。
懸在天邊的夕陽,突然掉下去,嚇了我一跳。
堅硬的太行山,漸漸變成遠方的一道剪影。
再剪一刀,也許就沒了。
我不得不轉身,查看背后的失蹤者,是否留下姓氏。
我不得不掏出手機自拍一張,以便在天黑以后,發送給那些看不見的人。
人生在世,最大的迷失是自我的迷失。在哲學家和詩人的眼里,迷失可能意味著個性的湮滅和自我精神的失落;在科學家眼里,迷失意味著失蹤或消失;而在大地的胸懷里,迷失就是收藏和埋沒。前者屬于精神的范疇,中者屬于未知的領域,后者純粹屬于物質的屬性。在公孫的經歷中,迷失是雙重的,精神和肉體無一例外。
精神上的自我迷失體現于自我意識的喪失,而肉體的迷失才是最徹底的迷失。死亡作為生命的最后一道障礙,擋住了所有的人。凡生者必將死去,回復為寂寞的泥土。沒有人可以逾越這一關。這種自我的迷失是生命元素的解散和回歸,大地將把你儲藏、消化和吸收,成為記憶的一部分。因此,個體的最后迷失是在泥土中完成的,我們用肉眼就可以看到。
北方有草原,天馬在云中。
北方有天馬,而馭手失蹤了,萬里之外不見其背影。
嗚呼,天地如此荒遠,我該何去何從。
悶雷在天上翻滾,火車嚇壞了,
大叫三聲后鉆進了山洞。那橫臥在平原邊際的,
是太行山吧,它窩藏巨石,也寬容慫包和膽小鬼。
其實我也害怕。貪官,惡霸,小人,我都怕。
此刻我最怕的是,
鐵軌豎起來,火車開到天上去,
身體留那里,而乘車返回的都是靈魂。
落日壓垮了天邊,大地在傾斜,
逐日者已不在此世,悲歌也停在了遠方。
北方已無壯士,只有眾生在死活。
自此,北方也無悲歌,只有小小的憂傷。
主峰先得晨光。它的周圍,群山安靜。
在日神君臨以前,德高的長老要肅立,企首恭迎。
我遠遠就看見它向陽的一面,有尊者之顯貴。
啊,良辰已到,
我認識的那個紅日真的來了,我必須起身。
前年在哀牢山,為了討好采藥人,
上天動用了彩云。
而在太行山,久盼的雨,只下了三滴。
鐵匠撂下錘子,要去天上討個說法。
村長啊,請不要抱住他的后腰。
鄉長啊,請給他蓋個章吧,沒有介紹信,
他徒勞千年,也到不了天庭。
一個魔法師潛伏在夜里,他把燈火
變成氣泡,讓原野的毛邊
微微卷曲。
人間如此遼闊,竟任由他擺弄。
我想找到他,不能收他為徒,就拜他為師。
如果他是神,我就從他腰帶上
解下大門的鑰匙,
放開生死,看擁擠的人潮來去匆匆。
鄉村作為人類的故園,已經蒼老。在人類走向未來的大規模遷徙活動中,需要集體的宿營地,于是,某些特殊的村莊演化為城市。城市的容量和高速運轉功能滿足了人們去留不息的需要,但也因節奏太快而迷惑了人們的眼睛。如果城市的運轉速度再加快一倍或幾倍,我們就將看不清現實,而只能捕捉到一些川流不息的幻影。有如快放的電影膠片,速度所改變的物象使我們看上去一片恍惚。
一個存世千年的城市,即使按正常的速度運轉,它所吞吐的人群也如過眼云煙,飄忽迷離。人們成群地穿過城市,到來,停留,而后離去,直到蹤影全無。一座城市曾經接納過多少生靈,只有歷史知道,而歷史是個秘密,一旦被時間所遮蔽,你就難以看清它的真相。
城市作為龐大的宿營地庇護了人類這支勁旅,使人們在星光照耀的大地上,有一個固定的歇息之處,而不至于圍著篝火烤手,或躺在草地上睡覺。為了容納更多的人,城市用堅固的泥土把房子加高,折疊,并置備明亮的燈火,打扮得像個樂園。有人說,鄉村是神造的,這我不反對。而城市絕對是人造的,我親眼看到人們把泥土燒成磚塊,然后一層層地壘到高空。為了容納滯留不走的人,城市被迫變大;為了處理死者,城市建造了火葬場;為了治療有病的人,出現了醫生和醫院;為了滿足人們的各種需要,出現了買和賣……城市從一個簡單的宿營地漸漸地發展成為功能齊全的特大莊園。
受眾神邀請,去往異鄉。
我走后,北方更加空虛了。那隱在背后的
推手略顯遲疑,新來的人們還在路上。
北辰啊,
我受命于恒星,所賜的光環必須佩戴。
我必帶著榮耀,回到你的身旁。
恍惚之間,一個人走到了我的前面。
恍惚之間,逝者換了一副身體,重新來到世上。
恍惚之間,我再也認不出我自己。
恍惚之間,人們找到了出口而原鄉還在故地。
這就是人間?恍恍惚惚晃晃悠悠,
我尚未失敗,卻已然向清算者舉手投降。
相對于宗教的終極理想——人類預期登陸的集體幻覺中的彼岸,人類產生了懷疑,因此便有了窮根究底的終極追問。但遺憾的是,除了人類自身,根本沒有回答者。每一個提問都懸置在歷史的疑案里,試圖解釋者窮經皓首,也沒有找到一個令人信服的答復。
追問在繼續。生與死延續著人類的子孫。也許答案就在我們的生存之中,最終的追問也必將簡化為最簡單的追問,不會超出生和死這兩個極點。生死是個體生命的兩個終端。人們總想窺探這兩端之外的內容,并寄望于前生和來世。實際上,如果以類為單位計算,人這個類自誕生以來還沒有死過,不必擔心死亡;如果以個體為單位計算,一個人的生命極其短暫,死亡一直在發生,擔心也沒有用。
亂草,石灘,流水,遠山,夕陽……
對岸的樹林外面,鳥群消失了,說不定還有誰,
跟著退場。在涼風去往之地,草木彎曲,
我也有了屈服之意。
我知道地平線的邊緣,天空正在塌陷,
有人硬撐著,不計生死。而我走下高坡,
早已認命,承認這地老天荒。
在我們可見的生活背后,時間隱瞞了許多東西。世界所表露給我們的僅僅是一小部分,它把更深更大的歷史堆積在我們身后。我們之所以看不見這些,是由于我們的姿勢決定的,因為我們的身體只能向前,而不能轉身或者回頭。
宗教試圖揭開生活之幕,為人類展示出生存的遠景。它把死亡作為一個轉折點,為肉體和精神指定歸宿。但宗教均以短暫的人生過程來決定一個人未來的存在方式,它把人的善惡觀制訂為永恒的法則,為天堂和地獄立法。這不僅過于武斷,也沒有充分的實證能夠證明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在我們長期生存的地球上,生和死都統一在地球的表面,沒有更高或更深的地方供我們居住。因此,我們寧愿相信時間所遮蔽的東西并沒有丟失,而是就在我們的身后,在我們共同生活的泥土之上和泥土之中,離我們并不遙遠。正是基于這一點,公孫才敢大膽地走進了歷史,為我們揭開了內幕。但公孫所游歷的是人的生命世界而不是但丁所描述的死亡之坑。但丁的恨太深,而公孫的愛太大,兩者的結果自然不同。最后,但丁迷戀于善者的天堂沒有回來,而公孫在活生生的生命群體中重塑自己并獲得了新生。
現在,我們所關心的不止是公孫的新生,而是他置身其中的廣大人群,他們才是歷史內幕中活躍的主體,也是生活背后的真相。關鍵是公孫進入,看到,說出并展示了這一切。他發現了我們肉眼看不到的事物,探索了生命世界的另一種可能性。而這僅僅取決于他的身體姿勢的轉換,他在前行的人群中轉過身,然后向后走去,并得到了時間的允許。換一種說法是,生活的全景在公孫的面前暴露出來。他通過自身恢復了世界的原貌,使多層的事物得以呈現,每個人都在歷史中重演了屬于自己的那一幕。
由此看來,我們所處身其中的表象生活,對歷史構成了遮蔽,或者說日常生活處在對記憶的不斷丟失(或拋棄)之中,我們每個人——每個生命,得到的僅僅是局部,更多的東西散失在身后,被時間所塵埋。因此,生活在流動中布下了許多秘密,更遠的事物演變為神話和傳說,而真跡永遠塵封在歷史中,直到有人出現在所有時刻和所有地方,這些陳跡才能顯現為原生態。
我已多年沒有來過沙河了,古老的河灘上,
石頭在減少,一些死了,一些溜走或隱藏。
就在不遠處,流水和時光都被水庫截住,只有云片
在飛翔。
它飛呀飛呀,慢得讓人著急,
但又不得不承認,凡是太快的事物,都容易消亡。
人類依水而居的歷史,使河流和水脈成為人類生存的要素之一。在東方土地上,河流和她廣大的沖積平原,養育了華夏民族。在文明的發展進程中,黃河尤其顯現出她的毀滅性和創造性。因此,賦予黃河以生育功能不僅符合一個民族的樸素理想,也從另一面反映了人們對于河流的依賴性。
拜水為母,是人類崇拜自然的原始信仰。這可能源自先民們一方面對于江河湖海的強大自然力的折服,另一方面又愿意把它們永流不竭的神秘源泉引申為人類子孫的繁衍不息。更重要的一點是河流給予人類的滋養,水作為生存的必需品而直接進入了人體,參與了生命的演化和循環。沒有水,我們就會死掉,僅這個簡單的道理就足以使人對水產生絕對的崇拜。而河流作為不盡之水,怎能不等于甚至高于母親,成為一個民族的圖騰。我懷疑華夏民族的“龍”這一蜿蜒修長的圖騰形象,最初就有可能來自于對河流外部形象的仿照。龍以水居,它甚至就是河流本身。
我樂于如此,在有限的時間里,
做著無限事。寫作,雕刻,創造,總是有活干。
我樂于推開永恒的懸崖走到里面去,往生,
或者還原為物。
我幸得此生,經歷一世,
上有青天庇護,后有眾生茫茫。
身體是人的故鄉。身體的去向是更多的身體。也就是說,身體是我們最后的田園。我們曾經四處尋找樂土,建立了許多假說,并把這些假說拜謁成宗教。而當我們仔細思考自身時才發現,這唯一的樂園就是我們自己的身體。
從生命的本能上,也許每一個物種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從很遠的時代就開始了對于自身的復制工程,努力使其種群不斷擴大,以保持在各個物種間的生存競爭中不至于滅絕。為了使復制工程不至于因疲憊而膩煩,每個物種都限制了自我繁殖的數量,并對其程序進行了誘惑性的設計——交合的歡愉。生命在其變化過程中的良苦用心沒有白費,物種遵循了這些法則,并把這私有性的密碼藏在自己的細胞中,秘不示人地向后傳遞。
從表面上看,復制工作好像并不是目的。人們出生時雄心勃勃,手舞足蹈,好像是要到世上來大干一場,但來了以后,又發現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也就借助這個身體旅游一次。繁殖只是順便而為之。如果細想,這也不無道理,這個世界上,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需要我們(人類這個龐大而強硬的物種)大面積地到來?我們到處挖坑和建筑,把原來的土地搞得面目全非,把別的物種排擠到難以生存甚至滅絕的地步,顯得很不道德。但是我們既然興致勃勃地來了,又怎能不玩兒個盡興?同時,上蒼默認了生存的法則,在殘酷的競爭中對我們網開一面。這樣,人,這個世界的寵兒,就成了生命種群中的望族,人丁興旺。人的足跡遍布了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但不管走到何處,人只能居住在自己的身體中,盡管這個田園有些狹小,卻足以讓我們度過風雨兼程的一生。人生就是一個揮霍的過程,不經意地得到了身體,也就一次性地把它消費掉。在這世上,身體不算是什么特別昂貴的東西,對于每個人,卻是惟一的立命之本。因此消耗生命是最奢侈的行為。失去身體,也就失去了全部。當有人形容一個女子的美麗時,說她走路像是一座花園在移動,我覺得一點也不過分。女子的身體難道不是世界上最美的樂園?
生命本體告訴我們,身體才是我們最美的也是最后的田園,是我們賴以呼吸、運動的主體。而泥土,那埋沒了我們的先人又承載著我們的現在和未來的偉大元素,不是我們真正的田園,而是我們——全體生命的歸宿。
一個人抱住旋風不放。在太行山下,
這樣的糾纏并不多見,但也算不上魯莽。
我說,算了算了松開吧,他就松手了。
事過三日,有人從天外趕來,
站在云彩上,宣讀了上蒼的公文。
我坐在石頭上,石頭在河邊,
河水并未衰老,卻長滿了皺紋。
下午的陽光有些傾斜,風刮得
薄云越來越高,最后貼在天頂。
天空的背面,似有遠行者,
去向不明。
我坐在石頭上發呆。
你坐在我的旁邊,和我一起發呆。
什么也不說,就這么坐著,
曬著太陽,吹著風。
我們并不知道這就是幸福,
甚至一點也不知曉:
亡靈推動著地下的石頭,隱者在轉世;
三生以前,我們曾是恩人。
身體已經古老,仍被反復使用。
在河之北,傳遞消息的信使走到身體外面,
不回來了,他在遠方遇到了親人。
搖晃不定的人們望著月亮,指望從那里,
得到一些回音。
在河之北,有望透明和發光的人,
都獲得了姓氏,還有一些等待命名。
但是消息傳到了哪里?
我想別處也是如此。
人間需要一道旨意,安撫這個世界。
也需要信使,一次次穿過生死,帶來福音。